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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翎質疑時的語氣，原本倒也平穩，只是純粹的學術討論。但考慮到沈樹人的官位，她原以為對方會羞怒，最後這麼平靜，反而讓她有些局促。

她也有點卯上了，便繼續拱火：

歷史不會簡單重演。

方子翎的吃驚程度不由再次刷新，這傢伙居然什麼都敢往書里寫。

這沈家跟咱家，如今也算是越來越有淵源了。他家又是蘇州首富，沈公也提了南京戶部侍郎，原先咱還能平等論交，再往後，怕是要咱家高攀他們沈家了。」

「你難道就不覺得這些預言，需要修改一下？」方子翎心裏發毛，不由多問了一句。

她也承認沈樹人非常有想法，也偶有驚世駭俗之才。但還是希望對方謙虛一點，在士林中留個好名聲。

不過，看在你是方撫台愛女，也算一方封疆大吏的家眷，讀書見識也不少，應該不至於故意泄密。

方子翎被他忽然的激烈反應，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方子翎聽得暈暈乎乎，明明是很玄奧的吹牛預演，雜糅上「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和「歷史不會簡單重複」這兩套邏輯，用大詞一忽悠渲染，似乎聽起來又很有那麼幾分道理了……

沈樹人撣了撣袖子：「人多人少，我都是這個看法。你當初要是早點問我，我直接寫進《流賊論》里都行，不過，那樣就得隨機應變、把離間闖賊的計策方略，也都調整一下了。」

「讓賢侄見笑了，我家家教不比那些東林名門拘泥，老夫性好算數、曆法，犬子與他諸姐妹也是受老夫影響，喜歡與人爭辯，賢侄別往心裏去。」

但沈樹人顯然不需要謙虛的名聲。

方子翎愈發覺得不可思議，如百爪撓ｍ•hｅｔubook•ｃoｍ.ｃｏｍ心，非常想知道沈樹人到底哪裡來的自信，她調整了一下情緒，重新用相對誠懇的語氣說：

「隨你便。」沈樹人無所謂地又喝了口茶。

方子翎也是聰明人，知道輕重，不會去糾結那些敏感話題，和稀泥地便把樓歪了回來：

等他受挫之後，內部奪權之聲定然此起彼伏，到時候他再想徐徐圖之收服羅、馬也來不及了，只能是內耗見血！而只要形勢到了這一步，羅、馬有子嗣而李自成無子嗣，李自成又能與將士同甘苦，其收買人心之能定然勝於二賊！」

沈樹人被問得一愣，也不好意思承認，不知不覺就和了稀泥：

方孔炤不由搖頭苦笑：「過完年你就十七了！當年你大姐已經算晚嫁，十七歲也已嫁到孫家。這種意氣之爭非要等證明，這不是胡鬧么！再說了，他真要有這等天縱之才，到時候定然是大明的擎天巨擘，哪裡輪得到我們方家！」

沈樹人冷笑：「這天下哪還扛得住十年反覆殺戮！物極必反，亂久必合，我大明必然中興。」

方子翎：「那就等時間來證明，他真能算得准再說。」

這個結論，自然也讓方孔炤也又驚訝了一下。

饒是他今晚一直氣定神閑，最後還是破了功，一口茶水噴出來，咳嗆連連：「這特么算什麼毒誓？一輩子不讀書也算懲罰？」

沈樹人好整以暇地說：「告訴你計謀推演的過程也不是不可以，但闖賊如今還沒有圖害同袍，有些東西說太清楚、如果泄露出去，豈不是導致流賊針對性應對、貽誤了軍機？

出名要趁早，有本事的人，還急著立功立信，當然是該狂就狂！

跟和-圖-書方子翎又聊了幾句對歷史和學術的看法之後，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方家人的晚宴也已經準備好了。

好在她反應也快，立刻意識到這隻是私聊，並不會傳出去。

「既然沈兄覺得天下亂不了十年，那你能否給之前那個假說，再定個具體點的期限呢？」

何況現在這種私聊場合，就更不需要考慮後果了。

似乎被人質疑學術觀點，在他看來只是喝水吃飯一般稀鬆平常的事情。

方孔炤親自來請沈樹人入席，這才注意到女兒剛才一直在請教辯難，他也連忙說了幾句出於禮貌的話，讓沈樹人別介意。

然而方子翎咬著嘴唇，很是失望地說：「父親這是什麼話！難道我們家還要攀附富貴不成？女兒還小，不想想那些事情！再說，女兒欣賞的是實事求是的謙虛君子。那些狂妄之人，就算再有錢財、地位，終究不是君子之風。」

方子翎一愣，這話倒是推得有夠乾淨，簡直就是沒營養的車軲轆話。她覺得有點被耍了，又加了一兩分輕嗔薄怒：

「好！我就跟你賭了！一會兒不論你說什麼，我都只記在心裏，絕不留下筆記，也絕不外傳，直到兩年期滿，或是此事應驗。如違此誓……我就如那些愚婦，一輩子不再讀書！」

方子翎聞言，不由也是一驚。

他只說不出十年，天下定會重新安定。但是會安定在誰手上，他不敢說，所以才用「必然中興」輕描淡寫揭過了。

沈樹人氣定神閑地聽著，一點都看不出著急上火的樣子。

短短數月之間，李、羅兵馬，都已從原本的數萬之眾，增長到了十余萬人。馬守應也有近十萬人，還包括革左五營其餘各營ｗww•ｈｅtuboｏk•cｏm•cｏｍ覆滅后、逃散去依附馬守應的。

方子翎覺得這也很合理，就應聲答允：

此時她沒法反駁，也只能先口頭表示願意觀望一下，等結果出來，看是否應驗，再決定她的態度。

沈樹人說這些細節，也是毫無心理負擔，畢竟他可以預料到李自成的驕傲自滿，以及周王的吃一塹長一智慷慨散財。

她不由笑道：「沈兄，論學貴在真誠，吹牛就沒意思了。你是真心這麼想，還是因為此刻言不傳六耳、沒外人聽見，說錯也不怕將來丟人？」

方子翎挑眉思索了幾秒：「拖十年也不是什麼匪夷所思的事兒，闖賊張逆，不都已經起事十三年了么，誰知何時才得太平。」

沈樹人聽她前半段說得鄭重，倒也有所嘉許。

而李自成的絕對權威一旦重新受到挑戰，怎麼可能不殺人統一人心？

「能問一下，您具體是怎麼推測的么？總不能是瞎猜吧？」

沈樹人最後這幾個字，屬於政治正確，不落把柄。

沈樹人微笑應對：「不妨，天下讀書人都以謙遜為要，我這樣敢說敢做的妄人，本就不多見。」

沈樹人也不在乎是否立刻說服對方，本來就是學術探討，人家非要打賭他才玩一把，於是也就見好就收：

如果你非要想知道，就發個毒誓，保證此事塵埃落定之前，絕不外泄我的分析。如兩年期滿，闖賊都沒有圖害同袍，那就算是我計謀不準，此約作廢，到時候隨你散播。」

沈樹人喝了一口茶：「確實是這樣，不過，方小姐難道真覺得，流賊還能猖獗十年？到時候自然要見分曉。」

她跟沈樹人不是很熟，此前只有數面之緣，對其了解主要停留在讀他的書，hｔｔps://ｍ•hetｕｂooｋ.ｃｏｍ•coｍ所以沒有任何恩怨。

「……那照這麼說，沈兄的見解，豈不是永遠不會錯了？他們十年不自相圖害，就十年不能驗證？」

「這……這個代價還不夠么？沈兄你也是兩榜進士出身、天下才名素著，定是好學如命之輩。難道你居然理解不了一輩子不許讀書的痛苦？」

沈樹人直接加碼、傲然說道：「這也容易，我覺得，闖賊圖害同袍，快則幾個月，慢則一兩年，那是必然會發生的！」

問這句話時，方子翎的眼神中，有一種希望對方知難而退的期待。

現在這些因素都沒變化，歷史上李自成要花一年半、三次猛攻才拿下開封，現在當然也會很難。

有些話，凡夫俗子聽上去像是說大話，但只要說的人能做到，那就不是大話了。」

但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尤其是這次洛陽淪陷、福王與洛陽豪紳們上千萬兩的巨富為闖賊所得，均被用於收買人心、招兵買馬。

方子翎：「輪不到就輪不到，君子之交淡如水，女兒只是向他請教切磋而已。」

但她始終覺得，推理不該說得這麼言之鑿鑿，這麼具體詳細。

「罷了，就這樣吧。依我之見，李自成如今還沒圖害羅汝才、馬守應，不過是之前太過順風順水，沒必要用到雷霆手段。能用別的辦法收服、更少內耗，他當然也是樂意見到的。

沈樹人這才淡定一笑：「有什麼好改的？我是說了三賊之間遲早會發生兼并，而且李自成有優勢，但我又沒寫他們什麼時候兼并，這也沒到期限啊。」

宴席結束后，方孔炤才單獨留下女兒，問了她今天討論的學術話題。方子翎倒也守諾，沒把沈樹人的細節分析說出來，只說沈和圖書樹人敢預言闖賊圖害同袍，只在一兩年之內。

方孔炤見大家都混熟了，也就沒再阻止女兒入席，大家就一起用了晚宴。席上沈樹人和方子翎也是談笑自若，絲毫看不出剛才的交鋒。

任何希望簡單複製上一次戰役成功經驗的統帥，只要對手懂得吸取教訓，那複製方一般都會吃癟。

「沈兄之自信，實是平生僅見，佩服佩服。剛才那番話，能允許小妹記在筆記里么？將來若是不能應驗，這筆記又不小心散播出去，沈兄不會怪小妹不為你遮掩吧？」

說得再好聽，要是不能實現，就依然是打臉。

他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年輕人驟然成名而居高位，確實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算是白璧微瑕了。翎兒，你覺得這位沈世兄，人品才學如何？

這傢伙怎麼這麼狂？他不怕預言穿幫后被天下恥笑的么？

方孔炤原來從不曾和女兒這般說話，今天顯然也是動了心思，才正式試探一二。

方孔炤皺了皺眉頭：「他也未必就是狂妄。說不定他真是有天縱之才、遠見卓識，能運籌帷幄中、決勝千裡外呢？

但朝廷與地方諸王也是會吸取教訓的，此番周王已經拿出那麼多家產犒軍、讓官軍死守。李自成卻不識變化，只想用原本在洛陽的法子故技重施破開封，加上即將入冬、不利攻堅，初戰定然不利！

但這違誓代價，著實把他給閃著了。

流賊勢成之後，定然更有遠圖，眼下強攻開封，欲取河南全境，便是闖賊野心的體現。如果李自成能帶著諸賊，在屠搶巨富藩王、以戰養戰搜刮擴軍的路上一直順利，他當然可以指望漸漸和平收買兼并羅、馬部下。

「你再自己慢慢琢磨琢磨吧，反正歷史會證明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