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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常年面無表情的年輕宦官第一次露出異樣的神情，信仰帶給他的力量此時彷彿化成了烈火，將他整個人燃燒殆盡，只剩下一具空殼。

沉默許久，馬三寶苦笑一聲：「倒是沒有寫，可一個宦官，這輩子也就只能伺候別人，怎麼破開萬里大海？」

他是見過馬三寶的身手的，雖然不知道這個宦官有沒有練葵花寶典，但光是那一手走路沒聲神出鬼沒的功夫，要是起了殺心對面那口不擇言的夥計怕是不可能活著走出這個客棧，顧懷正想勸兩句，可沒想到馬三寶最後自己壓下了怒意，只是放下了筷子，大袖一甩上了樓。

顧懷嘆了口氣，跟了上去，靜靜站在窗前的馬三寶沒有回頭，臉被外面街上的光亮照得忽明忽暗：「閹人就不算人？」

「多少知道一點，不過我不信教。」

倒不是說客棧獅子大開口，而是已經有些狠宰了，本地熟客，估計也只用不和*圖*書到二十兩，可誰讓甄茹一行人身上的外地痕迹實在太重？但即使是被當成了肥羊，為了穩妥起見這筆錢還是得花，只是這樣一來加上打點關卡的費用，未免也讓這趟進鎮變得有些虧損起來。

「從那之後我就跟著大軍征戰，打了五年的仗，天南地北都走過，市井江湖也看過，直到我遇到了王爺，他挑選我當了貼身侍衛。」

這句話一出來，顧懷就知道不太對了，果然，一抬頭就看到對面的馬三寶額頭青筋直冒。

「所以我很感激王爺，也不覺得自己是個閹人就低人一等，但我還是很痛苦這件事情，因為一個信清真教的閹人……是沒資格去聖城朝聖的。」

「這個世界會變的。」

完了。

但顧懷一直沒有開口，他知道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宦官僅僅只是想要說點什麼而已。

幾個夥計往邊上吐了幾口唾沫，顧懷卻沒有絲毫https://m.hetubook.com.com介意，馬三寶更是面色都沒變，只有任萬彬浮現些怒意，被顧懷的眼神壓了下去，懨懨地跟著坐在了桌子旁用起晚飯。

「沒卵子的孬種……還佩刀，裝模作樣的繡花枕頭。」

他不需要同情。

「連這個也知道……道衍大師對你的評價是對的，」馬三寶負手而立，「我的祖父和父親都信奉清真教，而年少的時候我的家境還不錯，他們都去過麥加朝聖，本來我以為我也會這樣的。」

顧懷三人自然也跟著來到了客棧，畢竟錢交了，食宿一系列事情自然是由商隊解決，只是街上那一幕被商隊中人看得實在清楚，所以迎接三人的待遇自然好不到哪兒去，不止是冷言冷語，連安排的房間也是最小最窄的一間。

「洪武十四年的時候，傅友德大將軍和藍玉大將軍征雲南，我成了戰俘，那年我才十歲，而軍中向來有一個規ｈｔtｐs://wｗw•heｔubｏok.ｃｏm•ｃｏｍ定--被俘獲的兒童，是要被閹割的。」

當然還有更過激的，在聽完旁人說這三人見了商隊遇上麻煩，不僅沒有跟商隊站在一起，反而置身事外看戲，好些後面趕到的夥計都義憤填膺起來，想著這三人的佩刀難道是拿來看的？一路上商隊走得四平八穩沒讓你們遇上麻煩，但你們就這麼回報商隊？又不求你出頭，只是這種事情都不和商隊站在一起，振一振聲勢，實在可惡得緊，簡直就是孬種，沒一點江湖人的男子氣概。

「你這話說的，有臉的還會回來？」

顧懷靜靜聽著馬三寶講著自己的故事，想象著當年那個年僅十歲的少年跟著明軍征戰四方，北方的風雪、大漠的黃沙他都看過，本來應該在家玩耍嬉戲，卻突然成為戰爭的一員，在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飛奔，用刀劍和長槍代替木馬與玩偶。

「你知不知道清真教？」

好歹是陪https://m.hetubook.com.com著甄茹走南闖北多年的管事，辦起事來確實利索，沒用上多久就尋到了一家鬧市中的老字號，三十多個夥計，加上二十來個護衛的住宿，還有吃食喂馬一系列費用，一晚上就得花去接近四十兩銀子，實在讓甄茹也有些心疼。

現實和信仰發生衝突，要摧毀一個人其實很容易。

「沒有用的，」馬三寶的眼睛黯淡下來，「只要我還是個宦官，只要我還在大明，出海的夢想，終究就只是個夢想而已。」

「畸形制度下衍生出來的派生品，歧視是要不得的，」房間有些狹窄，顧懷靠著門框，「錯的不是凈身的人，是心理變態催生出這種制度的帝王將相。」

「誰說的？」

「即使到了王爺面前，我也敢這樣說，」顧懷笑了笑，「就因為宮殿需要個乾淨不起邪念的男人，就讓一個原本可以正常的男人做了宦官？這件事本身就是錯的。」

「不，」顧懷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圖-書，意味深長。

「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

顧懷臉色嚴肅起來：「誰說的？清真教的教義有沒有寫，宦官就不能信奉清真教？宦官就不能去聖城麥加？」

顧懷沒辦法想象當年的馬三寶到底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累，多少次死裡逃生，他只能隱隱明白，這個年輕宦官遇到的悲慘遭遇並沒有磨滅他心中的信仰，他依然信奉清真教，崇信著止惡揚善的教義，但殘缺的身體卻不停提醒他只是一個閹人，每一次被稱呼一聲公公，好像就離那個聖城遠了一分。

「不要放棄一直堅持的東西，等下去，萬一柳暗花明峰迴路轉呢？」

不知道馬三寶是不是在苦笑：「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還有臉吃？」

「聽多了祖父和父親講的故事，我總是想出海看一看，想自己乘風破浪去那個聖城，所以我並不喜歡讀聖賢書，倒是挨了不少打。」

馬三寶愣了愣。

「這個說法倒是未曾聽過，就不怕我告訴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