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07回 遠銜恩命到朝鮮(1)
乘風破浪之中,海船越駛越快,霧氣卻也越來越濃,轉眼間海浪加大,濺上了甲板,弄得眾人頭臉全濕。崔風憲大聲道:「老陳!那幫倭寇呢?追來了么?」
方今幕府將軍叫做「源義政」,據說是個青年公子,玩世不恭,崔風憲自也有所耳聞,他點了點頭,又道:「勞駕大人替我問問,看他是否遇上倭寇洗劫了?」
徐爾正聽得渾身發冷,喃喃便道:「這……這朝不保夕的年頭,有時……有時咱們也沒辦法……」
「殺啊!」雙船包夾,此戰避無可避,眾船夫咬牙切齒,有的持刀、有的提槍,連小獅子也吼了起來,正要上前殺敵,陡然間一道火光透霧而來,只見正後方大浪翻滾,卻又駛來了一艘大海船,但見船上裝飾華麗,桅杆上高懸王旗,大書「朝日鮮明」四字。
徐爾正喃喃地道:「這可怪了。這些人不去保護要人,卻來『苦海』做什麼?」
還待要說,卻給徐爾正打斷了話頭,聽他顫聲道:「什麼?神功大王過世了么?這……這從何說起……」說著說,竟已放聲大哭起來,其狀甚哀。一眾朝鮮武官則是急急跪倒,慌忙道:「大人節哀、大人節哀,我等不敢請教天使名號?」
眾人鬆了口氣,崔風憲則是嘿嘿冷笑,自知越是貪財之人,膽子越小,這倭寇說到頭來,還是不帶種的東西。正得意間,猛聽「嗚嗚」海螺聲響起,正是從後方遠遠傳來,眾人大吃一驚,急忙回頭,驚見濃霧深處現出了大大的黑影,敵船竟也掛滿全帆,捨命來追。
眼見眾船夫雀躍連連,把殺人兇刀全拋下了。崔風憲也鬆了口氣,當下行到船頭,喊話道:「朝鮮國的朋友們!咱們是中國商人,並非壞人,諸位若有什麼大事,可否上船相見?」
「漢城」古稱漢陽,當年李成桂開創朝鮮之時,便詔令此地為國都,后改名為漢城。徐爾正賣弄學問,改用古名,自也是要嚇唬那申玉柏。果然那人甚是老實,登時一臉惶恐,道:「請天使放心。我主『忠寧大君』自即位以來,勵精圖治,政治清明,國勢蒸蒸日上,必能慰『神功大王』在天之靈……」
這徐爾正打架雖說不行,可這等應對外交之事,卻是個天生好手。不過灑下幾滴淚,便惹得對方跪了一地,差點沒把腦袋磕破了。他收了淚水,狠狠吸了一口鼻涕,便朝海上吐去,隨即上前扶起,嘆道:「唉……人孰無死,縱是帝王將相,也是一般……不知近來漢陽局面如何了?國政可還安寧么?」
「抄近路?」老林老陳面面相覷,百思不得其解,崔風憲翻開了海圖,豪聲道:「瞧!這煙島不就在『苦海』東南?咱們何須繞遠路,乾脆直直闖過去吧!」
來人相貌堂堂,臉上蓄著濃須,背後另有五人,也都佩了腰刀。六人不分主從先後,腰間都懸著一塊牌子,其上有字。崔風憲附耳便問:「大人,那是什麼?」徐爾正低聲道:「那就是李芳遠創製的『號牌』。」
強將手下無弱兵,崔風憲昔日在「三寶太監」麾下帶兵,大風大浪見慣了,真要遇上了倭寇,自不會束手待斃。他雙手環抱胸前,眼見全船上下士氣大振,人人摩拳擦掌,侄兒也是躍躍欲試,當即道:「亮兒,帶著兩個姑娘進艙。沒我的吩咐,不許出來。」
二人交談半晌,眼看小舟四下搜查,卻始終沒再找到活口。崔風憲沉吟半晌,眼看苦海深處煙霧瀰漫,好似真有什麼東西作祟,當即道:「傳令下去,咱們要開船了。」
崔軒亮愕然道:「為什麼?」
眾船夫早有此意,一聽老闆有命,頓時腳步急亂,掌舵的掌舵、起錨的起錨,大船隨即揚帆離開。徐爾正趕忙靠了過來,低聲道:「震山,終於要走了么?」
自日月朝創建以來,武運昌隆,諸國貢使紛至沓來,其中東瀛使者前來中國,必然攜帶通關信物,便是永樂御賜的「本字勘合符」,將「日」、「本」二字從中裁開,一半交在幕府手中,稱作「勘合符」,另一半由中國保存,稱作「勘合底簿」,入關時雙符核對,以確信來人身份。果然徐爾正寶刀未老,單憑半隻符令,立時便認出來人的身份了。
崔軒亮喃喃地道:「叔叔,朝鮮的戰船好像挺厲害的,比咱們中原的船還強吧?」崔風憲嘆道:「如此說法,未免太過了。只是……唉……自從『三寶艦隊』給朝廷撤裁后,咱們中原的戰船遇缺不補,我看再過幾年,便要給人家趕過去了。」
「山高水麗、朝日鮮明」,中國立國數千載,唯一堅定不移的友邦,便m•hetubook•com.com是位在中原東方的「白袍之國」朝鮮,此國本名「高麗」,更古時則稱為「高句麗」,與「新羅」、「百濟」鼎足而三,國中儒學昌明,與中國極其親善友好,素有「禮儀之邦」的美名,是以眾船夫一見是朝鮮的王船到來,個中的激動喜悅,真不足為外人道也。
崔風憲狠罵一聲,他性情剛猛,當下狠力轉舵,便朝對方硬擠過去。猛聽砰砰之聲連響,右舷處竟也晃蕩不已,崔風憲吃了一驚,急朝右舷去看,驚見船身右側竟也追來了一艘船,雙船一左一右,已然夾住了自己的船。
「八品隨侍帶刀統制京南道申玉柏」。
此時眾人往煙島而去,卻不幸誤入苦海。按著平日的法子,便得先折返西行,待得遠離濃霧后,只消沿著苦海外緣來走,自能平安抵達煙島。可要有人能鼓起勇氣,一舉乘風破浪,穿越危機四伏的「苦海」,幾個時辰內便能到達煙島。
此時倭寇窮追不捨,時間一長,定會追上來。崔風憲回過頭去,眼見朦朦黑點益發逼近,驀地發起狂來,喊道:「他奶奶的!咱們抄近路吧!」
眼看倭寇不見了,卻來了患難與共的友邦。崔軒亮一臉訝異,也是他一輩子沒見過異國人,見得朝鮮國的海船一左一右,慢慢貼近而來,滿心好奇間,便奔到了船舷去看。
徐爾正皺眉道:「花郎?」崔風憲是武林中人,深知四方武林之事,附耳便道:「花郎便是朝鮮國的宮廷高手,多半練有硬功,決非善與之輩。」
此時風勢由西而來,煙島又在東南方,船身一旦借到了風力,真如飛也似的破浪而去。此時眾船夫聽說了消息,自是惶恐不安。兩名婢女不知苦海的來歷,便緊挨著崔軒亮,聽他在那兒胡說八道,那徐爾正什麼也不管了,只躺在竹椅上,雙眼半睜半閉,就當自己誤上了賊船,渾不知是死是活。
眾船夫獃獃看著對方的王徽,面面相覷之中,忽然全數跳躍起來,歡呼道:「是朝鮮國的船!是朝鮮國的船!」
「三寶公」聖號一出,眾船夫深深吸了口氣,人人都靜了下來。崔風憲從甲板底下取出了一柄刀,怒吼道:「海上無王法!拳頭便是咱們的辦法!永樂諸部!為保婦孺安危,你我今日需得捨去性命,與倭寇決一死戰!」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這「苦海」乃是倭寇的大本營,加上海上險惡,無論是漁民商船,莫不敬而遠之。若有船隻在其中航行,定是倭寇無疑。眾船夫情知如此,忙圍到崔風憲身邊,低聲道:「二爺,現下該怎麼辦?」
敵船穿破濃霧,已然逼近了視線之中,但見對方的船頭裝飾極為古怪,船首正前懸了一隻巨大青銅獅頭,血盆巨口,圓眼獠牙,濃霧中猛一瞧去,宛然便是一張鬼面具,直嚇得兩名婢女高聲尖叫道:「鬼船!鬼船!」
眾船夫喊聲凄厲,好似見鬼一般,崔風憲嘿的一聲,忙轉頭去看,這一望之下,卻也是猛然一驚。
老陳、老林互望一眼,二人雖覺不妥,卻也想不出別的救命法子,只得掛起滿帆,向苦海深處而去。
眾船夫茫然道:「轟地爆響?那是什麼?」崔風憲嘆道:「洪武炮。」眾船夫駭然道:「洪武炮?太祖傳下的洪武炮?」
「景福宮勤政殿」。
崔風憲並未多加解釋,低聲又問:「徐大人,勞駕你再問問,看看他還有無同伴等待救援?」徐爾正點了點頭,便又俯身再說,那人顯得虛弱已極,聽得問話,卻只慢慢搖了搖頭,隨即閉上雙眼,一動也不動了。
徐爾正曾經出使朝鮮,地位非同小可,遇上這等場面,自該讓他出面應付。只聽老人家咳了咳嗓子,挽了挽袖子,擺足了天朝上國的面子,方才搖頭晃腦地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昔年漢城一行,老夫拜謁『神功大王』德輝,把盞言歡,不勝快意。」
徐爾正低下頭來,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那人氣若遊絲,只低低回了幾句話,徐爾正聽了半晌,卻只眉頭緊皺,崔風憲忙道:「怎麼了?他說什麼?」
煙島是魏寬的勢力,倭寇若要駛近,便會遇上魏島主的艦隊,自然有所忌憚。只是這苦海又稱「謎海」,其中的漩渦暗流、暗礁黑石,可說不計其數,萬一還沒給倭寇抓到,大船便已觸礁沉沒,那可如何是好?
崔風憲歉然道:「讓大人擔憂了。咱們這就向北走,先離開苦海再說。」
崔風憲曉得他的心情,當即安慰道:「大人別怕,這『苦海』里雖說有倭寇出沒,可您瞧這片海域何其遼闊https://m.hetubook.com•com?咱們便算在這兒航行個三天三夜,也未必撞得著一艘船。照我看來,除非咱們運氣背到家了,否則不必杞人憂天。」
老陳咳了一聲,附耳道:「咱們……咱們把貨扔了吧……」
崔風憲滿心疑竇,自也答不上來。他見這名武官手掌暗藏黑氣,其餘隨從也是目光深沉,指節突出,想來都練有奇門功夫。他越看越覺不對勁,便朝徐爾正身邊走近幾步,暗做保護。
聽得叔叔朗聲喊話,說的卻是漢語,崔軒亮附耳便問:「叔叔,人家是朝鮮人,聽得懂漢話么?」
崔風憲嘖了一聲,道:「別鬧!給我進去!」
嗚……嗚……海螺聲聲催促,益發逼近,對方隨時都能趕上。崔風憲嘿的一聲,自知已到最後關頭了。他把舵交給了下屬,便行到了桅杆旁,使勁一扯,竟把甲板掀開了。
徐爾正滿心懼怕,顫聲道:「震山,這……這些賊人不過是要錢,咱們……咱們乖乖交出去就是了,何必拼老命呢?」崔風憲咬牙道:「大人,您忘了么?倭寇不只要錢而已,他們還會搶人呀!」
徐爾正沉吟道:「我也不曉得是否聽錯了。反正他說事情來得突然,只從霧裡突然竄出了幾艘船,隨即幾聲炸響,船就沉了。全然不知對方的身份。」
老林嘆道:「二爺,您別老是罵人,咱們船上的貨太多啦,弟兄們便算拼掉老命,那也划不快啊。」
崔軒亮蹙眉道:「怪了?咱們朝廷為何要這般干啊?」話猶在口,忽聽背後傳來腳步聲,聽得一人嘆道:「那還要說么?這就叫『見不得自家人好』啊。」崔軒亮回頭去看,背後正是徐爾正來了,看這老頭手腳迅捷,一見倭寇消失不見,卻是友邦使船到達,這便急急出來見客了。
崔風憲淡淡地道:「你武功不到,在這兒只會礙手礙腳,到時叔叔還得分心護你,反而施展不開。」
「那當然……那當然……」話聲未畢,徐爾正已鑽入了艙里,不忘隨手關門。可憐兩名婢女急起直追,卻還是晚了一步,一時只能急急拍門:「老爺!老爺!你快開門啊!我倆還沒進去啊!」
崔風憲笑道:「朝鮮可不是什麼契丹女真,人家也是搞科舉的。舉國百姓都是熟讀孔孟,滿腹經綸,區區幾句漢話,他們怎會聽不懂?」崔軒亮訝道:「他們也有科舉么?」
崔風憲嘆了口氣,看侄兒自告奮勇,自己實不該傷了他的心,可萬一兵凶戰危,這孩子若是給砍死砍傷,自己卻有何顏面去見地下的大哥?正苦惱間,卻見徐爾正渾身顫抖,喃喃地道:「震山,我……我可以走了么?」
崔軒亮一旁瞧著,看那申玉柏體型魁梧,英氣勃發,一口漢話說得是地地道道,渾然便是個北國英雄,再看他背後五名男子也是身材高大、相貌豪邁之人,滿船水手與他們一比,身材竟都矮了一截。
申玉柏急忙躬身下拜,慌道:「不敢有瞞先生,敝國主『神功大王』已然仙逝,目下我朝鮮國王已是『神功大王』第三子『忠寧大君』……」
正說笑間,猛聽船上爆出一聲喊:「二爺!二爺!快來看這兒!」啊的一聲,徐爾正給這聲暴吼一嚇,已然摔跌在地,險些中風了。崔風憲最恨人家大呼小叫,登時轉頭痛罵:「幹什麼?幹什麼!跟你們說了多少次,別這般鬼吼鬼叫的!混蛋透頂!」
四下靜了下來,但聽腳步聲響,霧裡緩緩行出了一人,眾人凝目去看,只見來人盤領右衽,腰懸長劍,頭頂高冠,那身服飾竟與中原官袍一模一樣。崔風憲仔細去看對方的胸前,只見「補子」上繡的是一隻犀牛,正是一名八品武官到來。
「他奶奶的!大家拼了啊!」老林提聲吶喊,下艙里氣喘吁吁,人人都拼出了老命,卻在此時,霧中再次傳來嗚嗚海螺聲,深沉悲鬱,似在喝令己方停船,徐爾正全身發軟,顫聲道:「震山,怎麼辦?咱們要停下么?」
此時海上濃霧瀰漫,目光難以及遠,自也不知來人是敵是友。崔風憲暗暗嘆息,自知運氣真是背到家了,他召集了下屬,吩咐道:「大家聽了,情勢不明,咱們小心為上,老林,你即刻帶著弟兄們下去用槳,劃得越快越好。」
自「新羅王國」統一「百濟」、「高句麗」以來,朝鮮便開始引進儒學,大興科舉,派出了無數儒生抵達長安,便與日本的「遣唐使」相仿。只是不同於東瀛人的來去匆匆,當時來華的朝鮮人多半世居於中國,多受中國天子禮遇重用。如大唐名將「高仙芝」,便曾率領唐玄宗的兵馬,出兵m•hetubook•com•com西域,決戰大食帝國,國中更是科舉興盛,千百年來不知出了多少大儒者,與中國交往更是頻繁。兩國之間患難之交,生死與共,其中的唇齒相依,點點滴滴,怎是三言兩語說得盡、道得完?
「不要!不要!別再煩我!」崔軒亮發起了少爺脾氣,只管領著小獅子,一人一獸奔了開來,打算來個死守船頭。
崔風憲喝道:「正是!這幫倭寇不就是要錢么?咱們賭上了性命,不信他們還敢追來!」
嗚嗚……嗚嗚……眾水手提起了嗩吶,高聲吹鳴,警告對方早做避讓,以免船身對撞,兩敗俱傷。陣陣嗩吶吹鳴中,猛聽「砰」的一聲大響,對方毫無退縮之意,竟又追撞上來。
徐爾正臉上一紅,道:「此一時、彼一時。等你長大后,自能領略箇中奧妙。」他越說越覺心安,正要細細教誨,忽聽「砰」地大響,船舷旁搭來了一道行板,跟著濃霧中人影重重,朝鮮那方竟然遣人登船了。
此時還未闖入苦海,霧氣便已十分濃重,再看天公不作美,竟還飄下了凄風苦雨,海面上更加陰暗晦澀,望來真是苦上加苦。崔風憲轉頭去看眾人,只見徐爾正一臉慘白,躲在船舷旁祝禱,自家侄兒卻是一臉怡然,自與兩名婢女有說有笑,看三人逗著小獅子玩耍,當真是不知死活至極。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這倭寇雖然囂張,卻還有個地方不敢去,便是魏寬治下的煙島。
中國天子號稱九五至尊,聽政之地稱作「奉天殿」,朝鮮國王登基之處則是這座「勤政殿」,眼見來人是朝鮮禁宮的侍衛,崔風憲心下暗驚,道:「不得了,這些人全是『花郎』。」
那老林從艙下爬了出來,喘道:「二爺,怎麼啦?」崔風憲指著後方的黑沉船影,臭罵道:「混賬東西,都什麼時候了,你們怎還敢矇混?給我出力划!」
見得徐老頭的面子如此之大,眾船夫自是為之一驚,那崔軒亮也是一臉錯愕,忙道:「叔叔,這徐伯伯不是叫做『爾正』么?什麼時候改叫『頤庄』的?」
先前雙方海上追逐,驚險萬狀,難保對方沒有敵意。崔風憲沉吟半晌,道:「不打緊。朝鮮是咱們的友邦,決非倭寇可比。咱們見機行事便了。」
崔風憲皺眉道:「那你想怎麼辦?」
船艙下人人奮勇、個個爭先,便又把距離拉開了。崔風憲也是緊掌船舵,盼能讓船身加速,奈何商船載滿了貨,怎也駛不快,忽然間,甲板上傳來大聲驚呼:「二爺!二爺!快看他們的船啊!」
徐爾正少年時曾經出使過朝鮮,自知「號牌法」是朝鮮「神功大王」李芳遠所創,規定舉國男子十歲以上、七十以下,都得懸挂身份名牌,記載該人的身份姓名、職業相貌、住址爵里等文字,以供官差隨時查驗。崔風憲想著想,目光便朝帶頭武官腰間去看,只見這人的號牌不同於其他,乃是象牙所制,其上文字甚短,見是:
徐爾正苦笑道:「偏生老夫近日手風奇背,怪事可是一籮筐,可別真給你言中了。」
崔風憲低聲道:「『頤庄』是他的字型大小,你乖乖聽著,別再說話。」
崔軒亮少年心性,一心只想與敵方死戰到底,豈料叔叔竟要支開自己?他又氣又恨,大聲道:「叔叔!您又來了!我才不要您護著我!我要和您一起並肩禦敵!」
崔風憲笑了一笑,只管望著對方的王船,神色一派輕鬆。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老陳老林對望一眼,想起倭寇窮追不捨,自是渾身發抖。崔風憲豪氣陡發,驀地狂喊一聲:「還想什麼?兩害相權取其輕,此時只能行險了!」當下把舵奮力打橫,轉向東南急航。
此時船上老的老、小的小,只有自己一個人武功厲害,偏生這幾日氣血不寧,若要運使「八方五雷掌」,只怕難以出盡全力。崔風憲心裏隱隱發愁,自知要是撞上了倭寇,全船上下都要遭殃。
甲板下寒光閃閃,放滿了兵器,或是「抓槍」、或是「海索」,其餘更有無數刀槍劍戟,全是當年「三寶公」傳下的兵器。
「什麼,」老陳大吃一驚,顫聲道:「二爺,您……您要穿越苦海?」
崔風憲先前話說得重了,自感歉疚,忙道:「大人快請吧。一會兒船上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您都別出來。」
海上風雨漸大,老弱婦孺都躲到了棚下,只剩下一幫老苦力在那幹活。崔風憲頂著細雨,親來掌舵,幾次回頭去看船尾,那幾個矇矓黑點卻始終不曾離去,仍在後方緊追不捨。他提起了大嗓門,喊道:「老林!老林!」
崔風憲情知如此,只得嘆道:「m.hetubook.com.com你奶奶的,廢話少說,老子親自下去划吧。」腳步未動,便給老陳攔住了,聽他勸道:「二爺,別做這些虛功了。倭寇的船又輕又快,咱們的船卻是又重又笨,划不過他們的。」
眾船夫齊聲答應,便把人抬了下去。老陳低聲道:「二爺,你瞧這是怎麼回事?這人真是遇上倭寇了么?」崔風憲低聲道:「應該不是,倭寇造不出洪武炮。」
徐爾正嘆了口氣,又道:「震山,咱們……咱們何時能抵達煙島?」崔風憲道:「最遲三日、最快一日。這得瞧老天爺賞不賞臉了。」
正叫嚷間,忽然甲板一陣顛簸,對方的船艦從左側趕了過來,竟帶得海面劇烈起伏,兩名婢女啊的一聲,竟已滑倒在地。崔風憲嘿的一聲,自知敵方要衝撞自己,霎時猛烈轉舵,直朝敵船撞去,怒吼道:「吹嗩吶!警告他們退開!」
嗚嗚……嗚嗚……霧氣破散,水汽深處露出了兩隻巨大黑影,依稀是敵船的艦首,已然乘風破浪而來。崔風憲驚得呆了,老陳、老林也是看傻了眼,忙朝著艙下弟兄大喊:「倭寇來了!大家快出力划啊!」
徐爾正指著那人的腰間符令,說道:「『永樂本字勘合符』,這人是日本幕府大將軍『源義政』的家臣。」
刷的一聲,崔風憲抽出了「三寶公」所贈的匕首,高舉示眾。眾船夫胸口喘息,驀地發了一聲喊,人人上前爭搶兵器,竟都等著奮勇殺敵了。那崔軒亮見一眾叔叔伯伯熱血沸騰,便也抄起了一柄單刀,自也想當個護花使者了。
朝鮮武官共計六人,前一后五,堪堪來到了船上,眼見眾人在等候自己,那帶頭武官便笑了笑,抱拳道:「中國朋友們,在下姓申,雙名玉柏,適才多有驚擾,還請諸位莫怪。」
敵我雙方即將短兵相接,崔風憲怒吼傳令:「永樂老將!拔刀應戰!」
倭寇兇狠殘暴,神出鬼沒,本就極難剿滅,一旦給他們添了火炮,那可是如虎添翼了。想起適才那東瀛人的話,好似連幕府的船也難逃毒手,徐爾正心裏更煩了,只在甲板上來回踱步,嘆道:「上天保佑,千萬別讓咱們撞著倭寇,那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崔軒亮咦了一聲,忙道:「徐伯伯,您方才不也主張跪迎倭寇么?怎地又改了想法啦?」
崔風憲面露不忍之色,道:「倭寇比之畜生,尚且不如。咱們若不反抗,便得把她倆交出去,大人您忍心么?」
此時雨勢已然小了不少,從濃霧中依稀去看,只見對方的船艦並不怎麼大,約摸比叔叔的商船小了一半,可船身兩側各有水輪,一前一後,有些像是韓世忠大破金兵時用過的「車輪舸」,船邊還設有高高的女牆,牆中另有幾十個窗孔,想來可以射些兵器出來。
正瞧間,忽見申玉柏的目光朝自己望來,崔軒亮不由臉上一紅,忙也把胸膛一挺,顯露了高大身材,囁嚅地道:「你……你好。我叫崔軒亮……今年十七歲……」正要糊裡糊塗地過去寒暄,卻給叔叔一把扯住了,聽他責備道:「別亂說亂動,讓徐伯伯上前說話。」
崔風憲搖頭道:「方今東海諸國之中,除開咱們中國朝廷以外,只有朝鮮設有火炮所,倒沒聽說倭寇也造了火器。」
崔軒亮訝道:「徐伯伯,什麼叫見不得自家人好?您可否說說啊?」
煙島武力強大,雄視東海,單是船艦便多達二十來艘,除非東瀛、朝鮮以舉國之力來攻,否則無人能夠奈何。再說魏寬自己的武功修為爐火純青,二十歲不到便破解了「元元功」的奧秘,從此臻於宗師境界,臨近老來,一身功力只有更加深厚。諒那倭寇膽子再大,也不敢在老虎嘴上拔毛。
「洪武炮」乃是朝廷機密,尤其永樂大帝請了「交趾太子」黎澄進駐軍器監之後,火炮威力更增,彈程及遠。過去三寶公出海在外,便也曾攜帶這些火器同行。
崔風憲哈哈大笑:「大人手風背,小弟這幾日的運氣可是好得離奇,咱倆一加一減,可又扯平啦。」
崔風憲聽他說得涼薄自私,登時沉下臉來,森然道:「大人……您可曾想過,為何咱們漢人會給異族統治五百年?」他見徐爾正口唇喃喃,答不上話,霎時轉過身來,面向眾水手,厲聲道:「三寶公麾下聽了!」
徐爾正瞠目結舌,猛地跳了起來,慘叫道:「倭寇來了!倭寇來了!」崔風憲忙安撫道:「大人別怕,這未必是倭寇的船,說不定也是過路商船,那也未可知。」徐爾正大聲道:「過路商船?他們好端端的,為何要路過這鬼地方?難不成是要跟鬼做生意么?」
崔風憲道:「當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只是得請大人幫忙了。」徐爾正愕然道:「你……你要老夫幫忙?」崔風憲笑道:「是啊,要是大人能夠『借東風』,那可好辦了。」
那申玉柏原本神色自若,隱隱有幾分傲然。可乍聽對方認得自家國王,臉色卻是一變,竟然吭不出聲了。又聽徐爾正嘆道:「奈何時光匆匆,海天阻隔……老夫自歸國以來,雖說日夜記掛貴國主,卻是苦無音訊,不知他老人家近日安好否?」
崔風憲雖驚不亂,霎時提聲吶喊:「老林!加快船速!」
崔風憲的船本是商船,此行過來煙島,雖說是來拜壽提親的,順道還是載了些貨品來賣。瓷器、銅錢、絲緞,應有盡有,全是東瀛、琉球各地商人預訂的,無奈船貨載得滿了,吃水過深,難免走不快。
崔軒亮咦了一聲,便悄悄伸出手來,打算去探那人的鼻息,卻給叔叔狠打了一記,罵道:「你又來了!人家還沒死哪!你卻是急什麼?」說著吩咐下屬,「先把人帶下去,煮點熱粥給他吃。等咱們到了煙島,再請大夫過來診治。」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這處海域越向深處,風浪越高,除此之外,尚有濃霧礁石,海流更是湍急危險,此時崔風憲闖入苦海,賭上的不只是自己的駕船本事,還賭上了敵人的膽子,看這幫倭寇不過是要錢而已,未必有膽來追。
「放屁!」聽得屬下獻計,崔風憲卻是氣急敗壞,狂怒道,「老子為了這趟出海,整整向人家借了八千兩銀子!你要我把貨扔了,我拿什麼回去見我那口子?乾脆殺了我吧!讓我給倭寇宰了乾淨!」老陳、老林齊聲苦笑:「二爺,這也不行,那也不好,你要咱們怎麼辦?難不成坐以待斃么?」
聽得這首「贈朝鮮國王李芳遠」,眾武官如中雷擊,不待聽他文縐縐地念完,便已大磕其頭:「天使在上!我等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太常寺三品少卿『頤庄先生』徐大人在此,失禮之罪,還乞寬恕!」說著伏拜在地,誠惶誠恐,無以復加。
徐爾正悠悠地道:「咱們漢人有個天性,就是看不起自家人。就拿過去幾千年的帝王來說吧,哪個本事強,哪個就是混蛋,『秦皇漢武、窮兵黷武』,上自秦始皇、下至永樂帝,誰不被罵到一文不名?」
老陳附耳道:「二爺,您看……這是什麼玩意兒?」
天子使臣,簡稱天使。聽得自己升天了,徐爾正淚流滿面,內心卻是飄飄然地,好似這名號法力無邊。他不急於報出名號,只擦拭著淚水,吟起了詩歌:「遠銜恩命到朝鮮,獨羡東藩世代賢,風俗允淳千里地,聲華遙達九重天,明時講學開書閣,清晝崇儒設醴筵……」
老陳趴在船舷上,勉力朝後去看,喊道:「沒瞧見他們的船!」
天下人每每餞別送行之時,總說「一路順風」,畢竟海上行船最講風向,一旦遇上順風之時,往往日行千里,可遇上逆風之時,卻是寸步難行。徐爾正聽他說話,雖說毫無心情,卻還是賠著乾笑了幾聲,又道:「震山,你說倭寇是否……是否拿到了『洪武炮』?」
近年為了倭寇橫行,煙島的生意益發興旺,不免讓魏寬大發利市。只是此時兩邊尚有數日航程,魏寬縱有百萬大軍,那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緩不濟急了。徐爾正愁眉苦臉,低聲又問:「震山,有法子走快些么?」
「老林!」崔風憲提氣怒喝,「別理他們!快划!快划!」
老陳點了點頭,自知倭寇船小輕快,便算有了洪武炮,那也安不上去,當即道:「那……那這人又是怎麼回事?不會是撞上咱們中國官軍吧?」崔風憲搖頭道:「這就不曉得了。反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們總算是做了件好事。」
徐爾正喃喃地道:「搶人?你……你是說……」崔風憲指著兩名婢女,大聲道:「大人忘了么?船上有女人啊。」徐爾正醒覺過來,這才想起自己還帶同兩名丫環上船,顫聲便道:「你是說……這幫倭寇會……會……」
眼看生人即將到來,小獅子利爪撐開,喉頭低吼,大為戒備。老陳微微一凜,忙道:「二爺,要讓他們上船來么?」
老陳苦笑道:「二爺,您……您先別生氣,快過來看吧。」崔風憲眉心緊蹙,便走到了船舷,朝遠方眺望而去,卻見「苦海」里水汽縹緲,啥也見不著。他心頭怫然,正要開口再罵,忽然霧氣微微一動,隱隱現出了幾個黑點。
號令一下,老林一馬當先,飛也似的奔下艙去,頓時間吆喝聲四起,大船已然火速駛離。看這批人平素吃喝嫖賭,懶散不堪,此際卻拿出了吃奶的氣力,想來真是怕極了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