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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不瞞左老爺說，此地將來是要起大片工坊的。」余本德這時又換上了笑臉，開始給某人描述公司願景了：「鄉里們換了地的，可去南邊繼續種田。不願種地的，也可在工坊里幹活，總是有口飽飯吃的。」

從左十七嘴裏他得知：左家又緊急召開了元老院大會，會上在歸還了左十七地契的同時，也將他從左氏一併除了名……

「呵呵呵」披著官皮，狐假虎威的余本德這一刻明顯佔了上風，儘管他只是孤零零來到左家的一個老頭而已：「既無此事，那左十七的地契在何人手中？」

皇權行使得是國家層面的政治權力，族權行使得是地方自治的權力。皇權只到縣一級，所謂「皇權不下縣」說得就是這個。

最重要的是，又有左家人拿著地契上門了。

然後呢，因為人們都遵循傳統文化，所以整個社會的教化、是非曲直與道德評判，就可以由掌握了文化的教權來完成——一個穩固的三角形就這樣形成了。

所以左十七是純粹的孤家寡人了。一心想當賭神的他現在打算徹底放飛自我，趕緊離開左家村這個壞人盤踞的地方。

紙上的內容很簡單：左十七同意和租棧換地的意向性協議，外帶手印。

……

他先是靜靜考慮一會，然後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這之後才語氣和緩地問道：「余爺，一件小事揪著不放，你不會真是為了買左家的地吧？」

「斷無此事！」左和_圖_書鴻堂本能地張口否認。

……

左鴻堂猛地從椅中站了起來。某人這下終於明白了過來，人家不是跑來跟他鬧著玩的，而是真有將左家連根拔起的計劃：「姓余的，你當真要將我左家上千口人逼上絕路不成？」

然而這就夠了，余本德只是需要一個公開插手的機會而已。現在左十七賣地這件事在他這個「官差」的見證下，就演變成了「公事」，而公事就代表著這場糾紛是可以去縣衙大堂「講理」的。

從理論上講，這張契約代表得其實是個模糊地帶：雙方都有理。

左鴻堂當然明白這條老狗的意思：姓余的是想把事情鬧大后，讓公門來插手。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余本德想把對手拉到自己熟悉的環境里，然後用豐富的經驗打敗之。

正劇第一幕來得很快：左十七在床上趴了一天後，很快就高高興興地讓人攙扶著來到了征地辦，將他的地契拍到了桌面上。

余本德這時笑吟吟地問道：「老爺，這白紙黑字的，手印都按了，怎能做不得數？」

「余爺，左家莊這麼多口子人，地賣了去哪裡討生活？」左鴻堂至今都不相信余本德是來吞全村地皮的，所以他這時候猶自不是很相信。

這些道理說起來長，其實在對峙雙方這裏，都是瞬間就能明白的事。

左十七賣地這件事，正好給了余本德插手的借口和機會——事實上如果昨天就請宗法將左十七私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埋掉的話，今天余本德反而使不上力氣了。

這就是小民小戶懼怕官府的原因：無論成敗勝負，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在這之前的關卡就已經不好過了：這個時代傳喚來的證人都是要先行拘留在捕快私設的「押館」里的，真要弄你的話，等不到縣太爺放告那天，那兄嫂兩個就已經要完蛋了。

對於「皇權不下縣」的明代宗族來說，左十七的一切，包括他的財產和那條命在內，族中都有權利私下解決掉——幾千年都是這麼過來的，「民不舉官不究」，宗族用家法殺人是理直氣壯的，根本不需要給官府報備，更遑論那點田畝了。

戟指大罵兩句后，左鴻堂一甩大袖，背過身去，氣呼呼地說道：「好走不送！」

而坐在桌后的余本德看到左十七拿出地契后，不由得冷笑了幾聲：「好，很好，來人啊，給左兄弟辦手續。」

左鴻堂拿起桌上那張契書定睛一看后，這次他是真地動怒了：「余爺，這墨跡未乾的東西，須做不得數！」

……原本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宗族小事，然而現在卻被對手抓住不放。意識到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對方利用公門優勢來糾纏這一點后，左鴻堂便不再跟著余本德的思路走了。

注意，這張契約其實只是一份「意向書」，上面的內容是左十七同意賣自己的地給租棧。至於最關鍵的地契本身，目前還和-圖-書在左十七的兄嫂手中，需要余本德自己去搞定。

縣以下的鄉鎮、村莊都是宗族、民俗自治，只有牽連到法律與國家公共事務時，皇權才能伸延到鄉鎮及村莊。

左鴻堂怎麼可能把一族的命運寄託到這老東西的一句話上面？正經是他已經認為自己看透了余本德的把戲：「放屁！我左家世居此地，豈能說走就走？哼，姓余的，我不管你背後的主子是誰，想謀地，先從我左家千口人的屍首上跨過去再說！」

於是又一輪賣地的浪潮出現了，這一次幾乎包含了村裡剩餘的所有散戶。

中國傳統社會是「皇權、教權、族權」三權並存的社會結構。

從這一刻起，族權和皇權就對上了。

……

事實上這事根本沒有那麼簡單。在縣衙的戶書親自做證人，裁判兼隊員的情況下，別說兄嫂確實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拿了地契，即便沒拿，進了裏面也要被載上無數黑鍋。弄不好還能串聯到左家其他人頭上。

這就是左鴻堂攻擊余本德「撈過界」的原因：余書辦打破了雙方之間的傳統默契。

於是今天這張泛著黃色的，薄薄地契約被扔在桌上的那一刻，代表著皇權的余本德就等於和代表著族權的左鴻堂就正式交鋒了。

左鴻堂狠狠地將紙頁拍在了桌面上：「這狗屁玩意又不是地契，無族內公議，私下買賣田土，自然做不得數。那十七遲早是要上家法打死在祠堂的……余爺，你撈過界了！」

所以余ｈttps://ｍ.hｅｔｕbooｋ.ｃoｍ.cｏm本德現在巴不得左家再將左十七弄死，這樣他就可以把此事徹底鬧大——「民不舉官不究」的前提是雙方有默契，而一旦官府打破了默契非要追究某件案子的話，其他先不論，當事人公堂上走一遭就是必須的了。

余本德聽完左鴻堂的說法后，笑眯眯用手指點點桌上那張紙，然後他就問出來一段帶著殺氣的話語：「左十七是沉塘還是活命，小人也管不了那許多。倒是此人訴其兄嫂謀奪家產，強索田契一事，看來是真有此事嘍？」

「然也。」余本德繞了這半天，終於算是把對手的思路引到了正軌上，之見他臉色一肅，冷盯著左鴻堂說道：「你不會真以為我跑來左家，就為了左十七那勞什子的四十畝地吧？」

於是余本德最後又做了一把好人：他用銀子買下了左十七的那幾間房。

余本德這時也緩緩站了起來：「左老爺，這地，勢必要征的。比起我身後那位來，你這左家還真是不夠看。還請聽老余我一句忠言：識時務者為俊傑，沒準大夥賣了地后，日子過得更好呢？」

這個消息出來后，就連傻子都會算賬了：只要賣了家裡的地，哪怕去鄰村鄰鄉再買同樣大小的地，事後還能落好大一筆銀子。這年頭誰家過得都不寬裕，有這筆銀子的話，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債務和苛捐雜稅都能解決掉了！

他現在無論說出什麼答案，對手都可以藉著左十七的供詞和契書發難，將事情往司法程和*圖*書序上引。譬如說，發「勾票」拘傳左十七的兄嫂到縣衙說明情況。

當余本德從左家門裡出來的那一刻，這場戲就進入了正劇階段。雙方此刻都已經明白了對手的目的和想法，剩下的就只有冷冰冰的實力比拼了。

站在那裡的余本德不由得嘆了口氣：終歸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於是他草草抱拳后，便轉身告辭了。

送走賭神后，察覺到左家人已經開始收縮防禦的征地辦，先是不慌不忙又等了幾天。在將所有願意賣地的散戶都搞定后，這邊隨即又在村裡公布了另一條消息：現在賣地的，每畝在原來的標準上，再加二兩銀。

而之所以一開始沒有下狠手解決掉左十七，說白了還是因為左家的元老議會對這件事的嚴重性估計不足：將左十七的地契交由老成的兄嫂保管，在他們看來就已經足夠，沒必要再滅口。

然而事情壞就壞在這裏了。左家人沒有充足的消息來源，所以他們對余本德這夥人的目地和背景知之不詳，他們沒想到對手的胃口其實比天還大，而且就是衝著左家來的。

畢竟真要殺人的話，那也是要理由的，人家只是賣地未遂而已，又不是睡了嫂子殺了人。

而左家這種鄉下家族哪裡能在縣衙跟人家鬥法？

對於余本德來說，既然左十七還活著，那麼這件事就好辦了：他今天親自上門，很輕鬆就說通了趴在床上，滿心怨恨的左十七，讓他在紙上按下了手印。

「這……」左鴻堂發現自己掉入了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