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一章 公者千古，私者一時
冉思娘左手籠著袖子，蔥白的手指給朱祁鈺研磨，笑著說道：「看夫君說的哪裡話？這文臣的筆杆子不是向來如此？喜歡誇大其詞。」
襄王寫了很久很久。
他還記得當日，稽戾王在德勝門外，豎起了只屬於皇帝的龍旗大纛。
安富坊就在大明皇城西安門外，就隔著一條護城河，這裏住的人非富即貴，聽到緹騎辦案，人人自危，都將家門緊閉，生怕惹火上身。
確切地說，襄王並沒有對三綱五常否定，甚至認為私德是公德的基石，但是儒學士的筆杆子可饒不了他。
「這邊駱勝不咬鉤，他就得到了一把好刀，而且是極為鋒利的刀！他還能藉著這件事把這篇雄文拋出來，引發公德和私德之間的辯經，一石二鳥。」
但是唯獨缺少了團體與團體之間關係的討論。
三綱五常在儒學士們眼裡，就是天理，那駱勝把自己老丈人家拆了，就是天理不容。
「你個沒良心的東西，養不熟的白眼狼！」一個人被兩名緹騎押著出了程府。
「娘子的意思是，他們喜歡搬弄是非？」朱祁鈺放下了奏疏說起了正事。
歷朝歷代都是以孝治天下，駱勝這趟差事，辦的是老丈人，這一下子就把駱勝給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那一天，是大明朝最岌岌可危的一天。
朱瞻墡這個監國做得很好，上一次他親征南衙平叛的時候，朱瞻墡就已經做得很好了，現在越發成熟穩重。
「研墨就好好研墨，腳往哪裡研磨呢？」朱祁鈺沒好氣的說道，冉思娘的腳丫子一點都不老實。
論私德是論公德篇的補充、完善與修正，著重敘說他對私德的理解和感悟，私德在整個道德結構中的意義和價值。
朱瞻墡拿到了奏疏，每一本都看了許久。
駱勝沒說話，等著一眾案犯被押走，駱勝才走進了府中，開始盡忠職守的抄家。
駱勝看了眼自己的頭功牌，大聲地說道：「再點兩百人，聽我調遣！」
「駱指揮真是好狠的心，咱家佩服。」番子看著緹騎們衝進了程府，看著被踩的滿是腳印的門板，感慨地說道。
他的夫人程氏，溫婉賢惠，持家有道，有德義之茂，駱勝娶妻十二載，膝下兩兒一女，夫妻和睦。
大明或者說中原王朝自古以來，hｔtps://ｗｗｗ.ｈeｔｕbｏｏｋ.cｏｍ.ｃｏm對私德的討論，對個人與個人關係的討論，汗牛充棟，數不勝數。
這是一篇很不錯的彈劾奏疏，在彈劾駱勝這些奏疏中，各個御史大夫可謂是妙筆生花。
「這邊駱勝咬鉤，他正好藉機發難，處理一批蛀蟲，方便繼續做事。」
冉思娘的腳丫子還在摩挲，她撅著嘴說道：「臣妾不知。」
蔡愈濟在奏疏里引用了《韓非子》中的典故。
冉思娘不以為恥，她又不是皇后，可沒什麼母儀天下的包袱，她眉目含情，目若秋水地說道：「夜色深了，該歇息了。」
朱祁鈺就殺了一個稽戾王，朝臣們覺得陛下相當仁慈了。
他不是十三騎之一，但他是隨陛下衝鋒的三千錦衣衛中的一人。
這第一下居然還沒撞開。
「獨善其身者私，相善其群者公；束身寡過者私，兼愛群利者公；私者一時，公者千古……」
緹騎又用力晃動著撞木撞了第二下，只聽咔嚓的一聲，大門裡面的橫樑直接被撞斷，半拉門轟的一聲倒在了門前。
朱棣只留下了朱文圭這一個建庶人，朱瞻基把漢王上下滿門抄斬。
這是正統十四年十月九日，駱勝隨陛下德勝門外沖陣奪旗時，收穫的頭功牌一枚，他的抽屜里還有四枚頭功牌，分別是因為抓姦細、斬虜首、探聽賊人虛實等獲得。
冉思娘陸陸續續的讀完了整本《論私德》，頗為感慨地說道：「皇叔是真的敢說，這一帖邸報登出去，至德親王怕是立刻就成為了口誅筆伐的目標，皇叔也不怕。」
朱瞻墡這麼能幹，朱祁鈺也放心南下南衙，處理冬序之急務。
番子知道這一批的緹騎都十分忠誠，萬萬沒料到如此忠誠！
師爺們總是擅長裝糊塗，在情況不明的情況下，裝糊塗是最好的選擇。
在儒家的核心道德理念里，天理就是仁義禮智信，天理就是三綱五常之大倫，天理的存在不能泯滅人性，所以不要在親親相隱之事上求是非曲直，因為親親之誼本身就是天理。
而朱瞻墡的這篇寫了許久的論私德，表面上看是討論私德，實際上，還是在說公德的重要性，對公私分明進行了全面的闡述。
駱勝坐在高頭大馬上，看了一眼宮裡來的和_圖_書太監，那是一個東廠的番子，這是來盯著他幹活的人，駱勝示意一個校尉前去敲門。
襄王拿出這份名單，駱勝並不懷疑搞錯了。
朱祁鈺收到朱瞻墡送來的大堆奏疏時，人在濟南府外。
明明實力極強，依舊十分謹慎，堪稱慎勇典範。
駱勝點齊了人馬，就直奔安富坊而去，入坊出示了自己的火牌，勘合了腰牌之後，駱勝立刻命令關閉坊門。
駱勝沒得選，他倒是想避嫌，但是盧忠走後，駱勝作為錦衣衛右都督，掌管錦衣衛，養濟院茲事體大，他只能親自督辦。
隨後緹騎將整個程府團團圍住。
駱勝將親自帶隊，查抄這名單上的唯一大戶人家，他妻子的娘家，住在安富坊的程府大宅。
大明律定：同居親屬有罪得相互容隱，奴裨不得告主。
駱勝冷冰冰的回答道：「公事，自然要公辦罷了。」
《論私德》
「去安富坊！」
這澡豆可是冉思娘精心調配，有去黑增、悅面奇效，洗完澡之後，可謂是色如桃花、光潤如玉，最為趁手。
是團體和團體之間的關係。
「他是至德親王，只要朕准他說，還有什麼他不敢說的？那幫儒學士不敢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駱勝懶得廢話，揮了揮手，示意緹騎推出了攻城破門用的撞車，冷冰冰地說道：「撞開！」
朱祁鈺又拿起了朱瞻墡的論私德，看了半天，遞給了冉思娘說道：「你看看，皇叔這個寫的怎麼樣。」
養濟院這件事，壞的是老朱家的名聲不假，挖的是老朱家的牆角不假，可是在正統年間，稽戾王還親自帶頭壞老朱家的名聲。
朱瞻墡給駱勝下鉤，可不是無的放矢，雖然沒有任何的證據表明，駱勝參与到了養濟院藏污納垢之事，但是從羅炳忠探聽到的消息而言，駱勝不見得，就那麼的乾淨。
皇帝被俘，京師被圍困，所有人都茫然無措。
這份名單之上，有陛下的景泰之寶，顯然是經過了陛下的首肯，那必然是經過了錦衣衛的查補，確認確有其事。
人人口誅筆伐，仿若是駱勝這個鷹犬，不配活在人間。
駱勝將頭功牌別在胸前，猛地站起身來，大聲地喊道：「程陽！你即可帶校尉五十人，立刻前往五城兵馬司，關閉日中坊、朝天宮
m•ｈｅｔuｂｏｏk•ｃoｍ.ｃｏｍ西坊、河槽西坊、明玉坊四坊坊門，不可放一人離開！」
老丈人被押著，大聲喊著：「我老程家哪裡對不起你了！」
只是因為陛下仍在京師，襄王不能調動緹騎抓人罷了。
在也先親自帶領怯薛軍追擊之時，陛下沉著冷靜指揮緹騎撤退到民舍之中，而聽從命令的緹騎等回到了民舍，才發現，是陛下在殿後。
朱祁鈺也不入濟南城，萬一有孔府餘孽，把千斤閘弄的年久失修，他豈不是要重蹈覆轍？
東廠的番子猛地瞪大了眼，看著那個八人推的撞車，有些恍惚，緹騎軍備精良，懸挂的撞木用鐵葉裹著前面，看起來寒氣逼人。
這辦案，用得著這玩意兒？
陛下帶著緹騎打開了德勝門，親自帶著十二騎卒，衝擊了軍陣，將稽戾王的龍旗大纛燒掉了一半，阻擊孛羅衝擊大明德勝門外民舍陣地，也先惱羞成怒，親自帶領騎兵追擊。
裁判和既得利益者都是他們的人，需要投奔養濟院的人，哪裡斗得過？
而駱勝本人也是講武堂全優畢業的勛軍之一。
這人是駱勝的老丈人，老丈人很顯然經過了極為激烈的掙扎，衣冠不整，披頭散髮，狀若瘋癲，連衣服都被扯破了，破掉的綾羅綢緞，更顯難堪。
朱瞻墡給了駱勝逮捕的名單，駱勝抓人不代表他沒問題，但是他不抓人，那他一定有問題。
盧忠可是抄家小能手，錦衣衛個個都很擅長抄家。
駱勝回到了錦衣衛衙門，看著手中妻子娘家的名目，靠在椅背上思考了許久，從抽屜的最深處摸出一塊頭功牌，拿著一塊方巾，擦拭了許久。
冉思娘繼續讀道：「夫一私人之所以自處，與一私人之對於他私人，其間必貴有道德者存，此奚待言？」
大明皇帝不入濟南城，自然是忌諱莫深當年鐵鉉差點把還是燕王的朱棣用千斤閘壓死的事兒。
德勝門外民舍四萬余大明新京軍望著那桿大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是陛下，讓大明再次看到存在的意義。
干不幹凈，只需要把駱勝的岳丈抓起來審問一番，就水落石出。
因為大明只有私德，沒有公德，這涉及到了立國之根本。
「呸！」
「劉賁！你帶校尉百人，前往四坊，按名單拿人，少拿一人，唯你是問！」
彷彿不懲罰駱勝，大明明天就要亡國了！
可是這在景泰年間，是萬萬行不通的。
現在京師話事人是那個手持公德論，號召提倡公德和公私分明的襄王殿下。
緹騎魚貫而入。
皇權更替，歷來腥風血雨。
「而獨無可以為一國國民之資格！」
八名緹騎將撞車推到了門前，喊著號子，晃動著掛在撞車上的撞木，用力的砸向了程府大門。
為了伴駕，冉思娘可是廢了不少的心思，就怕陛下厭了她。
那一刻，城外守軍甚至產生了一種大明該亡的幻覺。
「王有性！你帶校尉兩百人，將武定侯街咸宜坊內這十七戶仔細抄家，掘地三尺，不可放過一本案卷！」
朱瞻墡到底在討論什麼？
謂曰：存留養親。
「嘭！」
在奏疏的最後，蔡愈濟用最悲觀的語氣，描述了一個父子揭發、夫妻攻訐、兄弟不容、綱常敗壞的世界，要求嚴懲駱勝。
在先秦時候，楚國有一個人，他的父親偷了羊，這個人便告了官，可是楚國的令尹下令殺了這個子告父之人，理由是直於君而曲于父，所以有罪。
冉思娘接過了奏疏，輕聲念道：「聖賢所訓示，祖宗所遺傳，使之有可以為一個人之資格，有可以為一家人之資格，有可以為一鄉、一族人之資格，有可以為天下人之資格。」
「這走馬上任的火，正好燒到公私確權、公私分明之事上，步步算計，步步為營，不虧是朕的皇叔。」
「陛下讓臣妾扈從伴駕，就是讓臣妾和陛下說這國事的嗎？陛下好不容易歇一歇，皇叔既然敢燒這把火，自然會處理周全的。」
蔡愈濟在奏疏中，從秦朝開始數歷朝歷代的刑名律例，連元朝都不放過，歷朝歷代都有親親相隱的律例。
程府門房在門內，瑟瑟發抖地喊著：「姑爺回家，怎麼還帶這麼多緹騎啊！老爺讓我問問到底是怎麼了？」
存留養親的核心邏輯，要總結的話，就是朱熹《四書集注》所言：父子相隱，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為直，而直在其中。
冉思娘掩著嘴輕聲笑道：「這可是夫君說的，不是我說的。」
駱勝不太清楚妻家裡在養濟院里到底參与多深，但他不辦也得辦，因為這是公事。
比如僉都御史m.hetubook.com.com蔡愈濟就在奏疏中，痛斥駱勝的行徑，乃是滅三綱五常，滅天理而無人慾之行徑。
駱勝這趟差事辦得很是利索，但是很快他就被人彈劾了。
襄王三讓而不就的至德典範，是儒學士們豎起的一桿大旗，現在卻成了對舊倫理、舊道德的反攻的急先鋒。
襄王朱瞻墡收起了所有的奏疏並且打包，送給了南下的陛下，並且另外附上了自己的一本準備拿頭條的奏疏。
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總和。
朱祁鈺看了所有彈劾駱勝的奏疏，總結性地說道：「好傢夥，朕又成亡國之君了！」
即便是嚴苛的法家，大同世界是法治社會的法家，也尊重親親之誼，親親相隱。
這點事兒，壓根不算什麼。
「好算計啊。」
「嘭！」
朱祁鈺之前也干過類似的事兒，殺掉了稽戾王，而且他做的已經很仁慈了。
那可是皇帝，神聖的君父，就這麼舉著自己的龍旗大纛進攻大明的都城。
朱祁鈺滿是笑意地說道：「他怕什麼？他除了怕朕，他怕誰？」
「夫君聞一聞，這太醫院新做的澡豆香不香？」
駱勝拿起了那枚銀光閃閃的頭功牌，用指腹摩挲著背後「人人如龍」的字樣，那是陛下美好的期盼，期盼大明蒸蒸日上。
很快，一份又一份的奏疏遞到了文淵閣，文淵閣的閣老看著彈劾駱勝的奏疏，和稀泥一樣做了票擬，便送去了講武堂聚賢閣。
也壓根不會有人查到養濟院的頭上。
為什麼要討論公德和私德？
駱勝到底有沒有下水？還是真的站在干岸上？
朱祁鈺手裡拿著朱瞻墡和蔡愈濟的兩本奏疏，拍了拍說道：「朕這個皇叔，這釣魚釣的好啊，兩手準備。」
朱祁鈺滿是疑惑地問道：「你說朕這皇叔，下一步打算做什麼？」
那天，大雨磅礴，那天，陛下披著明光甲親履兵鋒，衝鋒陷陣。
「進去拿人！」駱勝翻身下馬，繼續喊道。
這大明在他手裡，還真是幾個月就亡一次，朱祁鈺但凡是有點禮義廉恥之心，就應該去煤山的歪脖樹上掛根繩，把自己弔死。
養濟院藏污納垢，甚至為牙行、妓館提供畸零女戶，這在正統年間，壓根就不算個事兒，使點銀錢，賄賂下王振的狗腿子馬順，或者喜寧、小田兒之流，就足以擺平。
開宗明義，直奔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