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海上燃犀圖
第二十一章 √
牧懌然大步過去，蹲身到他的身旁，伸手握住肩頭，輕聲喚他：「柯尋？」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候，耳邊的聲音和那如同溺水的體感終於漸漸消失，柯尋疲憊地倒在地上，粗喘不止。
柯尋聞聲正要坐直身子，卻被牧懌然用手在後腦勺上撫了撫才鬆開，牧懌然接過邵陵遞來的一卷竹簡，將它展開和柯尋一起細看。
「這是方菲留在地上的信息，」邵陵說道，語氣里有些異樣，「很可能會出乎你的意料。」
「真是個了不起的姑娘。」秦賜輕聲道。
他的手裡握著手機，手指尖摁在手機殼微凸的花紋上，那是一串英文花體字，寫的是：
柯尋正有些出神，忽聽見羅勏的聲音響在身邊：「我去……我的潤喉口香糖怎麼變成這糟樣了？這什麼鬼東西啊？」
即便是雉雞，出現在海上仍然是一件不可思議的離奇事，眾人面面相覷，牧懌然卻盯著柯尋手上的這根長長羽毛陷入思索。
昨晚的幻象，是以七情中的「哀」為主題，如果同前幾夜相比，這一夜的幻象對牧懌然所造成的心理和精神衝擊，大概是最小的，到了後半夜他甚至還小睡了一覺——連幻象都沒能叫醒他。
在入畫之前，牧懌然的人生可以說是相對幸運的。他擁有一個完整且正常的家庭，家人開明通達，生活平靜順遂，哪怕之後他進入了商界，也因與藝術沾邊而少了許多風浪波折。
「好，」邵陵點頭，「昨晚確實很傷神。」
所以「哀」這樣的情緒，幾乎在他過去的人生里鮮少出現，自然也就造成不了太大的殺傷力。
「小尋……爸爸和-圖-書好難受……水嗆進肺里，生疼生疼的……你還記不記得，你看到爸爸從水裡被打撈出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鼻子里，嘴裏，耳朵里，全是污泥……爸爸好慘啊……爸爸在水裡掙扎的時候，多希望有人能救我一把……可是沒有……爸爸覺得好孤獨……」
幾人快步走過去，柯尋把箭拔下來，將那根羽毛拿在手上給大家看。
「進化，千年……」深思中的牧懌然忽然出聲，抬起沉澈的雙眸，望向眾人，「我想，我已經知道那隻雞是什麼東西了。」
似乎正是因為這個符號所代表的意思太過出人意料，為避免大家會懷疑她是否畫錯，方菲特意將這個符號畫得端端正正、標準異常，讓人連聯想到別的符號上的機會都沒有。
這個符號，是一個標準的「√」。
可這段幻象，此時此刻卻在重現他那段最黑暗的時刻，想把他重新拉回抑鬱的深淵，逼迫他再一次崩潰到無從救贖……
「這是那隻雞身上的毛？」衛東用手比了比羽毛的長度，「什麼雞的毛能長這麼長？！」
那段記憶曾令柯尋日夜痛不欲生，曾讓他罹患輕度抑鬱，甚至也曾產生過輕生的念頭。
柯尋蜷縮在角落裡，雙臂緊緊地抱著頭，一動不動。
哀莫大於心死，可見「哀」之於前幾種情緒，更容易摧毀一個人的精神。
「也不難理解啊，」羅勏在旁邊道，「在海上長途旅行，帶生肉熟肉的話容易放壞，倒不如帶上活雞活鴨的，一邊養一邊航行，吃的時候現殺。」
柯尋倒在地上，狠狠地蜷縮著身體，那不斷重複和圖書著的幻象還在一遍一遍地將至親死亡的聲音刺進他的靈魂。
牧懌然的視線落在竹簡上，卻見那上面畫著一個符號，是昨天他同方菲商定好的代表不同意思的標記之一。
「少支箭。」柯尋啞著嗓子，「地上只有四支，昨天我給了她五支。」
柯尋暫時顧不上他，同牧懌然一起邁出門去，見空蕩蕩的甲板上，扔著昨天柯尋遞給方菲的那張弓，旁邊掉落著幾支箭。
就算是在畫里的世界，情節設置也總要符合常理和邏輯，除非這幅畫本身的主題就是荒誕離奇。
……
黎明的晨光灑進中廳，牧懌然睜開眼睛，入眼的是倒了滿地的同伴。
直到柯尋在哀獸般的嘶泣聲里難以抑制地產生了一個念頭：餘生既然如此痛苦，何必還要殘喘獨活？……
「退化了吧，」衛東也向著這邊瞅了一眼，「畫外的東西到了畫里，如果畫的年代久遠的話，這些東西就會退化成符合畫中年代的東西。有一次我進畫前帶了巧克力，進畫后巧克力因為不符合年代和社會背景，就退化並轉化成乳酪了……」
但顯然他的夥伴們就沒有他這樣的幸運了，東倒西歪癱了一地，個個臉上是成倍的疲憊和鬱氣。
「救人的不行了！他不行了……救人的……救人的死了……」
「野雞，或者說，是雉雞。」邵陵道。
「——救人！」面前那道熟悉的聲音再次一聲沉喝，腳步聲嗵嗵嗵地向著遠方奔去。
「……為什麼？」一起湊過來看竹簡的秦賜表示很難理解。
它代表，昨晚方菲點燃犀角后所看到的東西，是一隻真正和*圖*書的，雞。
「先休息。」說話的卻是牧懌然，一隻手始終覆在柯尋的後背上沒有拿開。
「不管線索有多麼離奇和難以置信，」邵陵說道，「既然已經明確是『雞』了，那我們就只能從這一點出發去考慮。大家是準備先歇一歇，還是現在就開始集中討論線索？」
秦賜走到近前看了幾眼，捏起其中一個拿到眼前又仔細看了看聞了聞，然後瞭然地哦了一聲：「這是丁香的乾花，怪不得——丁香是古人用來去除口臭的東西，也可以稱為是古人的口香糖，所以你的口香糖退化成這種東西也並不奇怪。」
眾人正要起身各自活動，忽聽柯尋說了一句：「方菲的弓箭呢？」
——「有人落水了——快來人啊——救命——有人落水了！」
衛東：「……」
「可能是青春期變聲吧。」柯尋說。
清晨的海上濕氣濃重，遠方一片灰霧蒸騰，令這個世界顯得虛無縹緲。
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陳歆艾的「消失」，證實了這一點。
驟然間，一道驚呼聲再次炸響在冰冷凜冽的無盡黑暗裡，水聲，冰凌撞擊聲，人們的驚呼聲，紛紛擾擾一擁而至。
然而《海上燃犀圖》是一幅再正經不過的古畫，不大可能會出現這種常規性的錯誤。
直到邵陵走過來，沉聲道：「方菲……不見了。」
「救人的！救人的——沉下去了！他沉下去了！」
柯尋疲憊地鬆開抱緊身體的雙臂，向著虛空里慢慢地伸出手。
柯尋沒有打擾他，偏開頭，望向旁邊無盡蒼茫的海面。
柯尋拚命捂著頭，喉嚨里是再也無法被壓抑住的嘶啞痛哭。
「小尋……跟爸爸走吧，從此以後你就再也不會這麼痛苦了……兒子，爸爸的好孩子……來吧，來，你只需要往前挪一挪，這一切，就都解脫了……來……就只需要，挪一挪……」
十分地明顯，昨晚方菲在見到那隻古怪的雞后，非但沒有因害怕而畏縮，甚至還敢舉弓對它發起了進攻。
他花了很久的時間，用盡了所有的意志力，才終於走出了黑暗，重新回歸了光明。
柯尋很快抬起頭來看他，臉上展開一個懶洋洋的笑：「早上好。」
「哥，我這兒有潤喉口香糖……」羅勏說著在身上摸索。
CorgiandMooney。
「我靠——你嗓子怎麼了？！」衛東聞聲大驚，顧不得別的，先盯著柯尋問。
為什麼會在茫茫大海的孤船上，出現一隻雞？哪怕是出現一隻鴨子都比雞更符合常理一些。
他從不願去回想自己親眼看到父親最後一面時的情形，他躺在河邊冰冷的泥地上，臉上的神情還保持著死前的痛苦，他的眼睛半睜半合，眼珠一片混沌，再也看不見他所熟悉的這個世界，再也看不見他所有的親人，再也看不見那個趴在他身邊哭得撕心裂肺的傻兒子。
牧懌然看著他眼底的血絲，伸臂把他抱進懷裡。柯尋由他抱著，靜靜地不作聲。
遺憾的是她沒能射中那隻雞的本體，只射下了它的一根羽www.hetubook.com.com毛。
那是被他藏在心底深處，最不能回憶和碰觸的記憶，可現在，那殘忍惡毒的幻象，卻在重複，重複，再重複地重現那段記憶，不斷地在父親的第一視角和他的第一視角之間來回切換，把兩個人最痛苦的那段記憶和切膚感受，輪番交替地加諸在柯尋的身上，極盡殘忍地，狠狠地折磨著他。
扭頭看去，見羅勏手上托著幾顆棕黃色類似乾果乾花的梗一樣的東西。
「那口香糖退化也應該是糖啊，」羅勏看著手上顏色難看的不明物，「這些東西又是什麼鬼？」
「在那邊。」牧懌然指向甲板前方，見旁邊的船舷上，釘著第五支箭，而箭尖嵌入船舷的地方，釘著一根長長的羽毛。
「那它是從哪兒來的呢？從岸邊飛過來的？」衛東認為這太滑稽了，「什麼雞能飛這麼遠？這幅畫的畫家也太沒常識了。」
「原來這就是口香糖的退化版啊，」羅勏捏起一顆丁香乾花，毫不講究地扔進嘴裏，秦賜都能沒來得及阻止，「嘶——好難吃！又辣又刺舌頭，」羅勏皺著臉把花又吐了出來，「還是進化了千年的東西更優秀一點……」
朱浩文冷靜地清點著屋內的人數，衛東和羅勏各自縮著頭，用袖子擦去臉上未盡的眼淚。
「先不說我們在這艘船上沒有看到別的活禽活畜，」朱浩文道，「單說這隻雞是在點燃犀角之後才看到的，這一點就證明這隻雞絕對不是普通的雞。」
柯尋先是微怔了一下，緊隨其來的，是無窮的，成倍地擴張和翻湧過來的憤怒，痛苦，折磨，和悲傷——
「難不成他們出海的時候船上帶著活雞？」也湊過來的衛東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