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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衫書生在磕最後一個頭的時候，披頭散髮，垂落的髮絲遮住面頰，外人看不清神情……他閉上雙眼，額首抵在破碎的石磚處，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能外泄。

缽盂內燃著一枚幽幽燈芯，火焰四平八穩的燃燒著。

一個請字，尤為神妙。

這一句謬讚，非但沒有讓寧奕害怕，站在白衫書生面前的黑袍少年，反而鼓起了掌，大殿里響起了兩三聲稀薄的掌聲，寧奕注視著韓約在自己面前跪下。

韓約沒有笑，看著寧奕，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韓約面無表情，聲音輕飄飄如煙火，「好，寧奕，你很有膽量，我欣賞你。」

所有人，包括寧奕在內，都沒有想到，西海老祖宗提出來的第一個要求，竟然會是下跪和磕頭。

寧奕鬢髮飛揚，平靜對視。

「從今往後，只要你還修行鬼道之術，就不準踏出琉璃山！」

老劍仙一隻手抹在劍身之上，指掌間，絲絲縷縷的霞光流淌，匯聚，形成實質性的劍鞘，將劍身包裹在內。

那抹劍勁穿透入棺，抵在燈芯處。

於是一老一少，兩道身影，轉身踏入星火燃燒的四四方方門戶之中。

他注視著在傘面上匯聚緩慢滑落滴下的粘稠血液。

殿前的三位大魔頭，閉上雙眼，心底長嘆一聲。

這一跪，結了死仇。

所有肉眼可見的物事，都被剛剛的那一劍削去。

琉璃山頂，一柄狹長而又古樸的劍鞘，插在層層疊疊的斷壁殘垣之中。

寧奕看著不遠處白衫書生的陰柔面龐，韓約聽到這句話后，隱約有些失神……m.hetubook.com.com這位站在大隋檯面上的東境第一人，低垂眉眼，無人看見他深陷掌心的指尖，書生眼裡閃過一抹自嘲的笑意。

一抹刺得人睜不開眼的盛大劍光，就這麼脫鞘而出。

劍氣的沖刷聲音逐漸寂靜。

對於韓約的誓言，老劍仙還算滿意，這的確是有神魂效力的誓言結締，若是違約，韓約的琉璃盞內，諸多身軀，都會遭受劫難。

西海老祖宗的聲音，敲打在殿內所有人的心湖之中，三災四劫里，三位星君境界的大魔頭直接站起身子，面色難看至極。

「這柄劍，名為『稚子』。」葉老劍仙輕聲笑了笑，道：「今天起，它變成無鞘劍了，以後修行大成之時，記得親手把你的劍鞘拿回來。」

轟隆隆的震顫聲音之中，老劍仙一隻手拔劍出鞘。

東境第一人，琉璃山山主，南疆鬼修共主的一跪。

韓約深吸一口氣，沒有去看西海老祖宗，而是平靜注視著寧奕，眼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

他們不願看這一幕。

「蜀山寧奕破開十境之前，琉璃山不得動絲毫殺念。」白衫被狂風吹拂，無數張面孔重疊在一起，「他」木然盯著寧奕。

琉璃山上，一片狼藉，大殿化為廢墟，兩桿巨大的旗幟，大旗旗面連同旗杆，碎裂化為齏粉，還在空中飛揚，籠罩在山頭的大陣破碎之後，真正璀璨如琉璃的霞光流淌在山頂，這不是鬼修魔道的氣息，而是老劍仙極致純粹的劍道術法意境。

寧奕站在老人身旁，怔怔看著眼前和_圖_書萬物俱寂的景象。

寧奕默默咀嚼著這句話，抬頭望著老人，鼻尖沒來由的一酸。

寧奕笑了。

一襲白衣，迅速滲出了大紅。

「葉先生，如何？」

琉璃山頂。

而西海老祖宗今日便這麼做了。

一張又一張的面容，在他的臉上扭曲，浮現，那副五官像是沉浸在煙霧裡的雲氣，幻化出孩童女子老人的諸生百相……神魂遊離在大殿上空，在一輪大日懸停的琉璃山頂，所有人都見證了這一幕。

寧奕緩慢收傘。

嘶啞的鬼哭狼嚎，都被淹沒在劍氣聲音之中。

「若違約，有如此身！」

這三磕頭，所有人都看在眼裡。

琉璃山大殿寸寸支離破碎。

只差絲毫便可以圓滿的燈火，再也不得寸進。

而這麼一具堅不可摧的法身，自內而外，發出一聲沉悶的炸響！

韓約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一副極其古怪而又矛盾的面容，這個「男人」的面容，徹底沒有了一絲血色，像是一張慘白的雪紙，嘴唇卻一片大紅，觸目驚心。

桃花怔怔看著這一幕，血珠所過之處，梁木崩塌，整座琉璃山大殿，就此開始了傾塌。

那個跪伏在大殿上的單薄白衫男人，緩慢以雙手撐地，直起脊樑，立起了上半身。

幽幽的聲音，在大殿內響起。

魑魅魍魎，諸多小鬼，幾位大王，此時此刻在這殿內盡化為一片死寂。群魔亂舞的沸象，在身形瘦削的白衫書生三叩首后煙消雲散，甘露先生最令人忌憚的，就是那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道心，行事不擇手段，睚和-圖-書眥必報，從成名之後，便從未有人如此羞辱他。

天大的羞辱。

韓約雙手手掌按在大殿破碎地面上，動作極輕，極柔，磕了三個頭。

「回去了。」

「起誓吧。」

頭顱抵在殿面大地的韓約，默默聽著西海老劍仙的話，整具身子沒有動靜，像是一具死屍。

西海老人抬起頭來，目光幽幽盯著一縷虛無縹緲的神念，三災四劫根本捕捉不到這縷聲音的來處，而他一眼就看出了韓約如今的所在。

空留下一片死寂的琉璃山。

「若是在蜀山寧奕破開十境之前，琉璃山對其動了殺念，付諸行動，那麼我韓約，千雷招身，萬劫不復！」所有的面孔都破碎開來，恢復了書生原本面容的白衫男人，抬起頭來，一雙漆黑瞳孔直視著穹頂大日，雙手撕開胸膛白衫。

這位鬼修大成者，遠遠不止一具身軀，沒了這具書生，對他而言，其實也就是損失一縷神魂而已，琉璃盞里還有大把大把鮮活的肉體等待著他來享用。

整座山頭，都被削平了。

寧奕面無表情，注視著在自己面前呈現而出的另外一副面容。

這是羞辱。

大日瀑布沖刷殿柱，寶殿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傾塌。

這一縷神魂，不知蘊含了幾多面孔，寧奕在裏面看到了紅山曾經遇見過的黑衫婦人，黑色童子，韓約這等大魔頭，在琉璃盞里藏著的每一具身軀，都與神魂有所牽連，此刻他以神魂發誓，便是將這些身軀，都牽上了因果。

他最鍾愛的「書生」法身，蘊含著諸般大道，若是出手征戰，可以與東和-圖-書境聖山山主級別的大修行者一戰，即便是坐在三災之席的大修行者，也無法在一對一之中打贏這具法身！

老劍仙環視一圈，冷笑道：「誰敢閉眼，我就打死誰。」

琉璃山底，一口古棺，棺里一具陳年老屍，手捧一枚金剛佛缽。

「都給我把眼睛睜開！」

寧奕雙手杵油紙傘而立，四面八方的黑煞之氣被大日瀑布沖刷開來，黑袍袍擺一圈一圈蕩漾，站在韓約面前，他平視而對，笑道：「請跪。」

三災四劫神情木訥。

漫天的劍氣沖洗而過——

一切平定之後。

「我知道你此刻心懷殺念，恨意滔天。」西海老祖宗頓了頓，平靜道：「若有一日，寧奕與你同境了，我會給你們一個生死廝殺的機會。」

果然，大殿內，傳來了男女難辨的沙啞聲音。

這一剎那，似是有女子在耳旁呢喃，諸般聲音，齊齊重疊在一起，老人的，孩童的，清脆的，沙啞的，齊齊炸開！

奇恥大辱。

這一劍逆著大日瀑布而上，形成了肉眼可見的劍氣光柱。

寧奕看韓約，亦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與那襲炸開的血衣書生，只隔著咫尺距離的少年，倒持傘柄，在炸開的那一瞬間，「蓬」的一聲撐開油紙傘豎在面前，噼里啪啦的悶響很快平寂下來。

少年重重點頭。

「我……韓約……今日起誓……」

三災四劫的脊背處，已經升起了一陣寒意。

他輕聲道：「很好，前面兩個，你都做到了。」

話音未落。

但寧奕看韓約的眼神里，同樣沒有絲毫情感。

老人說這句話的時候hｅｔuｂｏok•com•ｃｏｍ，神情木然，懨懨道：「大千世界，三教九流，存在必有道，所以鬼修之術，縱然惹人厭惡，但我仍然保持中立，不曾出手。但今日一觀，你的鬼修之術即將大成，要不了多久就能涅槃，成功之後，光明正大站在陽光下……我不想看見你，也不想看見你成功的那一天。」

寧奕感受到了老劍仙溫和的目光。

「我要你跪下來，磕三個頭。」

西海老祖宗的聲音再次響起，老人以劍鞘重重插入大殿地面，濺起一片金石破碎之音。

韓約的書生身軀，炸了。

「第二個要求……我要你以神魂為誓，在寧奕破開十境之前，琉璃山不得對寧奕動一絲一毫的殺念。」葉老劍仙看著韓約，所謂的東境第一人，在他眼中，不過是一隻稍大一些的螻蟻，他想要捏死，只不過是攏掌之事，但世事不自由，今日登殿，是為了消除一樁麻煩，而不是增添一樁麻煩。

西海老祖宗拍了拍少年肩頭。

他的臉上沒有笑容。

三災四劫忽然毛骨悚然，心神震顫，望向白袍老人的方向。

半跪在琉璃山大殿地面的白衫書生，面色猙獰，幾乎是一字一字喊出最後一句。

噼里啪啦的聲響在體內炸起，血珠從韓約肌膚表面滲出，瘦削的白衫男子，先是胸膛鼓起，整張慘白面頰變得一片殷紅，然後「砰」的一聲，白衫撐得炸裂，無數血珠彈射濺開。

他木然問道：「這一跪，你敢要麼？」

古樸劍鞘的劍勁穿透數百丈，直入地底。

白袍老人淡淡開口。

那抹劍光通天徹地，在琉璃山上空斬切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