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勻速前行的騎士身後，是轟隆作響的三四輛大車。

「是簧車隊。」

「哎呦！」

「唉……不知今兒家中是何飯菜。」

高聳的城牆，交疊的城樓，其下是兩旁鱗次櫛比的商宅，以及流淌著車水馬龍的正街。

作為鴻臚寺高層，馮老爺卻知道，傳言或許有假，但未必全是虛言——他私下裡和跑來京城假冒貢使的商人打聽過，結果是：皇宮蓋沒蓋兩說，暹羅確確實實被大蟲滅了。

「我老唐家遇上你，是真真倒了邪霉啊！」

邁著方步，馮老爺不一時就回到自家衙門，進入了日常模式。

唐三臉上的橫肉卻氣的亂抖：「我已著人打探過了，清河同知的缺，早就被人領了，今兒個文書都批下來了！」。

原本已經牽到路旁的一頭驢子，被腳下中藥攤上的艾草無意間燙了一下，驢子於是一甩頭掙脫了主人的手，躥過了馬路。

耳中彷彿沒有聽到四周壓低了嗓門的討論聲，馮老爺嘆口氣，背起手，慢慢吞吞往家中行去。

當初許配女兒給他的人，也不是什麼大老闆，只是一家尋常商戶。

「說吧，年上的五十兩銀子，怎麼個結果？」

「馮背時啊馮背時，我今日算是看明白了，你終是塊爛泥，再也抹不上牆的爛泥！」

戴著棉帽的車夫當即拉韁。可事發突然，拉車的四匹馬緊急避讓之餘，終歸是斜斜沖向了路旁。

也就是說，馮老爺有兩個嫡親大舅哥。

下一刻，唐三橫過拂塵，顫抖著指向東屋：「白生生的大姐兒，就這麼白給了你這背時貨。生兒育女，二十年下來，吃過你幾口好的？穿過你幾件好的？」

由於在東城牆根下，所以馮老爺出了皇城后，要穿越整個東城才能到家。好在放衙時間早，時間充裕，所以馮老爺安步當車，徑直朝朝陽門行去。

沒有理會亂做一團的車隊和倒霉的驢主，馮老爺此刻，怔怔地與一物對視著。

京城中的文人為了區分曹大蟲和他的曹魏祖宗，私下裡已經用「南魏」這個稱號了。

好的一點是，馮老爺如今也沒什麼正經公務可做了……等因奉此的表面文章，談不上效率，也不需要效率。

都這個點了，馮老爺自然是要早退了。至於說早退……鴻臚寺的官兒早退，那能叫早退嗎？那叫正常下班。

他這半輩子，在京城中見到權貴欺凌弱小的事情太多，早就沒有什麼勇氣去和不平抗爭了。

「大ｍ.ｈｅｔｕｂoｏk.ｃｏｍ.cｏm約又是荔枝。」

臨近城門的古玩街，是馮老爺最喜歡的一段路。這條街上，馮老爺能看到各種文物古玩、舊書古畫鋪子。路過時隨手把玩一番，與店東探討一二，也是中年危機男平日里不多的娛樂項目。

原因很簡單：一隊騎著高頭大馬的騎士，口中吹著發出獨特聲響的銅哨，手中揮舞著馬鞭，將朝陽門正街清理了出來。

現如今，唐老爺早已身故十余年。其人身故后，唐家長子唐二接了家業。生性穩妥的唐二，這些年與馮老爺之間只是維持一個普通的親戚關係，往來並不頻繁。

小舅子三十許人，身高體肥，腮幫吊肉，身穿一套細棉袍子，羊皮夾襖。

不過，這個定義里並不包括馮老爺。馮老爺雖說算是京城土著，家宅也在內城東，但他家的地段並不好，在東城牆根下，朝陽門和東直門之間。

不等土著再多說，緊急停馬的車隊中，很快跑過來幾個人，手中墊上布，七手八腳將冰塊抬回車上，再蓋一塊青布上去，然後用繩索捆好。

朝鮮國同樣艱難。早在1627年皇太極繼位之初，就派阿敏發兵朝鮮，只用三個月便逼迫朝鮮簽訂了城下之盟，史稱「丁卯胡亂」。

留下處理車禍的幾個騎士，先是將倒霉的驢主與中藥攤主當街一頓皮鞭，打得二人不住翻滾求饒。待到五城兵馬司的巡丁趕來，騎士一掀大衣，亮過腰中並排插著的三道腰牌后，便指揮著巡丁將二個頭破血流的人犯押送至大興縣衙問罪：「窮治背後有無奸人串聯作祟。」

不知何時起，第一輛載著冰鮮荔枝的大車，從天津快馬來到了朝陽門外。

原本歷史上，隨著大明衰弱，南方一干藩國便少了官方交流。而在這個位面，情況更加詭異：京城去年就傳遍了，南方那隻大蟲悍然出私兵滅了暹羅，並一干南洋小國。

朝陽門左近不但有多座國家級大型糧倉，還有不少官衙和大型糧號，乃至糧商宅邸。與之配套的，就是熱鬧的糧市、青樓街、騾馬市等等繁華地段。

點點頭，他有氣無力地應道：「我說年後也等不來消息，想來大抵如此。」

一不小心與怪魚四目相對，馮老爺當即抽了一口冷氣。恍惚間，他彷彿覺得怪魚在對他微笑打招呼：「今兒初次見面，久仰了您吶！」

據說，只是據說，今年大蟲在暹羅的皇和*圖*書宮都快建好了……比照著紫禁城建的，幾百個土人敬獻的嬪妃也都齊備，就等吉日，曹大蟲就要登基，國號魏。

「哎呦我的天爺啊！」

來自南國的熱帶水果，給京城的權貴們帶去了無與倫比的享受。這之後，隨著各種冰鮮海產品的加入，「簧車隊」這個名詞，如風一般刷新了京城土著的認知，令他們知道，現今只要有錢，人人都有機會做一次楊貴妃。

就在這個時候，街面上的人群突然如潮水般向兩旁的店面涌了進去，就連馮老爺也不例外。

「這個……說是回去等信，年後必有好消息！」

「胡說則個。這時節，廣里的荔枝還未掛果呢！」

等到了地方上任后，那就是你好我好，收回投資，順便花差享福的好日子了……這種俗稱「帶肚兒的」。

這等盤踞在南方的大患，如今朝野上下都是小心應對，等閑都不會公開談論那人的。

只見他腰一挺，單足翹起，一手引決，一手甩鞭成環，擺出一個「仙人指路」＋「舉火燎天」的組合殺式，居高臨下，充滿了濃濃的壓迫感：「今日便與你個鱉孫做個了斷！」

這之後，來自朝鮮的官方歲貢便時有時無。歷史上就在今年，皇太極稱帝后，再次出兵，徹底打趴了朝鮮，事實上將朝鮮的宗主權從大明手中搶奪了過去。

時至今日，大明原本還能維持的朝貢體系，已經崩塌。

馮荊介當年不過是一介監生，並不是大戶人家願意無底線投資的舉人進士。

馮老爺面無表情地聽著身旁一干閑人信口開河。

坐在公案后，批一份公文，喝兩盞劣茶，去三趟茅房，期間背著手去其他辦公室轉悠，再與同僚閑扯幾句……一早上時間也就過去了。

背著手，繼續邁著方步，馮老爺出皇城，順著越來越繁華的街道，往家行去。

事到如今，這唐三與馮老爺之間的關係，也就清楚了：風投人和創業者之間的關係。

上了百歲的老建築，外表恢宏有文化感，實則內里陰暗逼仄，完全沒有考慮過公務員的身心健康，極其影響工作效率。

更何況，比起土著平民來，馮老爺多少算是更加了解這車隊背景的那個階層——強橫的藩鎮，能將大明畏之如虎的建虜砍掉幾千顆腦袋的藩鎮，如今又平滅了南洋諸國，起兵造反就在一念間的藩鎮。

當然了，絕大部分京城土著，這輩子都是沒機會嘗一口簧車隊ｗｗw.hｅｔｕｂｏｏｋ.cｏm.cｏm運來的時鮮的。

「下場呢？」

如此一來，馮老爺所謂的上班，其休閑程度，可想而知。

顫抖著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唐三咬牙切齒地仰頭罵道：「老的老的瞎了眼。」

看著眼前這個憊懶，毫無上進心的中年男人，平日也算道上有一號的唐三，這一刻突然間看穿了自家這位姑爺的本色，於是他少有的露出了濃濃的悲切之色。

直到巡丁和騎士押著人犯走遠，鴉雀無聲的街面上這才恢復了之前的喧鬧。

這條怪魚身型巨大豐腴，足有三四歲小孩般身量。其全身由一塊塊拇指大小的胭脂斑點組成，中間被奶白色的細線隔開。

給馮老爺投資一個女兒和一院宅房，已經是商戶平生最大手筆的投資項目了……事實證明，這個項目不太成功。馮老爺在京城官場混了半輩子，連住宅都沒本事換個好地段。時至今日，還是住的舊宅。

這些大車統一是四匹好馬拉車，車身既長且寬。閃爍著金屬光澤的貨架下，能看到一盤盤似蚊香般的鐵簧，穩穩托住貨架，在不停微微顫動。

這邊廂馮老爺見舅爺發了瘋，急忙扭腰伏身，雙臂一招「獅子縛兔」護住頭臉要害，單腿側蹬欲逃，卻是無意間擺出了「降魔踢斗式」的動作。

今天依然如此。馮老爺花了小半個時辰，一路溜達閑逛，最後才從古玩街鑽出來。

話說，歷朝歷代，但凡首都，都缺不了這樣的組合。

待馮老爺行到朝陽門左近，已然是午市熱鬧時了。

話說，當年投資馮老爺的商戶姓唐，家中開著兩間醬醋鋪子。其人除了將長女嫁給馮老爺之外，膝下還有二子。

聽到唐三揭了底，不知為何，原本該驚詫的馮老爺，臉上卻露出了一種解脫似的苦笑。

車隊開拔了，但事情還沒有完。

而這時的唐三，臉上堆笑早已不見，手中佛塵，冷不丁行兇後，業已化出另一式殺招「碧海潮生」，將發未發，配合著馮老爺捂胯的苦臉，院中殺氣橫生。

在鴻臚寺上班，自然不是什麼好享受。這附近的公廨，大多都是後世城隍廟一樣的建築，老氣橫秋。

「快快快，快發車，要超時了！」

「不知今趟運得，又是什麼時鮮。」

現在的唐三，是真的捶胸頓足了：「老子這些年下來，不算時物，便是白花花的銀子，也填了你這劣貨不下八百兩了哇！」

「放屁！」

終於人間清醒的唐和*圖*書三兒，想到自己這些年的風投都打了水漂，這一刻悲從心起，怒上心來，目露凶光。

「著實是買了年禮拜會了吏部滕主事。」

在北方，大明傳統的貢使國是日本和朝鮮。如今，德川幕府為了抵擋殖民者的文化和貿易入侵，開始閉關鎖國，順便斷了官方歲貢。

嚇了一跳的土著們，下一刻紛紛七嘴八舌，指著胭脂大魚開始展示京城人士的見多識廣了。

明清之際，由於內東城大多官衙商宅，而內西城大多權貴私宅，所以北京城有「東富西貴」一說。

和天下聞名的崇文門稅關不同。與前者就隔了一個城牆拐角的朝陽門，平日里專司運各地糧秣進城，俗稱「糧門」。

出門，抬頭，看看天色，發現已是巳時末，大約是後世快十一點的樣子。

京官清貧，但有著巨大的升值空間，這就吸引了燒冷灶的風投者出現：戰略投資者會長期借貸銀兩給京官度日。一俟京官熬到外放那一天，那麼投資者就會以家僕、長隨等的名義追隨左右。

「這怕不是海魚精，專化了美女勾書生生魂的！」

而這時，他也終於走到了皇城根下。不一刻，拐入一條寬巷，推開巷口一扇掉了漆的木門，馮老爺終於進到了自己溫暖的家……一間小小的四合院里。

而今天站在院里的次子唐三，卻是個不安份的。這廝沒有固定職業，成日價在市面上鬼混。今天做黃牛，明天當私牙，後日又去別人府上做管事，總之，自由職業者，自由的厲害。

話說回來，雖然車隊的反應重了些，但說到底也是驢主先惹了人家。就這麼硬要說權貴耍橫，倒也不太合適。

鴻臚寺這個衙門，熱度最高的年代，還要追溯到三寶太監下西洋。在那之後，鴻臚寺作為主業接待各國貢使的單位，就泯然眾人，只能說勉強保持在官場視線內。

再仔細一看，原來唐三手中的佛塵，卻不是安著馬尾的修仙用具，而是安著一捆細布條的粗使傢伙，怪不得抽起人來蠻給力的。

原本站在院里不知在做什麼的小舅子，扭頭見馮老爺進門，一甩腕，手中拂塵被甩兩出個花，笑容滿面：「老爺回來啦？容小的給您撣土！」

明代京城分內外兩城。外城不算，內城像套娃一樣，包裹著皇城和最為核心的紫禁城。

下一刻，被狠狠抽了兩鞭……兩拂塵的馮老爺，忍不住痛叫一聲。

在首領騎士指揮下，沒幾分鐘，訓練有素的車https://www.hetubook.com.com隊緊急收拾完爛攤子，再一次向內城方向駛去。

以上種種，于別人來說，是茶餘飯後的談資。但事實上斷絕的各國朝貢，馮老爺所在的單位卻成了最終受害者，失去了主營業務。

導致鴻臚寺變成小透明的原因很簡單：沒有國家來朝貢了。

當其時，青磚小院中，一漢做金剛怒目狀，堪堪躍起欲傷人，另一人卻伏低做小，一幅生受之態，卻是合擺了一出「金玉奴鞭打薄情郎」的畫面出來。

在馬兒被勒停之前，大車連蹦帶跳地碾過了街邊幾塊石磚，最終導致一箱貨物彈出去，飛躍了半條街面，正正摔散在了馮老爺面前。

出了古玩街，便是朝陽門了。

北方如此，南方更是不堪。

然而到了明末這個時間點，鴻臚寺已然徹底退出了主流範圍。

大約是上天聽到了馮老爺的不甘。下一刻，變故突生。

再收回兩根手指戳了戳自家腦門：「小的小的瞎了眼。」

再一回頭，看到掖門裡已然有大批官員出來，馮老爺於是只好嘆息一聲，甩著袍袖走人了。

城牆根下就屬於低價地塊了。背陰不說，遇到戰事，還容易被清理。

站在金水橋邊，例行勸慰兩句，發見安南噴子冥頑依舊，馮荊介馮老爺無奈間只能搖頭。

下一刻，馮老爺尚未掩上門，便看到了站在院當中的小舅子。

與此同時，馮老爺身邊也響起了一片吸氣聲。古代北方人日常見過青魚，黑魚，紅鯉魚綠鯉魚。但色彩如此鮮艷斑斕，充斥著異國風情的漂亮熱帶魚，這個年代，不靠海的南方人也是不常見到的。

這裏面也包括了馮老爺。他這個六品屌絲，手中無權腰中無銅。儘管天天下班路過朝陽門，儘管不時就能見到簧車隊，但貨箱里裝的到底是什麼，迄今為止馮老爺都沒見過。

不知為何，馮老爺見到自家小舅子，臉上表情卻有點揣揣。一邊往前緩慢挪腳，一邊堆了個半笑不笑的臉出來：「哦，哦，是唐三啊，怎麼在院里站著，不見進屋。」

摔散的木板箱包裹的，是一大塊四方透明的寒冰。而被寒冰包裹著的，卻是一條怪魚。

馮老爺心中明白，莫說今天家丁當街打幾個人，便是當街抽了他姓馮的，大約朝中袞袞諸公，也是不願替他說句話兒的。弄不好，拿他這個沒名堂的出去做了人情，也猶未可知。

麻木了半輩子的馮老爺，只用了五分鐘時間，就平復了心情，將方才的一切不快，強行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