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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也無法選擇自己的死亡。南凌曾經聽說過一個說法——這個世界上人類能對同類施加的最大的暴力行為就是父母選擇生育一個新的生命。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這個行為的客體，也就是這個被生出來的孩子，是絕對無法反抗的。

就像一個不友善的隱喻。

「我沒法確保你不會逃跑。」他說，「我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要不要離開取決於你。」

所以才需要公安出手——日本公安本身就是見不得光的情報組織，干點不符合規定的臟活想必也是手到擒來。

他在工藤新一肩膀上輕輕拍了拍。那雙銀色的眼睛里倒映著暗沉的夜幕，像個正在緩緩旋轉的黑洞。

「——但是。」他說，「我認為我們總該心懷希望——人類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這四個字里：『等待』和『希望』。」

「啊……」南凌把這個字念得百轉千迴繞梁三日，半晌他輕笑一聲，「看來是專屬於主角的嘴炮時間？好吧，我姑且聽聽看吧。」

「這是有區別的。」工藤新一重複道，「你可以選擇成為一個更好的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我們的選擇是有意義的。即使這個過程可能會非常久，可能會很痛苦，可能最後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但是。」

南凌知道他在引用《基督山伯爵》的話，他當然也看過這本書——不然他就不會給灰原哀推薦了。只是他從來都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句話。

然而工藤新一最後還是選擇了相信人性與法律，相信這個世界會越變越好——相信希望。也因此認為即使是南凌這種人也和_圖_書可以被拯救。因為正義理應救下所有人，現實中不存在絕對的道德困境，也就不該有犧牲。

「不。」但工藤新一說，「這是有區別的。」

月亮從雲層中緩緩地飄出來，那雙天空般湛藍的眼睛里盛滿了純凈的銀白色光芒。南凌看著他的時候，恍惚覺得自己是在看著一面鏡子。

他走近了兩步，剛好站在了明暗的分界線上。

「『人被過去的經歷所塑造而不是被過去的經歷所束縛』……說得挺好。」南凌讚許地點了點頭，看不出他有任何被打動的跡象，「但是塑造和束縛又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呢？我們都無法反抗不是嗎？」

南凌站在工藤新一面前，他們兩個人之間只隔了幾米遠，近到幾個跨步就能抓住對方。然而這個世界上總有些戲劇化的事情發生，比如說現在天上的雲剛好遮住了一半的月光，在南凌身上投下一片陰影，而將霧氣般朦朧的銀色灑在工藤新一身上。明暗的交界線像是摺紙上的摺痕一樣被畫在兩人中間。幾步遠的距離卻猶如天塹。

赤道夜晚的雲彩像輕盈的絨羽，慢悠悠地飄過來遮住了明亮的月光。

反正工藤新一也不可能拿他怎麼樣。

「至少你現在不會這麼做了？」

工藤新一在南凌模糊不清的威脅里用了很大的勇氣才沒有後退。

工藤新一帶著一絲希冀看向南凌，卻失望地發現他看上去根本沒什麼反應。

對於南凌來說，希望是吊在驢前面卻永遠吃不到的蘿蔔，是將人扔上跳樓機折磨的某種惡意，是一個一點都不好笑的、充滿了惡意的笑話——它從來就www.hetubook.com.com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南凌認為自己不讓工藤新一知道自己還活著這件事是對他好。

更不可能說服他。

他看向工藤新一的眼睛。就在那時候他明白了過來——他和工藤新一之間最大的區別不在於殺人與不殺人，相信法律與不相信法律，篤信正義與不篤信正義。他們都見過人性最醜惡的一面，卻給出了截然不同的回答。南凌很久之前就學會了放棄不切實際的期待，放棄將自己的人生寄托在他人身上。工藤新一依然選擇相信人性本善，相信他們的選擇能改變什麼——簡而言之，南凌放棄了希望，而工藤新一依然相信希望。

「那麼問題來了。」南凌打了個清脆的響指，晃動著手指點了點工藤新一，一副很開心的樣子，「你要怎麼確保我不會跑呢？事先說明，要對付你這樣的，大概五秒鐘就搞定了吧。」

「所以你通知了公安……不過我想他們應該還沒有那麼快趕到新加坡這裏來。」南凌笑眯眯地說，「不然我現在要面對的該是降谷警官才對。」

「你會記住這裏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他說，「你也會記得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罪犯正在逍遙法外，你想要抓住他——更重要的是，你還想拯救他。你對此心懷希望。這或許是個詛咒，也許也可以是個祝福。總之——」

南凌離開時留下的那句話驟然變得清晰起來。

「當然有！」工藤新一眼神堅定，「因為人是被過去的經歷所塑造的，不是被過去的經歷所束縛的。」

我們出生的那一刻，彷彿為一生簽署了一個契約。但可能有一和圖書天我們會問自己，是誰替我簽署的。

而不是一個高中生偵探。

從一開始魔鬼就不是自願被關進去的——他是被困在瓶子里的。即使過了再長時間也是如此。如果南凌不認為那實際上是一種束縛，他就不會這麼說。

從法理的角度來看，南凌當然知道這是『正確』的，他也知道自己無論是被抓了還是隨便死在哪都純屬活該。但是這不代表他樂意被人看管，更不代表他剛剛擺脫了組織的控制，轉眼就能自願走入另一個牢籠。

「你猜？」南凌用一種意味不明的語氣說。然後腳步輕快地朝前走了兩步，站在了工藤新一面前。

孩子既無法選擇自己被生出來的事實，也無法選擇自己要被如何撫養長大。我們每個人的性格都並不由自己來決定。年幼時被父母所塑造，長大后被社會所塑造。這種塑造不僅先於我們的意識而存在，而且我們也永遠無法逃離這種塑造。某種意義上，塑造就是一種束縛。

南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這個問題有意義嗎？」

他昨晚幾乎要被南凌說服了——這個世界是如此冷漠、混亂與無序，道德與正義或許也並不客觀存在。南凌簡直就是個最好的例子。他像是某種道德困境的具象化，一種人性的矛盾或是一個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是電車難題中獨自一人站在鐵軌上的小孩，只是他站上去是出自自願，並且不需要被拯救。

也許還有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即將要被風吹散的，淡淡的榛子拿鐵的味道，能證明南凌曾經出現過。

「別不說話啊，名偵探。」南凌說。他們兩個人的交談似ｗｗｗ.hｅtubｏｏｋ•ｃoｍ.ｃｏm乎總是由他開啟的，這種時候他總是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語氣輕鬆得不像話，「你還有什麼想找我說的？事先說明，真心話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我可沒有天天晚上陪人談心的愛好。」

南凌說不清這是不是一件好事，他也從不需要任何救贖。但他決定給工藤新一一個機會。

但也許，對於工藤新一來說並非如此。

——也就是說，自願回到公安的監管中，從此大概一輩子都要停留在被監視的狀態。畢竟他曾經的的確確是個滿手鮮血的劊子手，所謂『潛在的不安定因素』。

即使他自己都放棄了自己。

他突然清醒過來。甲板附近掠過一隻海鷗，工藤新一下意識地讓自己的視線追隨著那隻鳥轉了半圈。然後他發現甲板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只留下了自己一個人。

但南凌不可能把這些告訴工藤新一，正如他永遠不會說他這輩子最厭惡也是最恐懼的事情就是被人關起來，他也不會說如果他要進監獄那麼他會先選擇死亡，你想把我送進監獄就是在逼我去死，就像試圖馴養一隻麻雀——這是謀殺。

南凌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一笑。

工藤新一眨了眨眼。他的視線中，南凌的嘴一張一合，但是他卻聽不清晰。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覺得眼前忽然一片恍惚，甲板上的燈光像是水彩一樣漂浮著暈開，海浪的聲音從未如此清晰。他在如同呼吸般的海潮聲中努力瞪大眼睛，卻再也找不到那個黑色的身影。

「我一直在想你說的那個故事——那個瓶子里的魔鬼的故事。」工藤新一說，「如果瓶子代表的真的是你的一部分，那和_圖_書麼你為什麼要用這個比喻？為什麼要任由它束縛你？」

「……我已經通知了公安。」工藤新一說出這話的時候，總覺得每個字的發音都變得那麼艱澀，像是嵌在喉嚨里的沙礫，磨得他生疼，「在他們來之前，我有義務看管你。」

工藤新一覺得自己永遠也想不明白南凌為什麼能這麼輕飄飄地提起一些本該被嚴肅對待的事，也永遠不明白為什麼南凌要這麼避重就輕地談論他自己的事。

人類的一切智慧。等待和希望。

工藤新一聽著總感覺自己後腦一涼。

明明他也應該知道自己的目的。

「啊……我知道了。」南凌晃了晃手指，「因為你們根本查不到我的身份。也許你手上有『查特』犯罪的記錄，但你證明不了那就是我。你們要追查一個死人，一個不存在的人，這可不容易。」

「我該感謝你通知的不是ICPO（國際刑警組織）嗎？」南凌嘴角邊的笑意短暫地消失了一瞬間，「對我手下留情——這是出於你的私心嗎，偵探？」

「……好吧。」南凌嘆了口氣，聳了聳肩，「你說服我了，工藤君——我本來想要找個機會給你灌點葯讓你忘記這段時間發生過的事呢。」

南凌好整以暇地看著工藤新一，後者深吸一口氣。

「——我會期待著和你的下一次重逢。」

工藤新一搖了搖頭。

工藤新一併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工藤新一是來勸他自首的。

要是降谷零或者赤井秀一來了也許還稍微有些麻煩——不，那就不是有些麻煩的程度了——不過只有工藤新一一個人的話，不會比他昨天從唐人街買了過量的點心再大包小包抗回酒店更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