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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輩子，滅掉的部落太多了，想怎麼弄怎麼弄，誰敢反？

七人面面相覷，不知其意。

剛下過雨，地上有點濕，但七人皆跪拜于地，不敢有絲毫怠慢。

眾人豎起耳朵。

徐浩應該沒多少時日了。

「誰若造反，我等必誅之。」

「陛下……」幾個人有點坐不住了，神色驚疑不定。

老兄弟不多了。

情分不值一錢，但卻可保全家富貴。

他的腳步很輕，卻又晨鐘暮鼓般敲在幾人心頭。

邵樹德端坐在主位上，神思不屬。

幾人印證了心中不安的猜測，盡皆暗嘆，拖了這麼久，是真逃不過去了。

這是紀功寺，很多地方都建了，接受百姓布施、祭拜。

徐浩應該是感覺到大限將至了。

人走茶涼，人沒了，情分也就沒了。

「讓他們進來吧。」他揮了揮手，道。

「陛下掃平群醜，勵精圖治二十年，已然是太平盛世。」

邵樹德的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來轉去，最後一絲耐心耗盡，不太想和他們再說些場面話了。

你看，內部人心也被搞亂了，嚴重的都不用分家，直接分裂了好嘛？

而且，這事還沒法正面硬扛。大家都有子孫，沒有繼承權的孩子們知道聖人下達了「推恩令」，會是什麼態度？必然欣喜若狂了。

這個時候的他，心情沉重又輕柔，陷入了一種玄妙的狀態。

※※※

聽到眾人同意的表態后，邵樹德也沒什麼欣喜的神色。

侍衛們目不斜視，知道聖人又陷入回和圖書憶了。

就在這個時候，可敦城巡檢使渾釋之說話了：「陛下，臣聞磧北諸部各有夷離堇，多者管兵萬人，少則兩三千。定期操演、整訓，如臂使指。臣以為，磧南諸部亦可仿其舊例，重新整頓，以為國之干城。」

其時天空下著濛濛細雨，道路泥濘無比。邵樹德走得稍稍有點吃力，不過心情很放鬆，看著恭迎出門的法師，他擺了擺手，徑直入了寺內。

「陛下，臣願獻背嵬壯士五百至洛陽，拱衛京師。」

有的人臨走之前，多有不舍。

邵樹德也不管他們，自顧自說道：「上月徐浩病卧于床，朕前去探視。說起當年征討李國昌父子舊事，感慨萬千。」

人老了，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哪怕前一刻還生龍活虎，說不定哪天就大病一場，健康急劇惡化。

此言一出，其他幾人神色不一。

情分啊情分，看似虛無縹緲，卻又是臣子們一生中孜孜以求的東西。

「臣遵旨。」幾人陸陸續續表態。

他們打小就聽父輩說起征戰的往事，對無上皇帝的敬畏深入骨髓。有年紀稍長的，甚至還趕上了統一天下的尾巴，見識過大夏禁軍一往無前的勇武，真沒太多抵抗的勇氣。

「謝陛下賜座。」幾人齊聲應道，然後在侍衛的引領下坐到各自的桌案前，也不吃喝，默默等待。

人生百態，讓人惆悵不休，留戀不已。

有的人臨走之前，痛苦不堪。

說到底，他老了，熬死了和_圖_書很多老人，新一代在他面前畢恭畢敬，惴惴不安。

「喝酒吧。」邵樹德揮了揮手，道。

漢地軍閥尚知互相吞併，草原酋豪就不想么？一樣啊。

他莫名地想起前幾天一病不起、留在鄆州的徐浩，有些嘆息。

有的人臨走之前，有些怨恨。

眼前這群人，已經不是當年跟著他出生入死的老人了。

「你等——」他清了清嗓子，說道。

恍惚之間，看到了陣亡的勇士從血泊中又爬了起來，跪拜於前。他們手中提著敵人的頭顱，武器之上滿是缺口，衣甲盡碎，血染征袍。

七個人跪在地上，以頭觸地，不敢稍動。

大部落變成中等部落，中等部落再變成小部落，幾代人下去，陰山、燕北諸部與磧北部落可能就沒什麼差別了。

今日的他走在泥濘的野地里，步履不再矯健，神氣不再充足，頗有一種深秋的蕭瑟寂寥之意。

邵樹德的思緒從追憶中徹底抽出，用略帶些漠然的目光看著他們，道：「諸卿可有解法？」

「建文神武無上皇帝」這個尊號是諸部共上，黑城子國人會議也非常正規，今上在草原上的地位，說實話比很多所謂的大汗還要正統。

鄆州向東，戰場的痕迹已經渺然無蹤。不過邵樹德還是祭拜了一下當年攻打天平、淄青二鎮時戰歿的士卒。

※※※

所以——還能怎麼辦？

「渾卿真是妙人。」邵樹德笑了笑，起身敬了他一碗酒，道：「滿飲此杯。」

說難https://www.hetubook.com.com聽點，若此時站在他們面前的是太子，他們可能都要討價還價，但面對「面善心黑」的無上皇帝，沒人敢公然對抗，因為他實在太耀眼了，不是人力所能敵。

幾個人拚命說著，諂媚之意甚濃。

推恩令是千古陽謀，所有人都看得穿，但就是破不了。它考驗的不是你有多少戶口、兵甲、戰馬，而是人心。

還有淚流滿面，或悄無聲息的。

天空已經放晴，侍衛們搬來了一些桌案，就放在庭院中。

情分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束縛住君王高高舉起的屠刀。

這倒不是他們有什麼反意，其實是本能在作祟。誰不想當軍閥？誰不想把持著更多的人丁、牛羊？

渾釋之把話挑明之後，事情便走到了最終一步：怎麼辦？答應還是不答應？答應的話，是不是還可以討價還價一番？

場中氣氛微妙了起來。

草原與漢地不同，可汗的叔伯兄弟、兒子孫子都要領兵或出任官職的，他們各有班底、各有支持者。如果沒繼承權也就罷了，不做他想。可現在聖人告訴你，部落可以分家，你們也有可能取得繼承權，朝廷支持他們。

終究不是老兄弟。如果是一起走過來的老人，即便有君臣之分，也不會這麼生分。

「禁軍驍勇難敵，縱有數十萬騎，怕是也不敢南下。」蘇支說道。

偏偏這話還不好接，不好說。

邵樹德曾經想過一個問題，如果時光倒流四十年，再來一次，會是什麼結果？和*圖*書他當時難以確定，現在想想，有這幫老兄弟在，再差能差到哪去？

幾人立刻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後端正地坐在那裡，像聆聽教誨的學生。

「是。」

「朕以討伐李國昌父子起家，隨後三十年東征西討，漸至天下一統。」他繼續說道：「而今四海昇平，萬邦來朝，這應該算是盛世了吧？」

邵樹德回過神來，眼神再度凝聚，靜靜地看著幾人。

情願嗎？當然不情願了。

他也不說什麼，就那麼看著。

分完家產的兄弟之間，可不一定是一條心，這是明擺著的事情。

因為這些所謂的故人之後不值得他紆尊降貴，不值得他投入感情。

「朕有今日，皆賴爾等。」邵樹德嘆息道。

又為子孫後代清理了一遍棘刺。他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參見陛下。」鸊鵜泉巡檢使庄敖、可敦城巡檢使渾釋之、奚王蘇支等七人入內拜見。

「回去后，清點一下戶口、牛羊。」邵樹德繼續說道：「分一分家吧。你們自己分，好好分，若分得不好，朕來替你們分，明白嗎？」

「陛下……」中官王彥范走了進來。

眾人心中咯噔一響，隱隱有所猜測。

渾釋之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坐下吧。」良久之後，邵樹德說道。

「如果這都不算盛世，還有什麼是盛世？」

邵樹德回到座位后，端著酒碗，沉吟了一會後，說道：「朕夢到有朝一日，草原風雲激蕩，有人率數十萬騎南下中原，殺得血流成河，數百里無人煙htｔps://m•ｈeｔuｂook•ｃｏｍ.coｍ。而大夏的國祚，就像秋天的落葉，飄零不定，又像風中的燭火，晦暗不明。」

就徐浩這樣的人，斬將殺敵，幾乎從無失手，他是用腦子打仗的。後世史書之上，應該有濃墨重彩一筆。如果把《皇夏勇將志》做成遊戲，他的武力應該也是接近一百的存在，雖然邵樹德知道他到不了這種程度。

草原就這德性。

邵樹德倒背著雙手，在幾位酋豪面前慢慢踱步。

邵樹德搖頭失笑。

他不住地嘆氣，到最後都流淚了，只說了一句話：「下輩子還為陛下衝殺。」

無解！

「陛下，草原之上，無人能出數十萬騎，除非有北衙樞密院的調令。」庄敖說道。

老人已逝，新人卻未必有那份跟著他打天下結下的深厚情分。

邵樹德坐在了庭院中，侍衛們盡職地撐起了黃傘蓋。

邵樹德則站起身，走到牌位前，上了一炷香。

蒼松翠柏之中，供奉著一個巨大的牌位，香煙裊裊，誦經之聲不絕。

「朕午夜夢回之時，經常汗透衣背，憂心不已。」邵樹德嘆了口氣，說道。

聖駕抵達登州的時候，已經是七月盛夏。

邵樹德沒接他們的茬，只是定定看著遠方。

「這些年無論草原還是漢地，日子都變好了，此皆陛下之功。」

隨後，又端來了一些瓜果、肉脯、米酒。

「四十年恍然一夢啊。」上完香后，他轉過身來，看著幾人，說道。

但公然對抗朝廷的代價是什麼，這是他們不得不考慮的事情。

「人都來了？」邵樹德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