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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點卯的時間剛過不久，也就辰時左右，知府周璜剛剛開始辦公，就聽到府衙外面一陣喧鬧。（點卯是卯時三刻點的，也就是早上六點半。不是卯時初，卯時初才五點）

想到大明律法站在自己一邊，周璜膽子也恢復了一些，連忙讓人去回復：

如今，一切都因為蝴蝶效應而稍有改變，可以被江西豪紳奸商「交通」的流賊大大減少了，只剩下一家藺養成，而原本「交通」的大頭劉希堯已死。

因為要跟鄭成功重新處理證據，沈樹人不得不多耽擱了一天，拖到次日、臘月二十九一早，他才讓鄭成功派出心腹勇士，去距離湖口不遠的九江府治、德化縣城送信。

對方越是兇悍，周璜越是怕自己個人人身安全出問題，也怕自己這樣被弄去之後，萬一私下達成了什麼城下之盟，回來后本地那些被損害了利益的豪紳會找他算賬。

但是，如果是官場上雙方按規則內鬥，其中一方佔著實質正義的理、唯獨只是不佔程序正義的流程，而他同時又能讓鄭家人幫他干臟活，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只要他獨走參加了談判，將來被孤立就難免了，遲早會混個裡外不是人。

福建鄭家的人，在大明中樞的官場，上原本是個無足輕重的存在，只是在福建當地才算土皇帝，出了福建，是談不上官場人脈和能量的。

「有紅夷大炮戰船？這沈樹人想幹什麼？他目無王法的么！」周璜這才心中一驚。他雖在江西做官，卻也聽過沈樹人的威名，知道和-圖-書他這兩年崛起之速、風頭之勁。

「府台大人您還是出面處理一下吧！動手的那鹽道官員，是福建鄭家的人！咱九江的衛所軍什麼樣子您是知道的，對付對付順民還行，對付鄭家那些凶頑海寇出身的，實在是不敢啊！」

但是，周璜等人的秉性卻是不會變的，江西豪紳的吃相也是不會變的，無非時間上拖延、程度上減輕，最後兜兜轉轉還是陰差陽錯撞到沈樹人和鄭成功手上。

他前世作為一個國際關係智庫的工作人員，讀史只需要讀跟軍事外交有關的大部頭，而對那些皓首窮經的細節，則沒必要多考據。

周璜不信沈樹人敢亂來，繼續在那裡拖延，同時飛快通知九江府幾大涉案家族，還瘋狂派出快馬去南昌府。因為他知道南昌府那邊好幾個家族也有牽涉其中。

至於那些朝中有後台的江西豪門，如果他們看不慣眼，想狗急跳牆留下沈樹人，只要不在知府衙門裡動手，那他周璜最多也就是一個治安不力的瀆職之過。

史惇到任后，「嚴保甲，勤哨探，賊不得渡。隔絕黃梅、廣濟等處賊」，算是讓九江當地通匪的情況大為改善。但最後，這個史惇也因為在此事上「剛直不阿，得罪鄉黨仕宦」而被排擠、去職歸鄉，回了常州金壇老家。

掌握剿賊大權的人，偶爾不按流程辦事，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

直到此刻，周璜才算是徹底認栽了。

手下衙役得了周璜的吩咐，立刻就去安排。然而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只和-圖-書是灰頭土臉回來，哀告求饒：

自知理虧的周璜，緊張思忖了一會兒之後，忽然覺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意識到自己之前過於緊張了。

自己跟沈樹人之間，明明還互不統屬呢！就算有案子牽連、確實是江西地方官場理虧，他也不該直接越權管轄！應該先通知江西巡撫，然後讓江西巡撫行文來問！

「不遵守程序正義，不走流程」的鍋，只要往鄭家人身上一甩，你能如何？

「沈樹人找上門來，這事兒可就鬧大了，他們家可是有錢得很，油鹽不進，聽說為了大明還倒貼錢做官，這可不是銀子能拉下水的……

……

然而，周璜註定是低估了沈樹人，低估了都快崇禎十五年了、朝廷政務有多麼需要事急從權。

其實，嚴格來說。沈樹人前世讀史，卻不知道崇禎末年、江西豪紳與鄱陽湖對岸的流賊之間的貿易。這並不能怪史書沒有記載，只能怪他讀書少，不詳細。

德化守備稟報時都有些哭腔了：

江西從來都是大明南方、關係戶盛行最嚴重的省份之一。有明一朝，因為江西籍的進士數量很多，朝中很多大佬的家族留在本地，沾親帶故，以至於來江西的地方官，壓根兒誰都不敢得罪。

城外湖邊的碼頭上，有湖廣鹽道的緝查戰船停著呢，聽巡防水師的人說，船上似乎還有紅夷大炮！」

所以他對明朝的一手史料研究，只是大略讀了《明史》，剩下都是一些現代人的分析解讀文章。

周璜驚得從知府的座ｍ•hｅｔｕbｏok.cｏｍ•ｃｏｍ位上跌坐下來：「他……他怎麼敢的？他不怕朝廷法度么？」

所以還不如跟那些人同流合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周璜自己雖然從未沾染過那些生意，但他也收受過那些家族的好處，每年總能例行分潤到幾千兩銀子的打點——

「周府台，要不咱還是上門交涉一下吧？沈道台大怒，他手下一個兇狠的少年緝查軍官也很是跋扈，還說軍情如火，他手中有如山鐵證，想要緝拿通匪人犯就得事急從權，等不得！您要是不去，他們就直接按證據動手抓人了！」

這次來報的已經不是九江知府衙門的衙役了，而是德化縣的守將，一名衛所守備。

想明白這點后，周璜只能膽戰心驚地灰頭土臉出城，到湖口碼頭去拜見沈樹人。

我插隊是因為我沒素質啊！

「回府台，是湖廣鹽法道衙門、厘金稽查司的人，說是僉都御史沈樹人蒞臨九江，得了下屬彙報，說咱九江府等地有人通匪，沈道台大怒，讓你速速去湖口鎮拜會澄清。

「府台大人！厘金稽查司的人，衝進湖口鎮抓捕了當地最大富戶費如龍，還當眾宣布了他通匪，在湖口碼頭上當著百姓把他家涉案的人都抓去殺頭了！」

說個最簡單的例子，後世普通看客也能聽得懂的：如果後世湖北高院要到九江中院質疑一個管轄權的爭議，它能直接爭么？當然不行！

這樣就絕對不落把柄，永遠讓人說不清是為了什麼事情而送，可以一直和稀泥和下去——具體不好多說，但凡對這個話httｐs://m.ｈｅtｕｂoｏｋ.ｃｏｍ•com題感興趣的，多看看羅張三的行受索賄案例法條辨析，懂的都懂。

這些送銀子的大戶，也是比較有藝術的，不會直接明著說為了哪件事兒才送，免得落了下乘，似乎是為了托撫台辦事才送的。

周璜官威還挺大，立刻厲聲呵斥手下的衙役速速前去查明，不一會兒，衙役就慌慌張張地跑來回報：

如果無法拉下水，這事兒也不關他周璜了，他最多就是案發後被調任、甚至降職，但治罪是談不上的。

而只要沈樹人肯進城，到時候就算周璜自己拿他沒辦法，好歹可以把九江那些朝中後台硬的豪門話事人都召來，一起設宴款待擠兌沈道，讓那些人自己許好處拉沈樹人下水。

但如果他前世還仔細讀過這些地方的地方志，那他就會看到一條記載：

治下幾家後台硬的豪門與藺養成劉希堯做生意，周璜是一貫知道的，他也沒辦法。

他周璜區區一介知府，哪怕九江是上等府，他這個知府有正四品，也依然沒多大能量。

兩個時辰后，沈樹人失去了耐心，鄭成功也就「不受控制」地動了手，然後，周璜就聽說了一條勁爆的消息。

讓他去鄱陽湖邊的碼頭，他是不敢，那邊可有紅夷大炮戰船呢，誰知那些緝稅的粗人敢幹什麼？這案子湖廣那邊畢竟佔著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在九江府的地方志上，就寫著崇禎十四年之前，九江知府是周璜，而周璜就是因為任內不能禁絕治下奸商「交通流賊」，最後被朝廷處分，于崇禎十五年換上了新知府史惇hetubook.com.com。

鄭家的人本來就以只看實質正義，不走流程著稱。

誒，不對，自史撫台幾個月前正式調任漕運總督后，如今皖撫空缺，咱九江府可是重新劃歸江西巡撫治下了。他沈樹人要緝私，最多也就在湖口外堵截，憑什麼上門抖威風？」

周璜驚得從椅子上坐了起來，氣得發抖：「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他不顧朝廷法度的么！就算是戰時巡查通匪奸商，也該行文地方一併配合，哪有……他敢！」

體面人，都是不管有事沒事，一年四時過節，都有例行的人心孝敬，多事之秋，無非是年節隨禮多一點。

他已經想明白了，沈樹人單獨招他去談判，卻不肯進德化縣城，未必就是沈樹人在擔心個人安全，更多是為了分化他周璜和九江本地豪門。

明朝的法律程序沒後世那麼複雜，但道理是相通的，至少沈樹人不該直接找九江府，他得走流程。

「你們怎麼辦的差？朝廷法度都忘了么？這涉及湖廣和江西的糾紛，該讓他先找巡撫衙門，本官怎能私相為外省官員辦差！

當然，你們要好好跟沈道台的人說，他畢竟公務辛苦了，該送的犒勞酒肉禮物，不可或缺！如果沈道台還另有私事非要堅持跟我聊，那就讓他進城來聊，湖口碼頭本官是不去的！」

按照訴訟法，那得找兩個爭議院的共同上級裁定。別說九江中院無法決定爭議移送，連江西高院都不能決定，跨省案子的管轄權爭議，就得鬧到最高院去了。

這就像是斗獸棋，老虎吃豺狼貓犬，可最小的老鼠卻可以反過來吃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