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所以在征地這件事上，嘉定縣衙之所以默許余本德藉著官皮胡來，那不光是因為熊道找人打了招呼，最重要的一點是，熊道事前就有過承諾：所有扒拉出來的隱田都會上契，所有追繳出來的積欠，都會和縣衙分潤……

縣衙在這上面已經賺翻了：賣地是一筆飛來橫財，這之後既然登記了，那每年就還會有一筆糧稅能收上來。

掌柜的看到這家大人哭娃子嚎，滿臉的肥肉都抖了起來。他先是翻了翻手中的賬本，然後彎下腰指著左保六說道：「你這個混蛋，現如今還欠著行里三十七兩銀子。」

「老爺，這園子是佃給小人的，樹挖了，小人可怎麼活啊！」左保六這時已經悲憤滿腔了——按照古老的租佃關係，東家是沒權利要求佃戶改變種植結構的。所以掌柜的要求在左保六眼裡就是「過界」。

有了這個承諾后，對於考績無比上心的來大縣令，自然會默默支持一把熊道。反正又不用自家出頭，左右是商民之間的些許齟齬，何妨一試？

如狼似虎的官差很輕鬆就從他們手裡勒出了大筆銀子：不交的話，就等著被沒收田產和房宅，然後去縣衙走一遭吧。不拘是站籠還是監禁，總有讓人迅速喪命的方法。

所以當左保六上工時，他不但看到了送葬隊伍，還看到了田裡唉聲嘆氣，正在翻地的隱戶們。

包括之前和糧差們串通的節目，譬如詭寄（用小民的繳稅來沖抵地主的賬目）后逃掉的稅糧，現在地主們一股腦都要賠hetubook.com.com出來。這樣一來，收繳行動即便不算利息，也掏空了地主們的所有浮財，外帶一些不動產。

接下來他們又接到了新任務：去遠處挑土填坑，然後將桑園和周邊的棉田都連接起來，準備種莊稼。

走在村裡的便道上，他這一路看到的全是凄涼。披麻戴孝，哭哭啼啼的送葬隊伍此刻正慢吞吞走向村外的墳崗。

這一下可就要了地主們的老命。失去了最後的暴力手段后，這些鄉下的土財主其實就和雞一樣沒什麼區別。

「北頭的桑園是不是你佃的？」笑了幾聲后，掌柜這才問起正事。

「老爺，行行好，饒他一命吧！」在屋裡的女人見到這一幕，大哭著衝出來撲在了左保六身上，一副惡霸地主欺凌勞動人民的活話劇就這麼被形象演示了出來。

幾百畝隱田毫無意外地被官府沒收了。左保六不知道的是，等到丈量登記造冊完畢后，這些田畝將會由縣衙重新出具地契，然後統統以劣田的價格賣給熊道這邊。

三天時間足夠左保六的眼睛和嗓子恢復正常，但是背上和菊部的外傷還沒好，所以他今天走路時拄了根棍子。

「喘氣的有沒有，趕緊滾出來！」

就在左保六被抬回家的第三天，他那有點破敗的門楣就被人一腳踹開了。

「挖……？」左保六震精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

擺弄這些田地的人手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要知道古代一戶壯年勞力再加上耕牛的話，和圖書操弄五十畝地是完全能做到的，所以很多勞動力就這樣節省了出來。

在封建社會，事實上地方官的唯一任務就是完糧納稅——這是排在第一位，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其餘什麼教化民眾，修橋鋪路那都是捎帶的，朝廷的底線是別造反。

這幾天一直在提心弔膽的左保六在屋裡聽到叫喊后，心中不由一顫，他知道那活兒來了。伸手示意女人看好自家的娃兒，左保六嘆一口氣后，低頭出了門——躲是躲不過去的，他早有思想準備。

樹不是那麼好挖的：左保六他們要按照要求，先修剪桑樹的枝葉，然後將樹從地里連帶泥土挖出來，最後再用麻繩將半圓形的泥土和樹根捆紮好。

而就在這一星期里，左家村的鄉民們也終於搞明白了這些外人的路數。

首先是那些隱戶。這些不在冊的人是最好拿捏的，所以他們中的大部分都被打發去了江邊的張蘇灘幹活。

「挖了種別的。」掌柜的這會已經很不耐煩了。

然而現實就是這麼殘酷：賠完稅額后，元氣大傷的地主們還得老老實實把田土賣給拿著刀的租棧……這一次就沒那麼好運了，租棧對土地的收購價已經降到了周邊土地的平價水準，優惠期已過。

十來個人挖樹兼打包是很慢的，所以左保六他們用了整整一星期的時間，才將桑園裡的幾百顆樹全部送走。

懷著深深的疑惑和對未來的絕望，左保六來到了桑園。沒過多久，昨天那個掌柜的也帶著人來了。

找到了隱田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麼隱戶自然也就冒了出來。當然了，對於某個把勞動力看得格外重要的勢力來說，這些隱戶就不必去登記了：統統運去海外才是正解，悄悄地走，不帶走一片雲彩，反正大明朝一直以來也沒給這幫人上過戶口。

接下來就是末日般的情景了：糧差和白役在村裡過了一遍篩子，將所有的隱田全部找了出來。

「回老爺，是小人佃的。」

「哈哈哈……」隨著掌柜的調笑，身邊那幫捧哏的同時大笑起來。

「哼，就這種破落戶，也敢拿大。」掌柜的說到這裏，抬頭看了看這略顯破舊的院落：「你給我聽好嘍，明日不去上工，就把你送官，先打了奴籍，再把你老婆和崽子都賣了抵債，聽明白沒有！？」

奮力保護桑園的左保六，在挨了一頓鞭子后終歸還是清醒了：是啊，如今不比以前了，他現在連自己個的命都保不住，還顧得上那些桑樹？

「老老實實把樹都挖了，再敢出幺蛾子，把你們一發都送官！」掌柜的威脅兩句后就走人了，留下左保六帶著幾個隱戶開始了挖樹大業。

在幾天前那場械鬥中，當場被狼煙熏死的就有四五個人，還有幾個是被自己人踩死的。左家村的鄉民一天之內就重傷了幾十個，歿了十好幾口人。

「不是……小的……」左保六這會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這，這都是正出葉的好桑，挖了做甚？」

於是繼四房的老太爺上弔后，短短一個星期里，又有兩戶被拿走家業的地主和-圖-書上了吊。

而左保六這時只能低著頭，無視羞辱，老老實實等著人家笑完。

另外，在整合田畝的同時，左家村的地主階級也在迅速消亡——催繳欠稅行動也開始了。

然而左保六可不是這麼想的。對於一個半輩子都在擺弄桑樹的果農來說，園子里那些樹幾乎都是他的養子，怎麼能說挖就挖？

至於他們留下的田地，現在已經和其他田地一起連成了大片。這種沒了密集田埂道的大田，已經很久沒有在江南地區出現了，沒想到居然在左家村又復生了。

於是在女人的埋怨聲中，左保六第二天一早，便扛著鋤頭去了桑園。

然而左保六忘了，他面對的壓根不是什麼普通東家。

事實上桑園的周邊已經沒有棉田了。這之前左家村裡大部分都是棉田，然而就在這一星期的時間里，凡是被租棧拿到手的土地全部都遭到了重耕，無論是棉田、稻田還是桑田，現在統統變成了處女田，裏面什麼農作物都沒有。

所以掌柜聞聲后當即大怒：「給我打！」

而到了左保六上工的今天，左家村已然因為那場械鬥變了天——所有的隱田都被查了出來。

不過這都是之前年景好的時候置辦下來的，最近這幾年左家每況愈下，所以就連修補都有點力不從心了。

這之後官差便闖進大屋，給里長左鴻物辦了一個「抗稅襲官」的罪名后，就把他押進了縣衙大牢。

跟在掌柜身後的不止有打手，還有十個同村的隱戶。

左保六家的小院檔次還是蠻不錯的。雖說沒有青和圖書磚碧瓦，但是夯土牆的外層也有刷白灰，屋頂的灰瓦看著也算齊整。

「嗯，明天去上工，抓緊把桑樹都挖了。」

這之後他們還要將打包好的桑樹用板車送到村外的河埠頭——那裡已經有船在候著了。

看到他蹣跚走出屋門，那個掌柜模樣的先是冷笑了一聲：「這是受了傷啊，莫不是去找窯姐被老婆打了？」

所以為了不被破家，地主們只好拿出家財先行交納了欠稅。然而欠稅容易，繳稅可就沒那麼容易了。之前多年的積欠，余本德那裡全部有賬本。

據說是要建大港，所以這幫人每天都在那裡挖沙子挑土。好的一點是，主家有發工錢，還管飯。因為伙食很不賴，所以這幫隱戶現在表示情緒穩定。

這個時代可不是後世，毯星漏稅交點罰點也就過了……這個時代可是無限責任制，還不上賬可是要拿老婆閨女去抵債的。

「怎麼，有力氣造東家的反，沒力氣挖樹？」掌柜的這會滿臉鄙視，拿斜眼瞥他。

話音未落，左保六就被人一腳踢倒在地，抽起了鞭子。

伴隨著晃悠的門板，幾個凶神惡煞的漢子手提各式兵器，簇擁著一個身穿長袍，掌柜模樣的人走了進來。

「老天，這是要造什麼孽？」左保六現在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了：沿途路過的田地里，所有人都在翻地。是的，在已經撒播完種子的田裡，再一次翻起了地。

這些背後的默契，才是余本德能肆無忌憚，在春播季節強力「饒命」，調動大批官差和白役來反季節收稅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