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05回 萬里長城今猶在(2)
徐爾正笑道:「我先說了,老夫一來無拳無勇,二來沒錢沒勢,三來無官命也輕。錢拳權三樣,我一條都沒有,就這張嘴皮子還管用。你若需要個媒人,那找我便對了。」
「去你媽的!」崔風憲醒悟過來,暴吼道:「老子還活著呢!你們卻是急什麼?」
說來這幫老卒倒霉得緊,他們年輕時追隨三寶公,把青春都糟蹋在海上了。如今臨到老來,一個個無家可歸,妻子無靠,晚景極為凄涼。可朝廷的讀書人並不體恤這批人,為了那樁「誅十族」的案子,他們深恨前朝皇帝,連帶的,他們也恨上了永樂兵馬,平日總把他們當前朝餘孽看待,絕無一分敬重之心。當然,崔風憲也恨透了這幫腐儒,每回見到了他們,總以為撞著了異族走狗,雙方誓同水火,幾至不共戴天。
小茗忙道:「是啊、是啊,方才崔少爺喊著『雷霆起例』,身上便有神力,好似起乩一樣,莫非這是什麼法術么?」崔風憲哈哈大笑,道:「小丫頭胡說八道。這『雷霆起例』是一招掌法,很難抵擋,便我侄兒這般不成材,一旦給他使出來,外人也不敢硬接。」
徐爾正見他變幻手勢,彷彿行酒令一般,笑道:「我曉得了,這第一關是錢……第二關是拳……這第三關呢……」崔風憲嘆道:「大人糊塗啦,你瞧瞧,這世上有什麼東西得要……」說到此處,不忘五指伸出,四下到處亂抓。
崔風憲拂然道:「大人,崔某何許人物,你真把我當成是貪財小人么?跟你說吧,我此番過來提親,不是為了什麼三文五兩,而是為了我大哥。」
崔風訓,字廣成,不同於追隨三寶公的弟弟,他不曾下過西洋,也沒看過麒麟大象。但他有件事和弟弟一模一樣,他也去過異邦。只是崔風訓並非向南走,而是向北行。他騎著馬,帶著刀,穿過長城,越過草原,飲下了斡難河的血水,對著巴圖拉戟指狂嘯。
徐大人多子多孫,崔風憲一旁聽著,便要奉承幾句吉祥話,卻見侄兒嘴角含笑,低聲道:「徐伯伯,您……您家裡有很多丫環嗎?」徐爾正微微一愣,反問道:「丫環?」崔軒亮微笑道:「是啊,就是像小茗、小秀那樣漂亮的婢女,您家裡很多嗎?」
匕首上的刻字以利器劃成,雖只寥寥數語,頗見草率,卻是大帝的真跡無疑,望著這行永樂大帝的刻字,徐爾正的雙手不禁顫抖。一旁崔風憲則是默默低頭,他輕撫著永樂帝留在人間的遺迹,眼眶微微濕紅。
那小秀哦了一聲,道:「為什麼啊?」徐爾正笑道:「他是日月朝第一批將官,與黃金家族交手過。」小茗、小秀對望一眼,茫然道:「黃金家族?那是什麼?」徐爾正道:「蒙古大元汗。這位崔二爺,便是本朝第一批抵達長城的士卒。」
這招「雷霆起例」不單以氣力雄渾見長,而且暗藏了五六道打勁,「徑」、「緊」、「靜」、「凈」、「切」,糅合為一體,除非以相同招式回擊,否則極難化解。也正因如此,崔軒亮才沒給一掌擊落到大海之中。
崔軒亮嚇了一跳,自知叔叔如惡犬,時時會暴起傷人,可搜刮腸腸,卻也不知要說些什麼。他左顧右盼,忽見小茗、小秀朝自己猛眨眼,不覺心下一醒,忙道:「徐伯伯,您……您家裡可都安好?」崔風憲鬆了口氣,看侄兒還曉得問候對方的家人,好歹不算蠢到家了。徐爾正捋須微笑:「托令叔的福,徐某家中俱都安好。」
聽得「好看」二字,兩名婢女相視一笑,兩個老頭則是「哦」了一聲,這才明白少年人心中所思。崔風憲罵道:「原來是問這個啊?放心、放心,放你一萬個心,魏寬的女兒包管漂亮,彷彿仙女下凡呢。」
崔軒亮低著頭,囁囁嚅嚅地「唔」了一聲,徐爾正笑道:「器宇軒昂的軒,高風亮節的亮,真是好名字啊。」崔軒亮搔了搔腦袋,沒有應聲。徐爾正便又自行介面:「說來難為情啊,徐伯伯這幾日都在艙里養病,沒機會和你談天。」
崔家功夫包羅萬象,「武穆岳家拳」、「炮拳」、「千字拳」、「雙疊掌」……這些套路全是從軍中習得的武藝。當時崔家兄弟還只是十歲不到的小孩,爹娘為亂軍所殺后,只能一路流浪,最後寄身軍旅,當一個小小火頭,給老兵老卒們打飯。卻也因此結識了大批三山五嶽的奇人。這些高手多是軍中老卒,無家無室,眼見兩個孤兒也是無父無母,心生惻隱之下,便把畢生武藝傳給了他倆。
能者無所不能,回思往事,徐爾正不由嘆息連連,道:「其實魏寬能有今日,宋蓮香功不可沒。魏寬沒了她,身家少說去了一大半。」崔風憲嘆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啊。這小丫頭以前便是個鬼靈精,現下更是個算盤精。」
崔風憲微笑道:「誰說的?你若進了我崔家的門,老朽傾囊相授。」聽得此言,崔軒亮雙目發光,小秀則是羞紅過耳,趕忙轉過頭去,不敢介面了。
崔軒亮總算有話講了,他低下頭去,細聲道:「不打緊,我……我不用你陪。」正說話間,只見兩道兇惡至極的目光飄來,正是叔叔瞪人了。
崔風訓不是划船水手,而是帶刀武將,所以他去的異邦並非是東洋西洋,而是長城正北,蒙古四大汗國。崔風訓追隨的人物並非是「三寶太監」,而是「永樂大帝」本人。五次御駕親征之中,他一共隨行四次。若非過世得早,如今早已受封侯爵。
生在轟轟烈烈的當代,人人都是與有榮焉。崔風憲滿面得意,雙手叉腰,高高仰起頭來,又聽徐爾正繼續吹捧:「崔二爺一生的事迹是說不完的,他開國時雖只是個孩子,可到了壯年後,卻曾追隨過三寶公,官拜西洋艦隊海上同知指揮,統掌六艘大戰船……」
小茗訝道:「為什麼啊?」崔風憲道:「誰帶著手帕?」小秀忙道:「我這兒有。」她拿出了一條錦帕,交給了崔軒亮,但覺香氣撲鼻,圖案花開錦茂,眼見侄兒又要嗅嗅,崔風憲一把奪過,將手帕拋了出去,道:「瞧清楚了。」
崔風憲搖頭道:「追隨這兩個字,豈敢僭越?咱們只不過是陣前小兵罷了。」徐爾正道:「燕王呢?那時他幾歲?」崔風憲低聲道:「十七歲。」
三寶公,本姓馬,賜姓為「鄭」,時人稱為「賜姓爺」,看這柄刀本是三寶之物,如今卻傳到崔風憲手中,這點明他真箇下過西洋,到過異邦,抓過麒,摸過大象,絕非虛言空談。
「秦皇漢武、窮兵黷武」,一生總評出來了,原來搞了一輩子,自己竟成了「始皇座下一走狗」。崔風憲張大了嘴,腦中嗡嗡作響,突然眼前一黑,身子向後便
和圖書
倒,隱隱約約間,聽得侄兒驚慌喊叫:「陳叔!林叔!叔叔要中風了!快來啊!」徐爾正也是震驚不已:「怎麼回事?好端端聊著聊著,一下子就中風了?」徐爾正沉吟道:「連異邦人也來了,想來是為了煙島的勢力吧?」崔風憲嘆道:「這個自然。煙島地處要衝,魏寬又把此地治理得有聲有色,誰娶了他的獨生女,誰便占島為王,天下誰不撿這門便宜生意?」聽得此言,那小茗忽然撲哧一聲,掩嘴低笑,崔風憲眉頭一皺,道:「你笑什麼?」
「帝賜……」徐爾正雙手微微發抖,顫聲道,「這……這是令兄的遺物?」崔風憲點了點頭,道:「永樂八年,皇上首次親征蒙古,那年家兄于斡難河畔,救下皇上的性命。」
眼見老闆中氣旺盛,眾夥計自是四散奔逃,大驚道:「活了!老不死又活啦!」
崔風憲咦了一聲,想他活到了六十多歲,何時有這般清福享用?正舒爽間,後頸竟又給人使勁揉了揉,忙抬起頭來,卻是侄兒來了。只見他滿面擔憂,低聲道:「叔叔,你……你還好么?」崔風憲通體舒泰,什麼氣都消了,嘿嘿笑道:「小子,你只消管好你自己,發憤圖強,叔叔什麼都好。」崔軒亮低聲道:「那……那你別老是亂髮脾氣,你要是死了,嬸嬸怎麼辦?」
小秀忙道:「對對對,我說錯了,是永樂帝、永樂帝,誅十族的那個。」
崔軒亮忙道:「你們先別打岔。徐伯伯,到底魏寬叔叔有何本領,怎能排到我爹之上?」徐爾正道:「這是有來由的,相傳他練成了一套厲害武功,稱作『元元功』,燕山八虎敬畏他,便尊稱他為『龍帥』。」崔軒亮納悶道:「『元元功』?那又是什麼東西了?」
徐爾正甚是寵愛這兩個丫環,當即呵呵一笑,道:「說吧,二爺既然問了,就別顧忌。」
王八羔子……老子殺你個一乾二淨。想著想著,崔風憲目露凶光,腦中卻又隱隱嗡嗡作響,猛然間,眼前發黑,手腳顫抖,身子向後便倒。
徐爾正撇眼過去,只見崔風憲腰間配著兩柄匕首,一柄似是大食之物,略顯彎曲,另一柄卻似獵刀,形制粗獷,徐爾正咳了一聲,道:「震山,你這兩柄刀挺稀奇的,可以瞧瞧么?」
無恥之徒,「又吃紂王水土,又說紂王無道」,大家明明都從朝廷手裡拿到了好處,卻為何總是不認賬呢?難不成普天下的壞事全是永樂大帝一個人乾的,與滿朝文武沒半點干係?既是如此,當年皇上怎不學著始皇帝焚書坑儒呢?若能把天下的「讀書種子」殺得精幹光凈,如今不也落得個耳根清凈?
「你大哥……」徐爾正沉吟半晌,猛地醒悟過來:「啊……我怎給忘了?你大哥和魏友逢是結拜弟兄啊。」崔風憲嘆道:「多虧大人還記得此事。昔年我大哥與魏寬意氣相投,有八拜之交,為了他倆交情義氣,我此番才老了臉皮,帶著侄兒過來提親。所作所為,只是不負兄長所託而已。」說著低頭下去,自顧自地撫摸腰間短刀,怔怔無語。
自五代以降,漢人就失去了長城庇護,漢唐盛世不在,異族輪番南侵,漢人開始向南逃竄,他們一直逃、拚命逃,歷經了三百一十九年的異族欺壓后,終於舉國上下一起歸元。眼看漢人墮落至此,日本、朝鮮便開始輕視中國,整整五百年裡,他們不再與中國朝廷往來,也不想再仿效漢唐文物。
徐爾正並非練武人,自也不知「元元功」的來由,崔風憲便解釋道:「咱們正教武林有三大護法神功,俱是前朝所傳。一是『丹鼎派』的元元功,落在淮安魏家莊手裡,一是道家北祖『隱仙派』的純陽功,落在武當張三丰手裡,還一個則是……」
這「雷霆起例」出手時筋肉緊繃,一旦撞到了東西,掌底立時向前一頂,爆發外門寸勁,然則掌心裏卻藏有一股內家暗勁,適才那手帕為暗勁召喚,頓時受召飛回。
反擊的時候到了!六伐北元、七下西洋,連紫禁城也是在他手中建造的,「永樂大帝」威動萬邦,聲勢之強,當代無人可及。他是漢武帝之後第一位開關遠征的皇帝,也是東起朝鮮、西至天方的萬國君王當中,唯一敢向「黃金家族」宣戰的無上明君。
崔軒亮大喜插話:「我知道,還一個便是『八方五雷掌』,落在咱們安徽崔家手裡!」崔風憲搖頭道:「那倒不是。三大神功里的最後一套心法,便是達摩秘傳的『易筋經』。」崔軒亮喃喃地道:「少林寺的易筋經……那……那咱們家的『八方五雷掌』呢?難道……難道不及這些功夫么?」
徐爾正咳了一聲,崔風憲則是心下一醒,想起這趟路本是來給侄兒提親的,可別到處給侄兒吆喝探路,屆時到了魏寬面前,卻要如何交代?他自知失言,正想顧左右而言它,卻聽小茗問向徐爾正,笑道:「老爺,為何崔二爺要千里迢迢過來提親呢?可是和魏家過去有什麼淵源?」徐爾正道:「崔家大爺在世之日,與魏寬有八拜之交。」
徐爾正吃了一驚,知道老友掌力雄渾,非同小可,忙道:「震山,輕手些!別打傷他了!」
崔軒亮愣愣傻傻,眼珠兒只顧瞧著兩名少女,魂不守舍。崔風憲嘖了一聲,正要一掌朝他後腦勺打落,給他提神醒腦,徐爾正伸手攔住了,笑道:「你別老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黎思正有本事,令侄豈無護身本領?我瞧他方才與你對了一掌,不也有當年廣成的幾分架式?」
崔風憲搖頭道:「話不是這樣說。當年永樂帝東征北討,你爹爹隨他出征打仗,咱們家的掌法也隨之揚威天下。只是這三大古神功源遠流長,有的是東西兩晉遺留的仙法,有的是南北兩朝創下的神功,成名都達千年之久。加上這三套功夫練法太過艱澀,往往兩三百年裡才有一個傳人,方才給人公推為武林瑰寶……」
兩名少女面面相覷,滿心茫然,不知這有何厲害之處。然則若是高手在場,卻要臉上變色,自知這兩股力道一個前進、一個后吸,若是分而擊之,並無神奇之處,可一旦雙勁混一,分進合擊,就會變得難以化解,縱使防守之人內力較深、掌力較強,還是有可能因此受傷。
其實這幫夥計並非外人,他們與崔風憲一般,過去同是「三寶太監」的手下。只是近年朝廷情勢忽轉,自永樂帝死後,一幫靖難老臣全數下野,便輪到讀書人掌權了。這批人看什麼都不順眼,上台第一件事,便是撤裁「西洋寶船」,說什麼三寶艦隊大而無當,除了勞民傷財、好大喜功外,對百姓的生計毫無益處。便極力主張廢除。和_圖_書可憐崔風憲恨得牙痒痒的,卻也曉得官場生涯已然玩完,只得拿出了畢生積蓄,買下了幾艘商船,打算自行出海貿易。這幫老卒聽說了,便競相投靠,盼能謀份糊口差事。
崔軒亮是個獃子,一時伸手接茶,偷摸小手,便又神思不屬起來。眼看崔風憲羞愧無地,一旁徐爾正卻笑道:「左右無事,我便跟你倆說說吧。這位崔二爺過去是個武將,戰功彪炳,說來你倆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過,都得拜謝他。」
徐爾正嘆道:「你那魏寬叔叔少年登科,乃是永樂帝座下頭牌護衛,堪稱大內第一高手,滿朝文武只消見著了他……嘿嘿……」說著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崔軒亮卻不管這些,忙道:「魏寬叔叔是大內第一高手?難道比我爹爹還行?」徐爾正笑道:「這我可不敢說。到時你叔叔不服氣了,可別害得我吃排頭。」
眼見叔叔腳步踉蹌,崔軒亮不免又驚又急,忙上前察看,慌道:「叔叔,你受傷了么?」侄兒掌力不俗,自己一個不留神,居然吃了悶虧,崔風憲不以為忤,反而暗自喜悅,曉得這孩子武功有了進境。當即冷笑道:「小子,就憑你猴兒的把戲,還能打死我么?」
小秀聽得滿面艷羡,低聲道:「二爺,我也想練武防身,你可以教我幾招掌法么?」崔風憲笑道:「當然可以。不過你得姓崔才行。」眾人心下恍然,方知這套武功傳子不傳女,絕不能授與外姓。小秀黯然道:「那就沒法子了,我……我還是乖乖當丫環吧。」
崔軒亮十七八歲的人了,說哭便哭,當眾號啕,當真丟人現眼之至。崔風憲嘿的一聲,正要痛加責打,兩名婢女卻搶了過來,先瞪了他一眼,隨即安慰道:「崔少爺,你沒事吧?」崔軒亮擦拭淚水,低聲道:「沒事。我……我自己起來。」他勉強爬起,卻又有些頭暈,小茗、小秀趕忙一左一右,將他攙住了。
崔軒亮紅臉大喜,忙道:「真的么?她……她美若天仙嗎?」崔風憲笑道:「那還用說?這魏小姐生得多美啊,她嘴大吃四方,一口咬得半個西瓜,兩條臂膀練了拔樹功,比銅人還壯,加上雙耳招風,鼠目寸光,此女當真天上罕有、地下無雙,便如八千女鬼上身,不娶可惜啊。」說著哈哈大笑,不忘朝侄兒肩膀猛拍,示意鼓勵。
徐爾正微笑道:「震山,常言有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這趟過來求親,可有什麼對手么?」崔風憲嘆道:「此事我一想就煩呢。魏寬今年六十大壽,不說中原各門各派的都來了,連琉球、東瀛、朝鮮也都有賀使前來,大伙兒假借因頭,你推我搶,弄得殺豬也似,唉……若非為了我那大哥,老子才懶得求這門親。」
徐爾正笑道:「震山,瞧你多好福氣?趕緊要令侄討房媳婦回家吧,天天有人給你敲背呢。」崔軒亮心頭怦怦直跳,自己若能把小茗、小秀一起娶回家,到時兩個給自己敲背,閑暇時再替叔叔敲腿,那就大吉大利了。正想出言打聽口風,卻聽崔風憲嘆道:「大人說笑啰。這小子學文不成、練武不就的,誰肯嫁他啊?」
這崔風憲也還罷了,崔風訓卻是個天生的練武奇才,幾年下來,他在軍中學會了「花丐拳」、「靈猴拳」、「通天掌」等功夫,武學家底越來越博,到得三十歲那年,更意外找到一本內丹秘笈,便是道家南宗「神霄派」失傳已久的神功,「天心五雷正法」,因緣際會之下,從此內外精修,融會貫通,終於將天下拳法掌功去蕪存菁,創下一套空前未有的掌法,那便是揚威天下的「八方五雷掌」。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崔風憲罵了幾聲,便自行掙扎爬起,坐到了竹椅上,兩名婢女斯斯文文,趕忙奉上了茶水,柔聲道:「二爺,請用茶。」
老林忙道:「你先忍忍,咱們正給你放血,暫且別動。」崔風憲罵道:「放什麼血?想要謀財害命是吧?放我起來!」老陳氣了,罵道:「他媽的,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幾斤幾兩?拿什麼讓人謀財害命?」眾船夫也叫罵道:「是啊,你還欠咱們大筆工錢,別想一死了之!」雙方吵罵不休,最後還是端了葯湯過來,讓崔風憲喝了下去。
兩人靜默半晌,徐爾正不由嘆了一聲,道:「打了幾十年仗,也真苦了你們兄弟倆。」他搖了搖頭,又道:「對了,我聽人提過,好似令兄的墳是在煙島上,對么?」
誅十族……「誅十族」!轟隆一聲,這三個字好似雷轟閃電,直直劈在崔風憲的腦門上,打得他張大了嘴,全身發軟,動彈不得。
心念於此,崔風憲不禁氣結。他小時候曾經親眼目睹,他的父親是怎麼給蒙古兵一刀戳死,母親又是如何給韃子爭相蹂躪。所以崔家兄弟世世代代恨著蒙古人,連帶的,他們也恨上了天下的讀書人,恨他們放言高論,恨他們羞兵辱將,恨他們坐享其成,卻從不肯犧牲一點半點。
徐爾正道:「沒錯,他們崔家就只兩兄弟,二爺風憲,字震山,大爺風訓,字廣成。這位廣成與上官義、丘重、郭奉節、孟中治等人合稱為『燕山八虎』,這八位禁衛先鋒之中,以他武功排名第一,世稱『飛虎』崔風訓,與『龍帥』魏寬為一時瑜亮。」
與崔風訓交過手的都明白,千萬別和他對掌,否則便會受傷。這並不是說他氣力多大、抑或是掌中藏毒,而是因為他的掌法中含了一些武學至理,讓它變得無從守御。
崔風憲有心測度侄兒的掌力,下手不輕,他行上前去,笑道:「還活著吧?」正要將他一把拉起,卻見崔軒亮死命把他的手給甩開,竟是不願起身。崔風憲皺眉道:「又要找打啦?」正要對著他後腦勺亂拍,卻見侄兒眼眶濕紅,竟放聲大哭起來。
崔風憲揮手笑罵:「胡說八道,專觸霉頭。」說著拉住侄兒的手,道:「坐下,陪徐伯伯說話,長點見識。」這會這侄兒也不敢造次了,只乖乖坐在一旁,給叔叔揉肩按頸。
徐爾正聽著聽,不由笑道:「聽你說得凄涼清苦,那你拿什麼求親?」崔風憲道:「三分義氣、兩代交情、一片誠心。」徐爾正撲哧一笑,道:「好好乾啊。這魏寬膝下就只有這麼個寶貝女兒,等令侄當上魏家的女婿,學了岳父的武功,收了岳父的錢財,最後當上了煙島島主,你崔家不是錢、拳、權,面面俱到啦?」
崔風憲嘆道:「大人不認得宋蓮香啦?她設下三大關,還不就是想要……」說著食指拇指一兜,做出了一個圓圈兒,再來握緊拳頭,示意揮打,最後五指成爪,漫空緊緊抓。
崔軒亮聽得渾身顫抖,俊臉發白,寒聲道:「叔叔https://m.hetubook.com.com,您……您和我有仇么?這般丑怪人物,您……您還要我娶回家。」說到傷心處,正要掩面飛奔而去,卻給徐爾正攔住了,笑道:「行了,你叔叔跟你鬧著玩的。賢侄欲知魏小姐的芳容,問老夫便是了。」
崔風憲點了點頭,忙從腰間解下雙刀,恭敬奉上。徐爾正細目打量,只見那柄大食短刀形制尊貴,鞘上金絲纏繞,上鑲「日月三寶」四個小字,他啊了一聲,道:「這是三寶太監的令刀?」崔風憲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這是第四次出洋時,三寶公親手贈給我的。」
小茗又道:「二爺,您方才說這套『八方五雷掌』借了天下八大拳法的本事,這麼說來,當年崔大爺也會這八大拳法么?」
徐爾正捋須道:「這可不得了,這孩子給魏寬撫養了二十多年,武功定然非同小可。若要來個比武招親,倒是令侄的一號勁敵。」
「帝賜崔廣成志永樂八年斡難之功」。
小茗、小秀肅然起敬,方知這崔家高人輩出,昔年真是武官世家,只不知發生了何事,如今全家卻淪落成水手跑船,討這一口辛苦飯吃了。
漢人的賢者曾經預言:「五百年內必有王者興」,在長城失守后的第四百三十一年,漢人終於誕生了一位王者,他扛起了一面大旗,向天下漢人奮力高喊。
徐爾正笑道:「我看她這回趁著魏寬壽宴、賓客登門求親,定會巧立名目,大剝其皮。你可小心在意了。」崔風憲嘆道:「大人,咱們崔家已是皮包骨,一剝見底。」
徐爾正笑道:「老弟,錢拳權三關,令侄有哪條?說來聽聽吧。」崔風憲嘆道:「錢嘛,我侄兒掙錢的本領是沒有的,花幾十萬兩的能耐是天生的;拳嘛,打不了南山猛虎,揍一揍牆上壁虎,倒也還行。至於這個權呢,他的叔叔也已杯酒釋兵權啦,還想什麼?」
徐爾正是本朝耆宿,自也識得三寶太監,他撫著那柄匕首,怔怔嘆息,過得好半晌,方才低頭去看那柄獵刀。
徐爾正笑道:「吃過了。」崔軒亮喔了一聲,便又噎住了,只管低頭傻站著。
咚的一聲,茶水擱到了甲板上,人卻開溜了。不消說,自是家裡的小畜生現身了。眼見徐爾正一臉錯愕,崔風憲自是勃然大怒:「混賬東西!給老子滾回來!」二話不說,猿臂暴長,便朝侄兒的背心拍去。
一片驚惶間,大批船夫趕來了,老陳顫聲道:「完了!二爺沒氣了,快把他的鞋子脫了!」老林扯脫二爺的鞋襪,一旁又上來一個老黃,取出尖刀,將他的腳底割破,讓鮮血流出,另一位老張則解開他的衣衫,朝後心穴道使勁敲打。
這崔軒亮狀似白面書生,可平日讀書時光不多,此際要與飽學宿儒對面說話,不免成了個啞巴。他頓時神色茫然,目光獃滯,與遇上少女時的健談判若兩人。
崔風憲心下暗凜,徐爾正則是猛力一拍大腿,驚道:「雷霆起例!」
徐爾正捋須微笑:「震山,這套掌法是你大哥自創的吧?」
崔軒亮哦了一聲,道:「沒事就好,我要去玩耍了。」說罷向那兩名婢女道:「小秀姊姊、小茗姊姊,我帶你們去看陳叔賭博,很好玩的。」拉住兩名少女,正要去參觀賭博,卻聽背後呼吸聲有異,隨即把氣一吐,揚聲大喝:「雷霆起例!」
徐爾正喃喃地道:「這……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七八個有吧。」崔軒亮聽得悠然神往,嘆道:「真好。我家裡都沒有婢女,只有兩個堂妹。可沒您家熱鬧了。」
完了,什麼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萬大軍征安南,全比不上這簡潔明快的三個字:「誅十族」。
崔家兄弟自小孤苦,當年中原大亂,他倆的爹娘全給蒙古兵殺了,之後兩個小孩相依為命,十來歲就投身軍旅。此後三十年,兄弟倆聚少離多,一個下西洋,一個征蒙古,本想晚年時定可衣錦還鄉,共享天倫之樂,誰曉得大哥竟又死在煙島外海,只留了一個遺腹子下來,讓崔風憲撫養長大。
崔軒亮身上微微發抖,曉得叔叔要打人了。忙斜退半步,回臂胸前,施展打勁,又是崔門掌法起手式:「雷霆起例」。
崔軒亮鬆了口氣,又道:「你……你家裡有很多人嗎?」徐爾正笑道:「當然。我有四男三女,都已婚嫁了,便又添了一大群內外孫,十五六個,我平日也記不全。」
崔風憲連連頷首:「此言有理。這魏寬徒弟多,什麼林思永、黎思正的,別和小丫頭粘上了。到時鬧將開來,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他曉得這兩名少女活潑聰明,給徐爾正當成自家兒孫撫養,自非常女可比,便問向那位小秀,道:「姑娘你呢?有何高見?」
崔風憲轉頭望向侄兒,厲聲道:「聽到了么?到處都是勁敵,你還整日遊手好閒!」
「他媽的!又中了!快!快給他放血!」眾船夫大驚奔回,老陳提起尖刀,暴吼一聲,正要望腳底戳落,卻見崔風憲茫然張眼,道:「你們要幹啥?」老林乾笑道:「二爺,有什麼遺言,趕緊交代吧。咱們都在這兒聽著。」
徐爾正道:「什麼話,婚姻看的是緣分,常言有道:『成家立業』,先成了家,方有立業之心,武功文章自然一日千里。」他嘮嘮叨叨說了一頓,便又望向崔軒亮,道:「賢侄,聽說令叔這趟過來煙島,是專程為你提親來著的,你自己知道么?」
崔風憲聽他有意出馬,不覺啊了一聲,大喜道:「大人,您……您是說真的?」
崔風憲哈哈一笑,道:「大人說笑了。天師龍帥,排名俱在八虎之上。家兄自當其後。」徐爾正微笑道:「你說這般話,小心你大哥晚上過來找你算賬。」
兩名丫環哦了一聲,崔軒亮大聲道:「那……那還說要問您?」徐爾正笑道:「賢侄啊,老夫雖未見過魏小姐,卻曾見過她的爹娘。這魏寬少年時是個美男子,妻子也是個嬌滴滴的美人兒,你想他倆夫妻生下來的寶貝女兒,還能是個醜八怪么?」
少年郎陰陽怪氣,適才猛往脂粉堆里鑽,此時聽得要提親了,卻又意興闌珊,好似不想洞房了。徐爾正微微一奇,忙道:「賢侄怎麼了?不想結這樁親事么?」眼見侄兒遲遲不作聲,崔風憲正要提氣暴吼,卻聽侄兒低聲道:「徐伯伯,我……我有件事得問個清楚,不然……不然我就算結成了親事,這輩子都不會開心。」
雙掌相接,但聽「當」的一聲如銅鑼鈸響,刺耳之至,徐爾正忙掩住耳孔,兩名婢女則是齊聲尖叫。只見崔軒亮半空翻了個筋斗,雙腳落地,如陀螺般旋轉不定,好容易站定了,身子卻又搖搖斜斜,向後斜退五六步,勉強站住了,突然一和圖書跤坐倒,半空翻了個筋斗,跌成狗吃屎的慘狀。
這徐爾正笑歸笑,心裏對宋蓮香卻也佩服得五體投地。畢竟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無論來日女婿出生何處、官居何職,只消能打通「錢」、「拳」、「權」三關,自也能入得了丈母娘的法眼,這樁婚事便也水到渠成了。
那小茗一邊替二爺捶腿,一邊微笑說話:「崔二爺,其實不論有多少人到島上求親,您都不必在意。想結這樁親事,您該擔心別的。」崔風憲哦了一聲,想不到這小丫環還有見地,忙道:「怎麼?我該擔心什麼?」小茗笑道:「近水樓台先得月。」崔風憲哎呀一聲,猛拍大腿,道:「對啊!外賊易與,家賊難防!我可真老糊塗了。來來來,你還有什麼高見,一發說出來吧。」
大海汪洋,日頭炎炎,彷彿是永樂帝的萬丈光芒,讓人不敢逼視。崔風憲眯起了眼,嘴角露出了微笑。在他的心中,「永樂帝」的功績早就超越了唐太宗、漢武帝,因為大帝的對手可不是突厥匈奴、也不是什麼契丹女真,而是蒙古四大汗國的「黃金家族」,要想在他們面前開關出征,掃蕩全漠北,那是談何容易啊?
兩名少女微微一奇,道:「收復長城?那不是幾百年前的事嗎?」徐爾正嘆道:「沒那麼久吧。」他問著崔風憲:「那年攻打大都,你們兄弟多大年紀?」崔風憲嘆道:「我只十二歲,我大哥十六歲。」徐爾正道:「你們是追隨神將徐天德,是吧?」
看這崔風憲掌心藏著一股吸力,那手帕給這股力道一收,無論上翻下轉,都是聞絲不動,便似膠水粘著一般。崔風憲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懂了么?這就是『雷霆起例』。」
小茗睜大了眼,忙道:「崔大爺……他……他就是軒亮少爺的父親,對么?」
正說嘴間,卻聽小茗小秀竊竊私語:「誰是三寶公?」小秀低聲道:「好像是洪武帝手下太監,開船出去的那個。」小茗皺眉道:「洪武帝?你說錯了吧,應該是攻打南京的那個。」
崔軒亮腦袋向前,哎哎叫疼,如給他一路拖拉,堪堪拖到了徐爾正身旁。只聽叔叔一聲暴吼:「站好!給徐大人問安!」崔軒亮不大情願,可叔叔又死盯著自己,料來無法脫身,只得向徐爾正抱拳作揖,喃喃地道:「徐……徐世伯,您……您好……」徐爾正笑道:「我好,你也好,大家都好啊。」說著拍了拍身邊一張凳子,道:「來,坐下吧。」
忙了好一陣子,崔風憲悠悠醒轉,猛見眾人圍著自己,不覺驚道:「幹什麼?怎麼都擠在這兒?」老陳哭道:「二爺,你自己不知道么?你方才要死啦!」崔風憲罵道:「放屁!我的命硬得緊,你們想害死我,可沒那麼容易!」說著暴喝一聲:「走開!我要起來了!」
徐爾正是說笑了,憑他出身洪武官場,資歷威望,那張嘴皮子只消動上一動,錢拳權三兄弟飛也似的趕來,盡數排列整齊,還怕宋蓮香那老虔婆恣意刁難?崔風憲早在巴望此事,此時聽他親口應允,自是歡喜得飛上了天,一時破涕為笑,連連作揖,就怕少了禮數。
徐爾正沉吟道:「震山,當年廣成是怎麼搜羅到這些武功秘笈的?可以說說么?」
小秀低頭道:「小女子專心捶腳,不好說話。」眾人聽了這話,忍不住都笑了起來,崔風憲也不好做老爺了,忙把兩腳一縮,道:「好了、好了,別捶了,再給你倆捶下去,路都不會走了。」
「對啊!」徐爾正猛拍大腿,放聲大笑:「權!就是要緊緊抓啊!」
年紀越長者,越愛談往事。徐爾正早已憋了滿肚子話,只聽他呵呵笑道:「這你就不懂了。當時永樂大帝麾下人才濟濟,分駐內外兩地。這內者便是所謂的『大內』,掌管著乾清門以南、承天門以北。至於『外』這個字,指的便是『鳳翔』、『豹韜』、『虎威』等等衛戍兵馬。」
這徐爾正是個官場中人,輩分極高,此行提親若有他出面為侄兒做主,自然增色不少,崔風憲聽他提起此事,心下自是暗暗歡喜,正等著侄兒叩首謝恩,誰知這少年卻只伸手招來了小獅子,自顧自地逗弄著玩,全無一分喜意。
聽得爹爹的武功不在其列,崔軒亮自是怏怏不樂,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徐爾正察言觀色,猜到了他的心事,便安慰道:「世人厚古薄今,昨是今非,由來已久。孩子,等你日後把功夫練好了,世上還有誰敢瞧不起你爹爹創下的功夫?」
面前的獵刀似是北國之物,收于皮套之中,握柄處略顯破損,說來並不起眼,徐爾正沉吟半晌,自知這柄刀必有來歷,當即緩緩抽刀離套,赫然見到上頭的潦草刻字。
崔風憲黯然道:「沒錯。我大哥是葬在煙島海邊,我好些年沒去祭拜他了。」他觸動了心思,正感傷間,又聽徐爾正道:「聽說廣成是淹死的,對么?」崔風憲嘆道:「是,當年他去煙島拜訪魏寬,一天夜裡不知為何,居然自行駕舟出海,之後便……便……」
徐爾正道:「這個自然了,你爹爹年輕時性子爽朗,人緣很好,京城裡老老少少都喜歡他。」崔軒亮哦了一聲,又道:「那魏寬叔叔呢?他人緣如何?」
家有一妹,如有一寶,場里靜了下來,誰也不吭聲。良久,倒是那小茗先開口了,只見她問徐爾正:「老爺,這崔二爺過去是什麼來歷啊?為何這般武功高強?」
崔風憲在旁邊偷看,只見侄兒的獸爪子剛巧不巧,全擱在人家的纖腰上,左右逢源,大小通吃,還不忘附耳說話:「走……我們去看陳叔賭博……」崔風憲又驚又妒,猛地右手暴長,一把扯住侄兒的髮髻,喝道:「臭小子,給我過來!」
徐爾正微微一笑,道:「這要從他倆的一個心結說起。」崔軒亮愣道:「心結?他倆不是很好么?為何會有心結?」
小茗笑道:「小丫頭方才聽二爺說了,這魏小姐好像是個貌美姑娘,爹娘又是大人物,家裡更是有錢。我若是她呢,肯定早就有了心上人,若是家裡要把我嫁給外人,定是死也不依。」
崔軒亮低聲道:「我……我還記得,可……可事情隔了好久,我只記得她左臉頰有個小酒渦,其它都想不起來了。」崔風憲罵道:「想什麼想?他媽的!這天下人不就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外加雙手雙腳么?難不成還能三頭六臂、狗頭生角、七個鼻孔、屁股插花……」正要源源不絕扯下去,卻聽崔軒亮吞吞吐吐地道:「叔叔,我……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她……她現下生得好看么?」
眼看侄兒如此無禮,崔風憲早已惱羞成怒,他有心出手教訓,哪管會不會打傷人,在兩名婢女的尖叫
和_圖_書中,已然拍出了一掌。堪堪打中侄兒的背心,說時遲,那時快,少年急急轉身,舉掌一格,叔侄倆手心相觸,但覺一股旋勁兒從侄兒掌中急急轉來,竟帶得崔風憲手臂微微發麻。猛聽「咚」的一聲,崔二爺座下凳子翻倒,雙腳騰騰騰向後退開三步,險些滑了一跤。
崔風憲道:「徐大人,當年家兄與魏寬結拜之時,你好似也在場,是么?」徐爾正微微嘆息,道:「光陰催人老,什麼都是零零落落了,唉……幾十年過去,當年的英雄少年,如今兒女忽成行……」崔軒亮眨了眨眼,道:「徐伯伯,您和我爹認識么?」
崔軒亮雙手連搖,驚道:「不要了,我不要坐。」崔軒亮生平最怕兩種人,一種是行將就木的老頭,一種是呱呱啼哭的嬰兒。他見徐爾正望著自己,捋須而笑,似在等自己開口。一時間面有難色,支支吾吾,想了老半天,終於道:「徐伯伯,你……你吃過飯了嗎?」
徐爾正點了點頭,道:「我曉得這事,聽說他過世的當天,恰巧兒子出生,是么?」
崔軒亮少年心性,聽得長輩慰勉,登時奮力頷首:「沒錯!等我練到了天下第一,武林里可就是四大神功了。」徐爾正撫掌大笑,崔風憲也是滿面笑容,想來他日夜引頸,都在盼望這句話了。崔軒亮眉飛色舞,又道:「徐伯伯,到底我爹是怎麼和魏叔叔拜把子的,您可以說說么?」
眾人心下一凜,當時練武的都是一方之霸,門規森嚴,怎能任憑本門絕學心法外流?莫非這些武功心法是偷來搶來的不成?崔風憲見他們都有疑惑,當即笑了笑,道:「不瞞諸位,我崔氏兄弟出身軍旅,以天地為家,兵卒為親,普天之下一切兵將,都是咱們的師父。」眾人醒悟過來,方知崔家兄弟的畢生武術,全是出於兵卒所授,無怪會如此駁雜。
聽得徐爾正見過魏小姐,兩名婢女眨了眨眼,頗為關心。那崔軒亮更是焦急:「徐伯伯,您……您也見過魏小姐么?」徐爾正搖頭道:「沒有。這小姑娘是在煙島生的,老夫無緣得見。」
日月旗!驅逐韃虜的旗號!他高舉著日月王旗,率領著天下一切殘存的漢人,向北方高歌奔跑,越過了失落三百年的黃河,抵達了淪陷五百年的長城,最後一舉擊毀了大都,再次統一了全中國。
徐爾正哦了一聲,道:「賢侄有何心事,說來聽聽吧?」崔軒亮悶悶地道:「我……我這幾日翻來覆去地想,就是記不起魏家妹子的長相。」頓了頓,又道:「叔叔,我以前見過魏思妍么?」崔風憲冷冷地道:「十年前你娘生病過世,你魏叔叔不是帶著一家老小來安徽祭拜你娘?那時魏小丫頭不還在家裡住了半個月?你都不記得了?」
都說關心則亂,崔軒亮一會兒期待,一會兒疑駭,這會兒聽得魏小姐是個大美人,便又喜形於色了。一時手舞足蹈,興奮異常,便又等著往煙島沖了。那兩名美丫環則是悻悻對望,捶腿時有氣無力,懶得做虛功了。
崔風憲笑道:「這個自然。不說我大哥吧,便我這侄兒呢,打小先學千字拳、再學雙疊掌、炮拳、鐵掌……練到了十七歲上,便能起練『八方五雷掌』了。」崔軒亮一臉苦悶,想來打小便給叔叔毒打虐待,逼著他練功,定是苦不堪言了。
眾人笑了一陣,徐爾正忽道:「震山,你方才提到的黎思正,可就是當年朝廷從安南抓回來的小王子?」崔風憲道:「就是這孩子。當年他父祖起兵叛變,郭奉節抓到他全家時,見這孩子太小,實不忍交給朝廷,便私下托給魏寬,讓他收為養子。」
眼見崔二爺哭了,徐爾正曉得他的心事,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別難過了,我和廣成也是有交情的。念在你大哥的分上,這回過去煙島提親,老朽定會給你們出力的。」
眼看侄兒久久放不出個屁來,崔風憲自是暗暗咒罵,正要應酬解圍,那徐爾正卻已笑了,自行開口道:「孩子,你叫軒亮,是吧?」
這小茗、小秀都是機靈丫環,日常專能給徐爾正添光,果然稍稍開口,便奉承了崔風憲幾句,不著痕迹。崔風憲心下得意,還未言語,卻聽侄兒道:「我叔叔姓崔,雙名風憲,自號震山。他是安徽人,平日最愛吃白魚燴面、炒臘肉、辣椒爆紅絲。他有兩個女兒,長得都像我嬸嬸,可愛活潑……」一時滔滔不絕,手舞足蹈,正要長篇累牘說將下去,兩名婢女忍不住撲哧一笑,那小秀更不忘端來一杯茶,低笑道:「崔少爺,口渴了嗎?」
崔軒亮顫聲大喜:「徐伯伯,您……您是說真的么?」徐爾正微笑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都說眼見為憑,你想見識魏小姐的花容月貌,等到了煙島后,不就真相大白了?」
正千恩萬謝間,忽聽背後腳步聲響,聽得一聲「喂」,只見徐大人的肩膀上多出一隻手掌,一人道:「你們要的熱茶來啦,快趁熱喝吧。」
崔風憲呼出一口長氣,他適才險些中風,貿然使動掌力,竟然隱隱頭暈,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說道:「這套掌法確是家兄所創,外門架式仿效天下八大拳法,故稱『八方』。內家底子脫胎于神霄派的『天心五雷正法』。家兄集其大成,遂稱『八方五雷掌』。至於這招『雷霆起例』,則是這套掌法的起手式。」
崔風憲嘴角下彎,兩行老淚竟是滾滾而下,他不願外人見到自己的醜態,便用袖子遮了臉,只管沒聲沒息地哭著。
徐爾正撫掌大笑,崔風憲則是愁容滿面。徐爾正拍了拍他的肩頭,略作安慰,又道:「對了,你方才不是說什麼過三關嗎?裡頭有什麼花樣,說來聽聽吧。」
當年魏寬選擇煙島作為退隱之地,實則大有深意。首先此島地理奇佳,恰恰處於中原、東瀛、高麗、琉球諸國之間,算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若有人要尋他的晦氣,自也鞭長莫及。其次這個島嶼岸高水深,只消好好經營,不愁沒人來此避風,果然在他的苦心整治下,這煙島十余年來人煙漸密,物資漸多,竟從破落小漁村搖身一變,成了一處氣象萬千的海上大城,而他魏寬也從大內侍衛搖身一變,成了個不可一世的大富豪,傲視東海,無可匹敵。
適才崔風憲給這兩個丫頭一激,險些中了風,此刻自不想答理,待想要她倆退下,又覺得自己氣量狹窄,竟與小女孩較真了,反反覆復間,那小茗、小秀已坐了下來,隨即擱來一張凳子,將他的雙腳搬了上去,輕輕為他捶腿。
他深深吐納,猛地將手臂疾推,嗤的一聲勁風驟響,掌力前吐,那手帕卻倒飛而回,緊粘在崔風憲的掌心上。兩名少女咦了一聲,道:「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