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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終場:願有人替我去愛你

作者:一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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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你好,草莓

第一幕 你好,草莓

我點點頭。
真奇怪,既然他們都愛我,為什麼還要這樣?
我心裏又高興又失落:「你堅持每次都過去,只是為了賺錢?」
只可惜,他錢再多,也不能解決我的孤獨。
和母愛相比,他給予我的一切似乎都不值一提。
終於,十四歲那年,我們在西南一座三線城市定居了下來,從此不再顛沛流離,四處漂泊。
等我收拾妥當來到拳台邊備戰時,她也到了,並很快換上了比基尼,散開頭髮,整個人又變得性感無比。
我曾嘗試著向爸爸表達內心的孤獨,試圖尋求他的安慰,可他聽完后不耐煩地說:「小孩子懂什麼?習慣了就好。」然後,往沙發里一躺,和衣睡著了,他應該是太累了。
「軌跡,軌跡……」我喃喃自語,然後問,「我的人生軌跡是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剛來這裏吧?」片刻尷尬沉默后,她主動問我。
還好她非但沒在意,反而很認真地歪著頭看著我,過了好半天才說:「當然不怕。」
比賽正式開始了,我心無旁騖,充分將平時訓練的技巧、戰術發揮了出來,無奈對手實力太過強勁,我們纏鬥了整整兩個回合后誰也沒有將誰KO(擊倒),最後一個回合時我的體能下降得厲害,對方顯然捕捉到了這一點,開始發動更為猛烈的進攻,我瞬間挨了好幾記重拳,就在我幾乎堅持不住的時候,我突然看到台下的她正拚命為我鼓掌加油,本已消失殆盡的力量竟然重新在身體內遊走,這種感覺真的很神奇。
在她的眼神陪伴下,我越戰越勇,鮮有敗績。
我當然知道他這樣安排是為我好,但我依然覺得這個結果很糟糕。
她是誰?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裏?她現在去哪裡了?我悵然若失,卻來不及多想,趕緊回到比賽現場。教練再次和我確認能否正常上場,然後開始給我換衣服、綁繃帶、戴拳套和護腿,我人生中的第一場MMA比賽即將開 始。

13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對爸爸這個形象一直是模糊的。他更多地存在於照片中,媽媽的眼淚中,姥姥姥爺的埋怨指責中,鄰居的流言蜚語中,同學的嘲笑奚落中。
我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天兩夜,等體力恢復后感覺自己變得更強壯了。
他們當然愛過,很深很深地愛過。
慢慢地,我的呼吸越來越均勻,慌亂的心情也完全放鬆了下來。
我沒響應,既然他真的什麼都知道,為什麼他還要這麼做?
就在我以為她肯定已經離開之際,終於見她形單影隻地從裏面走了出 來。
她捂著胸口:「嚇死我了,我還當我招惹了誰呢!」
「哦,正好我也有事要對你說,也是認真的。」
她明顯愣了下,然後聽話地鑽了進來。
「其實我是相信自己的判斷。」她伸出手,指向前方,「我到了,謝謝你送我。」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似乎有些為難,但最後還是很堅定地說了出來:「你以後真的不要送我了。」
「當然,這裏連亞洲拳手都寥寥無幾,更別說中國人了。」
我依然搖頭,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沒事,謝謝。」然後掙扎著站了起來,緊咬牙根,往車的方向艱難地走去。
整個過程我都像在做夢一樣,覺得特別不真實,所以當得知法院宣判時似乎也不是很悲傷。

1

3

「唉……」她看著我,又長長嘆了口氣,「知道嗎?我最怕的就是自己的節奏被破壞,那樣真的很不自在。」
我端著酒杯,心裏不停冷笑,我想他一定是喝多了,從小到大他把我控制得死死的,現在要放手,怎麼可能?
不是她,還能是誰?
我抬頭,竟然是她。我強忍著疼痛,搖搖頭。
「正好三年半,也不知道算不算很久。」她嘴角流露出一絲戲謔的笑容,眼睛里也充滿了故事。
那晚之後,我開始變得無比期盼下一場比賽,因為只有比賽的時候才有可能再遇見她。
「不然呢?」她的表情好像表明我的問題特別白痴。
她竟然沒有車,望著這漫天大雨,眼神里寫滿了哀愁。她不時看手機,或許在叫車吧,不過這鬼天氣,自然不會有人響應。她又看了看遠處的公交車站,那裡應該有夜班車,不過等衝過去,人早被澆成落湯雞了。
就這樣,我對她越來越依賴,毫不誇張地說,只要有她在,只要看到她的微笑,我的力量就會變強,就會無堅不摧,什麼都不怕。
我的表現引發了轟動,當地的媒體採訪我,說我是第一個連續取得兩場晉級賽勝利的亞洲人。對此我並沒有太過在意,我最高興的只是沒有讓她失望。我在人群里四處尋找她,很快我們再次目光交錯,她笑著對我點點頭,眼神彷彿在說:嘿,你真 棒!
我的心頭暖暖的,強自鎮定地問:「你都不了解我,就那麼相信 我?」
每次開戰前,我們都會四目相視,從她的眼神中,我總是能讀到鼓勵和期許。
那天他耗費巨資在市裡最豪華的酒店大請賓朋為我慶祝,宴席從傍晚一直熱鬧至午夜,他始終很高興。我似乎從來沒有見他那麼開心過,他不停地敬酒,嘴裏還總說著:「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我的心猛然一沉,這個表情我太熟悉了,小時候,媽媽對我笑的時候眼睛就會彎彎的,像月牙。
「下場比賽,你還去嗎?」
「我送你回家,你住哪裡?」我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將雨刷調至最大,點亮前後霧燈,緩緩駛上主路。
一天,我在路過一家拳館時,被屏幕上兩個正在進行自由搏擊的運動員吸引住了,然後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我看到很多年輕人正在汗流浹背地訓練著,他們身體晃動,含胸出拳,踢腿頂膝,躲避搖閃;他們有的正用力擊打著沙袋,有的抱著假人鎖,抱、砸、摔,同時大聲吼叫著;他們每個人看上去都很累,可表情又都很滿足。
然而,我很快意識到跟蹤她的人並非只有我一個,就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車的左邊有輛黑色賓士越野車,始終和那輛公交車以及我走著同樣的路線,而且保持著相當的速度和距離。
再多要一分,都是妄想。
我明白,她也一直在等我。這次我沒再逃避,正面回應了一個笑容,我知道,我的表情肯定很羞澀。
我開著車繼續不緊不慢地跟著公交車,雖然我看不到她,但知道前面有她,心裏就會很開心。
「鹿——安!」她輕輕重複了一遍,「挺好聽的。」
和平時不一樣的是,那天我沒有立即駕車回家,而是一直在車裡等著。我想再看她一眼,哪怕就一眼。
然而,這一天還是來了。
她沒有追過來,我也沒回頭,等坐進車裡,她已不知去向。
「那我們……還會再見面嗎?」我追問,這是彼時我最在乎的問題。
那一瞬間我淚如雨下,突然想起多年前和媽媽分開時她也這樣撫摸過我的頭頂,也想起了無數次和同學分別時的輕輕揮手。所有的這些記憶都被我深埋心底,不忍回憶,可這一瞬間全部湧上心頭,原來,我從來就沒有忘記。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說這些話,我只關心從此還能不能再見到 她。
真的就是這麼神奇,明明已經不堪一擊的我突然滿血復活,並且在接下去的一個回合反敗為勝。
「因為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去那裡打工,我的家人一直反對我做這個,說拳場太亂,今天又給我打了很長時間電話,我還是得顧及他們的感 受。」
她又想了想,還是搖頭:「也沒有啊,怎麼了?」
目光交錯時,我不由自主對她笑了下,表示感謝,她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對我的回應,然後高舉回合數牌在籠內來回遊走,現場的觀眾頓時熱情高漲。
「謝謝,你把我送到前面的公交車站就可以了,等會兒有夜班車,」她一邊輕輕擦拭一邊說,「這雨,實在太大了。」
「你要那麼多錢幹嗎?」
我很害怕這一天會到來,因此每次比賽前都會戰戰兢兢,直到看到她才心安。

4

身後突然響起溫柔的關切聲:「你,還好嗎?」
「哦!」除了傻傻應一聲,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心中卻難受如刀 絞。
很快,我和爸爸來到了南方一座沿海城市,爸爸在那裡做著小生意,我則被送到了當地的幼兒園。對此我感到特別惶恐不安,因為周圍所有人的口音我都聽不懂,我的話他們也聽不明白,所以大多數時候我都不願意說話,也不願意和小朋友們一起玩耍,好幾個月過去了還有同學以為我是個啞巴。
只是溫飽我能自己解決,可孤獨呢?孤獨就像病毒,從毛孔滲入,直至骨髓,宛若一萬隻螞蟻在你身上噬咬,讓你痛苦萬分,卻又逃無可逃。
就在我沮喪萬分地蹲坐在地上,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髮之際,我的耳邊突然傳來很溫柔好聽的聲音,而且是中文。
比賽即將開始,可身為舉牌女郎的她還沒有到,是不是雨太大她來不了了?還是她有什麼事抽不開身?她該不會遇到什麼危險了吧?我默默祈禱她能夠順利出現,可直到敲鐘,仍然不見她的身影。
假如,我說我的成長由無數個告別組成,分離是我人生的永恆主題,所以我最渴望的是擁有朋友可最害怕的也是擁有朋友,你要相信我。
假如,我說我的少年時期一直居無定所,從小到大我能體味到的人生底色就是孤獨,你不要取笑我。
「算吧,我聽一個人說過,其實七年就是一輩子。」
我當然不可能因為自己去影響到整個團隊,緊咬著牙說沒問題、我能行,然後獨自走到一個角落裡,來回走動,大口呼吸著試圖放鬆心情,可是依然沒有用,我很快|感到渾身乏力,胸悶氣短,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沒法完成比賽了。那一刻,我又急又恨,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是這樣的 人。
我想問,又打住了,一言不發地默默開車。
成人禮后的第二個月,我離開了祖國,來到荷蘭阿姆斯特丹,在那裡我將度過我的大學時光。
新的一場晉級賽到來了,那天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許多地方已經積水,本來就糟糕的城市交通幾近癱瘓。我趕到拳場時發現現場觀眾只有平時的十分之一,就連半數工作人員也沒有到場。
「怎麼這麼快!」我情不自禁地看表,才意識到已經過去了快一個小 時。
接下來的日子是混亂的、陰暗的、充滿恥辱的——他們很快對簿公堂,徹底撕破臉面,任誰調解都沒有用。
「那你先說。」
在一個岔路口,賓士車突然提速,向另一個方向急速駛去。
爸爸是入贅至媽媽家的,有人說他貪圖姥姥姥爺的好條件,也有人說是因為姥姥姥爺不同意將唯一的女兒下嫁,結婚的前提就是「招女婿」。說不上這段婚姻究竟誰付出得更多,犧牲得更大,這些不深究也罷,因為都不重要了。
那天是我打的第一場晉級賽,晉級賽的選手要厲害很多。我第一場晉級賽的對手是個綽號「坦克」的黑人哥們兒,他身形至少比我大三圈,力量也遠超於我。坦白說,這種對手其實我一直都不害怕,因為身材高大往往意味著不夠靈活,力量強則動作弱,然而坦克這些毛病都沒有,他甚至比我還要靈活,絕對是我遭遇過的最為可怕的勁敵。

7

「聽話,早點兒回家,好好休息。」
我輕輕點頭,回問她:「你來多久了?」
她慢慢地說著,眼睛里似乎閃爍著光芒,卻很快又黯然了下去:「可是慢慢地我又覺得自己這樣打擾到了你很不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軌跡,我們不可以輕易去干預。」
比賽結束后我猶豫著要不要主動找她,親口再表示一下感謝,可當我洗完澡換好衣服從後台出來時,她已再次不見影蹤。
「唉!我還是沒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她懊惱地接著說,「這真的是一件太難的事。」
「沒……沒什麼!」我和-圖-書的話將我拉回現實,可是我真的緊張死了,明明有好多話想問她,好多話想對她說,結果最後講出來的卻只是,「你不怕我把你賣掉嗎!」
就這樣,我看著她慢慢走進公寓,才掉頭往回 走。

11

她的話語雖然無比溫柔,但有著強大的說服力,雖然我心裏千萬個不情願,可竟也無法違抗她的意志。
「為什麼?」
她甚至沒來得及擦一下被雨水打濕的臉,就擠到台前,然後對著我高喊「加油」,眼神中一如既往寫滿了關切。
同樣和以往一樣,我沒有懸念地戰勝了對手。慶祝勝利時,依然收穫著她對我的微笑鼓勵。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或許我們之間的最佳距離就是如此,在這個遙遠的國度,充滿喧鬧和荷爾蒙的空間,一個笑容,一個點頭,已然足 夠。

5

「叫我草莓好了,」她的回答很乾脆,臉上的笑容明快極了,「可千萬別以為我敷衍你哦,相對我的真名,我更喜歡別人叫我草莓。你知道嗎?我特別愛吃草莓,所以每年草莓上市的季節,就是我最開心的時 候。」
「或許會,或許永遠都不會,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會記得你。再見,鹿安,你真的是個很單純的孩子。我要謝謝你,你讓我在我的任性和自以為是里多停留了一會兒,已經很好了。」
只可惜,這些都是我真實的生活。
只是和她通話的人是誰呢?那人為什麼要讓她這麼不開心?彼此又是什麼關係?
她笑:「沒關係,慢慢你會知道的。」
這成了我年幼時最大的困惑。
我不想讓她看到我脆弱無助的樣子。
記得告別的那天晚上,媽媽撫摸著我的頭頂,在我臉上吻了又吻,哭著說:「小安,你要記住,媽媽愛你,永遠愛你。」
「不,我沒解釋,也不需要解釋。」他的眼圈突然一下子紅了,「我說這些只是因為我們也要分開了。兒子啊,你大了,需要去更廣闊的天地闖蕩,我不希望你帶著太多包袱離開,僅此而已。」
那一場我打得無比艱難,我很清楚根本沒有辦法KO或降伏他,只能耗時間,最後以點數論勝負。所以前半程我以防守為主,體力分配得更為合理,而坦克急於求勝,體能消耗過快,動作隨之變形,加上久攻不下,心態也已失衡,露出了不少破綻,以致到了第二局結束時在點數上我已明顯佔優勢。決勝局時坦克如夢初醒,發起瘋狂反撲,我完全招架不住,只能拚命防禦,身上也不知道挨了他多少記重拳。最後坦克見仍然無法將我KO,突然像章魚一樣緊緊纏繞在我身上,試圖將我絞殺,我感到渾身骨頭都在「咯吱」作響,五臟六腑都快要被擠壓出來了一樣難受。如果不是結束的鐘聲及時響起,真的恐怕會被他活活勒死。即便如此,我也無法自由站立,以至裁判宣布我以微弱優勢獲勝時,我竟連舉起手的力氣都沒有了,頭一次體驗到了被掏空的感覺。
「我不一樣,我只是過來打零工,沒什麼挑戰性。」她甩了甩長發,從手腕上摘下一根頭繩,將頭髮紮成馬尾,頓時顯得青春活潑。
我沒再反駁,其實她說什麼都可以,只要是她在說,只要她在我身邊,就很好。
「是嗎?七年就是一輩子,挺有意思的,」她轉頭看著我,「無論如何,反正我已經習慣了這裏的生活。」
就這樣,一年多過去了,當我好不容易習慣了南方夏天的颱風,冬天的陰冷,習慣了同學們那難懂的口音,習慣了他們的嘲笑和捉弄,甚至我竟然也有了幾個好朋友時,爸爸又要去另一個城市發展,而我也要和剛剛習慣的一切說再見。
他決意要立即帶我走,說從此不會再讓我離開他半步,我只能和媽媽分開。
他們愛過對方嗎?
「你好,請問你是中國人嗎?」
「那有沒有和誰起過爭執呢?」
我突然想起在公交車站她打電話時的鬱悶表情,她的壞心情應該就是那通電話引發的吧。
我聽話地閉上了眼睛,然後隨著她指示的節奏調整呼吸,混沌的大腦慢慢放空起來,感覺好像進入了夢境。
「你不就是中國人嗎?」
儘管我依然領會不到她話里的意思,但我還是很誠懇地道歉:「對不 起。」
和以往一樣,我們相視一笑,無須多言,那種心領神會,格外美好。
我開車緩緩跟著,看著她穿過馬路,走到公交站,然後登上了一輛前往拳場的公交車。直到上車前她的電話都沒掛斷,表情則始終凝重,眉頭緊皺著,從口型判斷,似乎是在和人爭辯著什麼。
「鹿安。」我輕輕回答。

8

「因為你不會!」她的表情彷彿在看一個調皮的弟弟,「你很善良,是個好人。」
我毫不猶豫地將車開到她面前,搖下車窗,對她說:「上車。」
我猶豫了片刻,最終加速超過公交車,駛向拳場。
「為什麼?」
習慣成自然,很快我再也不是那個會因為告別就輕易哭泣的傻瓜了,無論我新到哪個地方,無論我的老師和同學對我有多熱情,我都不會投入感情,反正很快就要轉學說再見,只要不投入就不會那麼傷心。
說完之後我後悔不迭,我的天,我怎麼這麼不會說話?玩笑不是玩笑,打趣不是打趣,簡直莫名其妙。
換句話說,如果她不在,我也會變得毫無鬥志,無心戀戰。
當我衝進去的時候,她正焦急地朝門口四處張望,四目相對,她立即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連眼睛都變得彎彎的。
說完這句話,她下車走了,而我難受極了,從手套箱里掏出筆和紙,飛快地寫上自己的電話號碼,然後追了上去遞給她。

14

我放心了:「沒什麼,新聞里說最近治安不太好,就是提醒你當心點 兒。」
「你怎麼了?」她用手在我眼前輕輕晃了晃,「對了,鹿安,我有hetubook.com.com件事想和你說,認真的。」
事實也正是如此,面對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語言,陌生的人群,陌生的一切,我產生了嚴重的不適應,剛過去的頭半年,用生不如死來形容我一點兒也不誇張——即便如此,我也不願意將這些告訴他,每次他打來電話問候近況,我都含糊不清地回答挺好的,然後匆匆掛斷。
「草莓,草莓。」我在心頭默念著,眼前的這個女生,新鮮,飽滿,甜甜的,卻又有點兒神秘,沒有什麼比用草莓來形容她更形象的了。
很快,穿戴完畢的我站在了MMA比賽的專用八角籠內,現場主持開始介紹對抗雙方的基本資料,接著身穿比基尼的舉牌女郎上場,我不經意看了一眼,立即覺得很是熟悉,於是再仔細辨認,面前這位身材性感的舉牌女郎不正是剛才突然出現又消失的神秘女孩嗎?
見我不理會,他也無所謂,脖子一仰將杯中酒喝光,然後繼續說了起來,與其說像在告訴我什麼,更像是自言自語地宣洩。
她卻答非所問:「你的眼神讓我對你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我覺得你肯定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於是總想著多了解你,所以你的比賽我總是要求去舉牌,然後看著你,為你加油打氣,感覺和你有著很多默契。你能贏,我真的很高興,就好像自己勝利了一樣。」
眼前的畫面讓我感到熱血沸騰,時隔多年我依然能夠清晰感受到第一次和MMA(綜合格鬥)相遇時的那種激動萬分。總之,那天我如痴如醉地看了好久好久,最後更是主動找到拳館的教練,怯怯地問:「我也可以來訓練嗎?」
她猶豫了一下,接過紙條,在我頭頂上輕輕撫了撫,然後揮揮手,轉身離開。
那些日子爸爸總是很忙,忙於應酬,忙於出差,所以我經常一個人在家,洗衣,做飯,談不上把自己照顧得多好,至少穿得暖、吃得飽。
謝天謝地,雖然舉牌女郎特別不固定,但她一直都在。而且很湊巧的是,我的比賽都是由她來舉牌,這讓我更加覺得:緣,妙不可言。
「喂,你看什麼呢?」她到底還是發現了,笑著對我說,「好好開車,很危險的。」
比賽時我根本無法集中精力,腦子裡只剩胡思亂想。這種狀態當然無法應戰,何況對手實力真的很強。很快我頭部被連續擊中,眼前一片模糊,本能地彎腰護頭,利用腳步四處躲避,以此爭取時間。
他說:「小安,以後你就是大人了,我要把你當作朋友看待,來,我幹了,你隨意。」
比賽結束后,和之前一樣,我們擦肩而過,彼此微笑。
「不要了,我自己可以坐車過去的。」
「對了,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突然問。
「草莓……」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呼喚她的名字,喉嚨生生髮痛,「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突然聽到了教練在喊我的名字,我趕緊睜眼,女孩已經不知去向。
「嗯,我也是中國人。」她又笑了一下,「你現在是不是很緊張?沒關係的,輕輕閉上眼睛,什麼都不要想,好好呼吸,放鬆就是。」
「為什麼一定要控制自己呢?」我疑惑,「人隨心所欲點不好嗎?」
「小安,我的兒子,這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很多時候,我們親眼看到的也未必就是真相。是,在你眼中可能只是我傷害了你媽,可事實是他們全家當年都傷害了我。你剛出生才幾個月我就走了,你以為是我願意走的嗎?不,因為有了你,我乏味的人生才再次充滿希望,我一分鐘都不願意離開你,我只想看著你一點點長大,我也要盡一個爸爸的責任,可是他們不同意,他們認為我在不勞而獲,在混吃等死,就因為我是倒插門過來的,就因為我家太窮沒錢沒地位什麼都沒有,所以你姥姥姥爺可以沒日沒夜地諷刺我、侮辱我。其實這些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媽相信我,畢竟是她和我一起過日子,既然我說過可以讓她過上她渴望的那種生活就一定能做到,但要給我時間,更要給我信任。結果呢?她最後還是選擇了相信她目光短淺的父母,和他們一起傷害我。我當然不願意成為他們眼中的廢物。為了爭口氣,我不得不背井離鄉,一個人跑到南方。你知不知道那些年我是怎麼熬過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知不知道我在外面有多想你?就算我後來的所作所為有不妥之處,但錯的人絕不只是我一個。」
「哦!」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內心千言萬語,嘴上卻一句不 說。
沒過多久,扎著馬尾辮,背著雙肩包,戴著眼鏡的她終於出現在我的眼前,步履匆匆地邊走邊打電話。

9

她仍舊最後一個離開,我將車緩緩開到她身邊,說要送她回家,她當然推卻,但我始終堅持,因為我怕她會有危險。
「好吧——你最近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遇到了她,
或許是過量的酒精給了他足夠的勇氣,老鹿那天一口氣說了好多好多,這些話讓我感到震撼,更感到慌亂。可即便如此,我依然強作鎮定,反問:「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你是在解釋什麼嗎?」
爸爸在我出生后第三個月便去了南方打工,從此每年最多回來一趟,只可惜,那時候的我還記不住這個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而等我的記憶功能逐漸健全后,他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和媽媽吵架的次數卻越來越多。昏暗的房間,搖晃的燈泡,扭曲的身影,兩個大人用手指著對方憤怒地數落著,他們都很生氣,他們也都很傷心,有的時候是他們兩個人吵,有的時候姥姥姥爺也會加入進來,他們七嘴八舌,各講各的理,他們的話都很難聽。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遇到了她,一個近乎改變了我命運的女人,草 莓。
我偷偷看她,又怕她發現,車窗外雨很大,不時有冒失鬼開快車從我們身邊掠過,雨水讓視線變得模糊,遠處的霓虹也變得縹和-圖-書緲,我突然感覺像在乘船,航行在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中,特別虛無的感覺。
然後又感嘆:「其實也不全是因為你,今天我的心情本來就很糟 糕。」
我躲在門外,聽不懂他們在吵什麼,好像總在說什麼有出息沒出息,我很傷心,更是害怕,隨著他們開始砸東西而嚇得哇哇大哭,媽媽沖了出來,抹著眼淚把我抱起來,對我說:「小安,別怕,媽媽愛你。」
「去啊,我只要缺勤一次就拿不到全勤獎了,」她吐吐舌頭,「可不少錢呢!」
我人生的第一次告別就是骨肉分離,除了哭,我什麼也不會。
我突然明白她為什麼要最後一個出來,因為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無 助。
就像躍出水面的海豚很快能夠得到主人的賞賜一樣,每當比賽結束,在眾人的高呼中,我總能捕捉到她嘴角的一絲別樣笑意,我知道,那是單獨給我的褒揚。
即便如此,我也很清楚自己的體能已經到達極限,如果再被擊中,一定會被KO。
儘管她不同意我去接她,而我也不想貿然去打擾她,但我可以偷偷過去看她,不讓她發現就行。
我真的很想念我的媽媽,六歲那年分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回到家后,他興緻猶存,非要拉著我再喝兩口。
假如,這些都只是假如,那該多幸福。
當然,我也談不上討厭他,不管如何,他畢竟是我的爸爸,而且他對我確實很好。除了生意,他唯一關心和在乎的就是我的成長,並且為之殫精竭慮,甚至因為怕影響我的心情,他始終拒絕再婚,可對他做的這一切我都不會感動,因為我一直認為當年他把我從媽媽身邊帶走太過絕情。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工作人員她是誰,所有人都搖頭說不知道。
終於又等到了比賽日,我迫不及待地去拳場,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
他也沖了出來,同樣對我說:「爸爸也愛你!」
「謝謝!」我小心翼翼地問,「你呢?」
一路上我把車開得飛快。那一刻,我的心情很奇怪,不是興奮,也不悲哀,沒有訴求,更不想發泄,在這個大雨滂沱的深夜,只想不顧一切地向前再向前。
再見,再也不見!
她搖頭:「當然不好,任何自由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而有些代價比自由本身還要大,」說完,她幽幽看了我一眼,「你還小,不會明白 的。」
很正常,舉牌女郎都是臨時邀請的,更何況拳場這種地方三教九流混雜,人來人往,誰會認識誰?誰又會在意誰?
我木然點點頭,突然說:「等會兒。」
一個近乎改變了我命運的女人,草莓。
呵,習慣就好,人的悲哀不就在於你總是一次又一次習慣了不想要的生活,卻說那是宿命難逃!
我緩緩抬頭,一個看上去漂亮且優雅的女生正半蹲在我面前,臉上有著親切的笑容。不知為何,在和她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緊張的情緒彷彿得到了撫慰,竟一下子平復了不少,心裏更是升騰起一絲溫暖和感動,宛如久別重逢。
我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於是說:「下次我來接你吧。」
車程過半時,她的臉上再次漾起我熟悉的笑容。
接下去我們一路無話,直到來到目的地。
「什麼意思?」她顯然很意外,蹙眉想了想,「沒有吧,我的交際圈很小的。」
「打給我,拜託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然而,十八歲成人禮的那天晚上,他竟主動打破了這個塵封多年的禁 忌。
就在我真的要放棄時,眼角餘光瞥見大門突然被推開,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女孩沖了進來。
鼻子突然酸酸的,草叔說的就是我這種人。
「不方便說嗎?那沒事,就當我沒問好了。」哈,原來她也是個敏感的女生!
不得不說,學習MMA絕對是我人生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
他又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怪我把你從你媽媽身邊帶走,怪我帶著你四處漂泊折騰了這麼久,怪我這些年都不讓你們母子見面,怪我把你管得太死,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不說。來,再走一個。」
因為,在這個遙遠的國度,我的孤獨只會雪上加霜。
我不想在她面前輸,可對方體能明顯強過我,站立打擊能力也很厲害,我必須改變戰術,拿定主意后我開始主動將戰鬥由站立轉向地面,並且在最後時刻抓住了對方一個失誤成功將其絞殺降伏。當主持人高舉我的胳膊宣布獲勝時,我分明看到她對我熱情地笑著,更是豎起了大拇指,而我也對她報以最真心的笑容。

12

假如,我說我6歲前的生命里沒有爸爸,6歲后的生命里沒有媽媽,你不要覺得奇怪。
還是她主動問:「你為什麼到這裏打拳?」
教練先是上下打量著我,然後笑著伸出手:「歡迎!」

6

我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一直傀儡般地跟在他身後,接受陌生人真情或假意的祝福。
記得那晚阿姆斯特丹的月亮很圓很大,回家路上,我又一次想起了親愛的媽媽。
「可是……」
直到有一天我才突然明白:哦,原來他們已經不愛彼此了。
所有的比賽直到午夜才結束,場館外雨更大了,從場館里出來的人紛紛鑽進自己的車內。我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場館出口,卻一直沒有看見 她。
這些年來,我和老鹿很少當面交流,更是從未談及媽媽。我是因為太過想念所以不敢提,他出於什麼用心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這裏礦產資源豐富,爸爸用過去掙的錢一口氣承包了好幾座礦山,財富很快如流水一樣滾滾而來。接著爸爸又開始進行各種投資,從加盟餐飲業到開辦工廠,從創立學校到入股醫院,感覺這個城市有一半的事兒都和他有關係。每天來找他的人很多,他們都說他是這裏的新首富。
一天,教練找到我,說市裡的十幾家拳館聯合搞了場對抗賽,希望我能夠代表拳館出戰。
好幾次,我走到她的面前,清晰聞到她身上那獨特的芬和*圖*書芳,好想對她說上一句「謝謝」,可每一次,她都像在逃避我一樣,沒等我的話說出口,就微笑著低頭離開。

2

比賽那天下午,我早早地來到她住的公寓附近,將車停在隱蔽處,然後靠在椅背上,傻傻地看著公寓門口。
今天沒有雨,但我也沒先走,依然待在車裡等她。
那天晚上我的比賽很順利,雖然對手是個比坦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傢伙,但我還是戰勝了他,並且沒有受太多傷。
總之,他婚後並不幸福,且很快負氣出走,只身前往南方打工,然後越來越少回家,越來越多地吵架,最後在我六歲那年的暑假,他突然向媽媽發起了離婚訴訟——原來他憤怒時說的那些可怕的話都是真的,原來他真的不要媽媽,不要這個家了。
最後的結果就是婚終於離了,而我竟被判給了他。
而我,從頭至尾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不停地哭。
我一度以為我們永遠只能靠眼神和笑容交流,直到那天晚上,我們之間再一次出現了言語的溝通。
媽媽是我心中永遠的傷口,無論我走多久,都無法愈合。
從六歲到十四歲,我至少和十個城市說過再見。
就這樣,我越來越依賴這項運動,在教練的精心指導下,我的技術也越來越好,在內部的實戰切磋中,我的獲勝率始終保持著第一,很多人都說我是天生打MMA的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為這項運動究竟付出了多少,不過就算付出再多,都很值得。
她拗不過我,只好上車,一路上也不和我說話,胸脯起伏著,顯然是在生氣。
她應聲停步:「怎麼了?」
「沒事的,應該是我多心了——好了,現在輪到你說了。」
「今天太晚啦,室友都睡了,下次有機會,我請你上去做客。」說完她推開門走下車。
這是一項對體能和技巧有著極高要求的運動,我不知道其他人練習時是什麼感覺,反正我在每次筋疲力盡接近虛脫時能體味到一種充盈的滿足,原本遍布全身的孤獨更是蕩然無存。是的,MMA就是我孤獨的解藥,讓我迷戀。
「很奇怪嗎?」
是的,爸爸在不辭辛勞地折騰了十幾年後,終於取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這可真是個好主意!
她的聲音好聽且溫柔,她的關懷更是讓我心暖,是治愈我傷口最好的良藥。
我完全不知道她生氣的點在哪裡,不過這不重要,只要她覺得好就比什麼都重要。
那些日子,我每天都會到拳館練習,身上彷彿有著用不完的精力,周末的時候更恨不得全天都泡在拳館,實在沒力氣了就戴著拳套躺在拳台上,閉眼休息會兒感覺又滿血復活,然後繼續苦練。
說起來,這些年來雖然我們朝夕相處,但關係其實一直並不親近,且隨著我年齡的增加,變得愈發擰巴,我們之間的衝突也越來越多。我很少叫他爸爸,在心裏我乾脆直呼其名或者稱他為老鹿。

15

看我如此堅定,她不再推卻,告訴了我地址,那是一個較為偏遠的街區,以治安不好聞名,但房租最為便宜,此前我聽說過,但從沒去過。我準備導航,她卻說她認識路,讓我按照她指的道走。
我又問:「那你知道你的軌跡嗎?」
我答應了下來,併為此投入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我的身體狀態越來越好,可當第一場小組賽真正來臨之際,我突然發現自己特別緊張,畢竟這種正式比賽和平時內部切磋完全是兩回事,而我一點兒經驗都沒有。我拚命安慰自己,可是越安慰就越心慌,越心慌就越怯場,腿腳綿軟,手心腦門全是汗。教練和隊友也發現了我的異常,連連問我還能否繼續比賽,實在不行就放棄,等身體準備好了再打比賽。
「因為要在這裏生活呀,生活需要錢的呀!」她匪夷所思地看著我,「我明白了,你肯定從來沒缺過錢,所以根本無法理解是不是?」
自我保護讓我變得越來越冷漠,也讓我越來越孤獨。
「我的軌跡?我的軌跡?」她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語調也變得憂傷起來,「我曾經以為自己是聰明的、不受羈絆的,所以一直在飛,一直在逃,可是我錯了,與其總想著遙不可及的明天,或許更應該做的是認真面對現在,沒有人會有真正的自由,至少我不會。」
我的步伐越來越慢,心中有一個聲音對自己說,放棄吧,反正輸了這場也沒什麼大不了。
草莓,草莓,你點燃了我的記憶,卻又殘忍地和我分別;草莓,草莓,你給了我唯一的安慰,你讓我如何才能忘了你?
這種直覺毫無理由卻揮之不去,我故意放慢車速,緊緊跟在賓士車後面。因為有車膜,我看不清楚那車內的狀況,只能透過反光鏡,影影綽綽地判斷出車內是幾個男人。
「算啦,不和你生氣了,你真的還就是個孩子,太任性。」她突然 說。
「你受傷了,這樣不行的,我送你去醫院吧。」她蹲了下來,輕輕攙扶著我的胳膊。
「我送你回家。」我遞給她紙巾,心跳得好厲害,頭一次和異性獨處於如此狹小封閉的空間,關鍵還是自己喜歡的女孩。
「我的名字?」我有點兒蒙,感覺來到荷蘭后已經很久沒有提及過我的中文名字了。
「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時的感覺嗎?」她沒有立即下車,而是很真誠地看著我,自問自答:「那天應該是你第一次打比賽,你明明緊張得不得了,可是你的眼神依然很清澈,是我無比嚮往,卻永遠做不到的清澈。」
有一天,我看到草叔在他的一本書上說:有的人習慣沉默寡言,外表看上去健康光鮮,內心其實早已傷痕纍纍,他們總是不熱情,也不合群,不是因為自私和冷漠,他們只是想自我保護。

10

我和教練、隊友打招呼告別,然後強忍著身體的疼痛,搖搖晃晃出門,獨自駕車回家。
散場后,我跌跌撞撞走出拳場,車子就停在不遠處,但我根本沒有力氣走過去,只能蹲下歇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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