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 大江東去，浪濤盡，千古風流人物
第九十二章 人生
太醫在一旁看著，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當世之人，沒有資格審判我。
這個世上，又有幾人能在他心中佔據一席之地呢？越來越少了。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西方亦有類似的話：只有上帝才能審判我！
每個人對忠誠的定義不一樣，何必苛責？求同存異，相忍為國，天下沒有那麼多非黑即白的事情，更多的是複雜多變的灰色。
邵樹德和顏悅色地和他們說了幾句，然後一直坐在胡床上。
真的沒有憾事嗎？人生本來就有很多遺憾。少年時、青年時、中年時乃至老年時，遺憾、悔恨、不舍、難過，諸般滋味，一一品嘗，臨走之時，真正完全釋然的又有幾個？
靴子踩著晶瑩透明的雨雪，咯吱咯吱進入中堂，穿過庭院，來到了一間充滿葯香的卧室。
一個已經磨合得非常不錯的小團體之中，突然加入了一幫外人，取代了他原本「出謀劃策」的位置，失落是很正常的。
陳誠也笑了。
老兄弟們相繼離去的世界，又何嘗不讓他覺得陌生呢？
邵樹德抬起頭，想了想后，道：「朕也記得。」
但團體總要發展，總會有新人加入。
今年的考生數量也創歷年之最，幾近四千人。
雪頭子打在窗欞上，撲簌簌作響。
改革，從來沒有停止過。
榻上的老人氣色灰敗，看見邵樹德進來后，臉上浮現出些微笑容。
邵樹德沉默。
是啊，他這一生太過豐富，
和-圖-書做的事情也太多，他又何嘗不累呢？他想起了李克用臨死前的喃喃自語：「我累了……」
他想起了費勁心機，滿頭青絲盡成白髮后才推行的改革。
「可還有什麼話要對朕說？」邵樹德問道。
四十年後，再追憶當年往事，只讓人感慨萬千。
細密的雨雪之中，同光十年的科舉如期舉行。
「陛下保重龍體。」寂靜的屋內，響起了陳誠若有若無的嘆息。
都說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楊悅忠誠嗎？
離開禮部之後，他徑直來到了安業坊隴西郡公府。
「人生苦短，春秋數十載而已，朕做下了如許多的事情，罪也好，功也罷。哈哈！」邵樹德一甩袍袖，下了高樓。
君臣相對，默然無語，卻又一切盡在不言中。
「老陳，可還有未了之心愿？」邵樹德突然說道：「老兄弟們有先有后，朕晚走幾步，有些牽挂，可為你們處理掉。」
最遠的來自伊麗河谷。
「得陳卿，朕之幸也。」邵樹德嘆了一聲，說道。
「朕忘了很多事情，但還記得那年之事。」邵樹德不自覺地笑了起來，道：「陳卿當時說『不瞞將軍，去歲我沒走，也是存了點私心的。而今方知自己不是帶兵的這塊料，左支右絀，已是維持不下去了。』」
洛陽的萬家燈火與歡聲笑語，就是邵樹德暮年風雨旅程中的路標。
人，要對自己負責，要對家族負責。
「見你來了，老李還和圖書有些失落。」邵樹德哈哈一笑，道：「後來私下裡找過我幾次，說外人不可信。」
卧室門外候著的數人慌忙行禮，邵樹德擺了擺手，徑直入內，一撩袍服下擺，坐在了床前的胡床上。
他想起了宥州城外，拓跋思恭畏懼軍威，不戰而逃的樣子。
但無論怎樣，這些漢、奚、契丹、韃靼學子還是要嘗試一下的，重在參与嘛。萬一考官們集體瞎了眼，或者被豬油蒙了心竅，錄取了他們呢？
他想起了晉陽城中，一斧斬斷銅鎖，將庫中錢帛發放給軍士們的場景。
「那時候臣還是存了點私心的。」陳誠嘆道：「艱難以後，也不是沒有文官領軍。昭義軍過來的數千軍士，都是個頂個的好兒郎，臣還想帶一帶。但後來發現，實在帶不動。」
草原七聖州之類的地方也有人過來科考。他們在地理上隸屬遼東道，用的也是遼東的名額。實事求是地說，他們的水平還很差，幾乎沒有考中的可能。
「好！」邵樹德點了點頭，沒再多言。
人生最後一程，竟然也如此風雨晦澀、陰暗難辨。
陳誠一直維持著淡淡的笑容。
他想起了攻打河隴之時，數萬人沿著黃河進軍，不可一世的豪情壯志。
天下英才，就這樣在科舉的指揮棒下翩翩起舞，不敢有絲毫差池。
科舉改革后已經考了三次了，已經產生了許多既得利益群體，新的道路已經初見雛形，很多東西不是再那麼容易回去了。
邵樹德也不看他們，有時候就定定地想著心事。
臨別之時，君臣之間曾經的分歧早就煙消雲散。
陳誠已經氣若遊絲，眼睛一直看著他。
曾經為人所熱議的科考，在這一年熱度有所降低。
「陛下……」太醫署醫官輕聲提醒。
北風嗚咽，恍如招魂之音。
最初的理想是什麼？可不就是想要看到這萬家燈火的安寧場面？
恰在此時，洛陽的大街小巷之中，慢慢亮起了溫馨的燈光。
沒人再過多議論了，因為一切都已成事實。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邵樹德站在高樓之上，看著魚貫入場的學子們。
他想起了夏州城頭宴請楊悅，請他出兵時的場景。
有它們指引，人生就不會迷茫，最終坦然地接受落幕時刻。
邵樹德越走越快，越走越堅定。
他想起了東出后，那一場場艱難的戰鬥。
恩也好，怨也罷，到了這會，都該看開了。
李延齡，其實很好。
冰冷的雨夾雪打在身前，他恍若未覺，定定地看著入口。
陳誠的兒孫們也擠了進來，想哭又不敢哭，怕驚擾了聖人。
「綏州其實不錯了。」陳誠輕輕搖頭：「陛下是帶了三千精兵上任的，又有諸葛大帥提攜，夏綏鎮早晚是陛下的，臣當時處心積慮謀划如果消滅鎮內諸將。沒想到，陛下更精於此道。夏綏、朔方、天和-圖-書德、振武四鎮一統之後，再收入党項諸部，大勢成矣。」
今年又增加了營建科與醫科，按道分取。最早增加的農科迎來了第三次科舉，明算、明法迎來第二次，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他們考的是賓貢進士，這是另外算名額的。考中后，可在大夏境內當官，也可回伊麗河谷當官，一如前唐故事。
風雪漸大，北風漸烈。
他想起了太多人。
太醫署的醫官也時不時進來。其實他們早就束手無策了，只不過聊盡人事罷了。
「後來，我得授綏州刺史，你來了后，是不是心都涼了？」邵樹德開玩笑道。
幾十年的出謀劃策，幾十年的殫精竭慮，幾十年的操持政務，幾十年的情分。在這些面前，些許分歧、生分、爭執、不解，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極限，費心費力做好自己的事，且一直在進步。能有這樣的老兄弟、同僚，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他抓緊他骨瘦如柴的手。
許久之後，邵樹德鬆開了陳誠已經冰冷的手，起身為他掖了掖被角，說道：「著禮部、鴻臚寺、太常寺會同辦理葬儀。朕的老兄弟走了，豈能沒有排場。」
天色已經大暗，雨雪並未停歇。
他想起了黃巢敗退之時，諸軍為畏首畏尾，只有他獨自追至武關城下的勇烈。
他想起了關中神皋驛之戰，將士們士氣如虹，將孟楷萬餘人直接打崩，趕進了渭水之中。
說完，他離開了卧房，來到院中。
「卿先行一步，ｈｔｔps://ｍ•hetubｏoｋ.coｍ.cｏm為朕收羅勇士，朕隨後便來。」邵樹德說道。
陳誠的嘴角微微咧開，慢慢定格於此。
家家戶戶圍坐在一起，平靜、安寧地享用著晚餐。間或傳來幾聲滿足、喜悅的笑聲，就彷彿是世間最美妙的音樂。
人來來往往，都引不起他的注意。
「陛下……」陳誠眼角流下兩滴濁淚，輕輕搖了搖頭，道：「臣此生已至圓滿，無憾事也。」
他信步走入了雨雪之中，侍衛趕忙撐起了傘蓋。
說完之後，屋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陛下保重。」陳誠又流出了眼淚。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陳誠的幾個兒子進來探視了幾次。看到邵樹德時，畢恭畢敬，十分緊張。
朝中隱隱有風聲傳出，三年後的下一屆科考，有可能會少量削減進士錄取名額，將其壓縮至百人之內。多出來的約十個名額具體給誰，暫未定下。
和緩又堅定的社會變革，讓很多人覺得陌生。
考不中也不打緊。作為縣一級推舉且通過州試的鄉貢進士，他們在當地已經是「高端人才」，大不了回鄉當個小官小吏，著重培養兒孫。幾代人、十幾代人下來，興許就考中了呢？
「陛下，臣記起了很多晉陽舊事。」陳誠輕聲說道。
人生崛起關鍵一戰，楊悅吐露心聲，說他忠的是夏綏的萬家燈火。
他的臉色異常紅潤，彷彿年輕時征戰沙場的豪情壯志又回來了。
他想起了遮虜軍城，連發三箭，射死兩名李克用部下的英姿。
邵樹德回過神來，看向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