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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天下

作者:孫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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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09回 遠銜恩命到朝鮮(3)

第一部

第09回 遠銜恩命到朝鮮(3)

崔軒亮大怒道:「你啰唆什麼?我叔叔手無寸鐵,你要他怎麼辦?」崔中久笑道:「誰說他手無寸鐵了?你沒瞧滿地都是兵器,他自己不想用,卻又能怪誰呢?」崔軒亮受不得激,幾句冷言冷語聽來,頓時大怒欲狂,待要上前搦戰,卻給兩名丫環急急抱住了。
在場朝鮮高手極多,「高麗」柳聚永也好、「百濟」崔中久也罷,真正讓崔風憲心存忌憚的,卻是這個來歷不明的「目重人」。見得對方凝視著自己,竟然有些氣餒了。老陳急忙上前,附耳道:「二爺,別逞強了,還是把人交出去吧。」
藤條柔韌堅硬,兼而有之,對方的寶劍再利,也無法將之一次斬斷,他喝的一聲,使出了「靈猴拳」的「順手牽羊」,俯身將地下的藤條抄起,便朝柳聚永的手腕打去。
眼見對方益發逼近,崔風憲擺出了掌式,低聲道:「大家退後。」兩名婢女臉色蒼白,一左一右攜著崔軒亮的手,慢慢向後退去,眾船夫瑟瑟發抖,人人手持刀械,把少爺護在人群當中,一步步退向船頭。
崔軒亮本在低頭啜泣,聽得此言,立時怒不可遏,正要衝上前來,卻給兩名婢女拉住了。崔風憲坦然一笑,道:「多謝申老弟關心,在下只望諸位信守承諾,一會兒崔某若能取勝,你們能依約離去。」
兩名婢女低下頭去,輕聲勸道:「崔二爺,事不關己……那東瀛人和您非親非故的……您這又是何苦……」崔風憲搖頭道:「兩位姑娘,崔某也與你們非親非故,可你倆今日若是遇險,崔某一樣性命相護。」
「哈哈,根本是騙人的。」崔軒亮哈哈笑了起來。拚命忍耐自己的淚水,他沒住口地告誡自己,沒錯,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做夢見到的……一會兒起床后,叔叔便要帶著自己去求親了,然後自己就要帶著美麗的新婚妻子回家,和兩個堂妹一起玩耍……
崔中久淡然道:「目重公子。」崔風憲大吃一驚:「目重公子?這外號是……是從他的眼瞳來的吧?」
全場如中雷擊,人人都傻了。崔軒亮渾身發抖,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勇氣,霎時衝上前去,喊道:「壞人!別以為你們人多,便能欺侮我叔叔!滾過來,本少爺先教訓教訓你們!」
三十多年前,北平曾有一場夜宴,款待了一群朝鮮賓客,在座的除了永樂大帝、神功大王外,面前的「百濟國手」崔中久、「高麗名士」柳聚永、「八方五雷掌」的創始人崔風訓、崔風憲兩兄弟,以及後來離開中原的「元元功」傳人魏寬,全都是座上嘉賓。
「打死你!」崔軒亮如瘋似狂,但聽他怪吼一聲,再次劈出一掌,心裏一個頑硬念頭,就是要和這些人作對到底。好似只要這般蠻幹,便能讓叔叔活過來。崔中久曉得他掌法厲害,這回便不出招了,只沉下臉去,冷冷地道:「小兄弟,別逼我玩真的,那可會見血的。」
崔風憲要託孤了,兩名老漢痛哭失聲,紛紛跪了下來,垂淚道:「二爺放心,咱們便算拼了這條老命,也會扶持少爺長大成人。」
「刷」地一響,對方長劍反向斬來,藤條受力之後,上頭頓時多了個缺口,卻只微微向後彎曲,並未應聲折斷。崔風憲心下大喜:「果然管用!」他苦候良久,便在等這一瞬之機,當下身子側翻,右腳飛出,便朝對方的手腕踢去,朝鮮眾官心下一凜,均想:「這人變招好快。」
人孰無死,此生六十五載,庸庸碌碌,死了也就罷了。可侄兒年紀還小,家裡的兩個女兒也不曾出嫁,自己怎能這樣喪命海外?崔風憲心中酸楚,他慢慢低下頭去,一時之間,心裏起了投降之意。
眼見兩名部屬哭著點頭,崔風憲心下寬慰,自知他倆定能不負所托。他整理了衣裝,隨即步下場中。眼見柳聚永已在等候,當即道:「柳兄,讓你久等了。」
看這「柳名士」手中寶劍青銅所鑄,竟與春秋戰國的吳越劍有幾分神似。水霧從他身邊飄過,那劍鋒宛如鴨綠江水,古遠悠長,讓人目眩神馳,
「好啊!」眾船夫大喜過望,都在替老闆高聲叫好。崔中久則是嘿的一聲,咬牙道:「好你個小崔,居然還留了這一手功夫啊。」
兩大高手面面相覷,腳下開始走動,雙方眼盯眼,面對面,各自放低了身段,驟然間劍光再閃,柳聚永這劍更加快了,這回崔風憲卻早已有備,他閃電般地揮刀出去,當的一聲脆響,刀劍相交,火光四濺,手上單刀已然折為兩截。
崔軒亮呆住了,萬沒料到英雄蓋世的叔叔,真也有交代後事的一天。他眼眶一紅,驀地撲了過來,大哭道:「叔叔!叔叔!你別這樣!要是真打不過他們,那咱們就投降吧!」
雙方掌勁相觸,崔中久忽然「咦」了一聲,只覺對方送來的掌力並不強,依稀之間,好似混雜了幾股力道,忽松忽緊,精微巧妙,他吃了一驚,正要奮力將崔軒亮推開,突然間腳下劇晃,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他膝間用力,正要設法站穩,霎時間瘸腿一軟,重心不穩,竟然向後翻倒了。
崔風憲https://m.hetubook.com.com冷笑道:「『高麗柳聚永、百濟崔中久』,你倆可是焦不離孟啊,看你們這等陣容,該不會連『神功大王』也要現身了吧?」
崔風憲朝侄兒看了一眼,淡淡地道:「我想給他做個榜樣。」
崔中久嘿的一聲,不待後背觸地,猛地舉掌向地一拍,身子借勢翻起,便又站立起來,身法可說利落之至。他惱羞成怒,喝道:「臭小子!我答應過你叔叔,放你一條生路走,你別給臉不要臉,硬往死里鑽!」
崔風憲冷冷地道:「中久兄,到底那東瀛人姓甚名誰、犯了什麼法,你可否說個明白?」
百濟國手面無容情,道:「那就打吧。『高麗劍』柳聚永,『百濟刀』崔中久,兩個老的隨君挑選。」崔風憲嘿嘿冷笑:「怎麼?不想一擁而上么?」崔中久搖頭道:「朝鮮武人,從不以多欺少。你一會兒只消能打敗我倆任一人,便有資格與我家公子比斗。」
「雷霆起例」來了,幾名朝鮮武官曉得這招掌法厲害,紛紛向旁閃開。崔中久嘿的一聲,滿心不耐,便也迎上一掌,朝崔軒亮的掌心擊去。
崔軒亮見他遲遲不動,登時吶喊道:「叔叔!這些人好狂!你快打死他們一兩個啊,讓他們曉得你的厲害!」正催促間,卻見叔叔轉過身去,低聲道:「老林、老陳,你倆隨我來,我有幾句話說。」
崔風憲一夫當關,他孤身擋在人群前,跟著紮下馬步,但見他身上衣衫氣流鼓盪,竟已布滿功勁。
「喝!」崔風憲右手撐地,使出了絕技「雙飛腿」,但見他右足騰空,左腳隨即補上,竟已踹上了劍面平滑處,看這一腳氣力足達數百斤,這「大武神王劍」便再剛毅十倍,也要硬生生折斷了。
兩名老漢垂下頭去,已是泣不成聲。想他們永樂舊部為了「靖難」二字,長年來背負天下罵名,可彼此間的袍澤情誼卻只有更加深厚。崔風憲咬住了牙,道:「最後一件事,是關於亮兒的。」
「哼。」崔軒亮揚首高哼,使勁一甩手,把兩名少女推開了,傲然走開了幾步。
兩名老漢啊了一聲,方知崔風憲高瞻遠矚,早已為侄兒打算了一生。他拍了拍兩名部屬的肩頭,道:「記得,我若不幸身死,你倆務必轉告亮兒,要他不必為我報仇了。」老陳哭道:「為什麼?」
崔風憲搖了搖頭,把侄兒拉到了身後,道:「中久兄,這位是我大哥的兒子,咱們比武動手,純是大人的事,勸你莫來牽扯他。」
左是「目重公子」,右是「高麗名士」,崔風憲見敵方來了兩人,忍不住又慌又急,頓時戟指大罵:「無恥之徒!不是說好了以一對一么?怎又想以多欺少了?」
「大武神王劍」真是罕見寶物,鋒利無匹,卻又柔若流水,此時雙方相距不過五尺,但見面前寒光四射,那長劍不減來勢,仍朝自己的胸膛插來。可憐崔風憲手無寸鐵,一來走避不及、二也無法空手硬接,眾船夫心下大悲,莫不哭叫道:「二爺!」
崔風憲道:「我並不恨那些朝鮮人,可我也無法交出那個東瀛人。因為我有羞恥之心,所以得為自己的義理出戰。記得,日後亮兒要是把持不住,做出了愧對祖上之事,你倆便把我今日的話說給他聽,要他知道羞恥。」
崔風憲擦去淚水,嘆道:「傻子,丹鼎派第一絕學,便是『元元功』,我崔家的『八方五雷掌』,則是外門硬功的翹楚。倘使魏寬願意把『元元功』傳授給亮兒……」說到此處,眼中露出了光彩,霎時深深吐納,道,「我崔家揚威天下之日……就在眼前。」
眼見對方神色靜默,竟是一動不動。崔風憲自也暗暗忌憚,他偷眼去看對方的寶劍,只是那柄劍較中原用劍為寬,劍柄也較長,矇矓霧氣中,劍鋒沾滿了銅綠,望來碧幽幽的,上頭還鑄造了「大武神王」四個篆字,下頭依稀還有些銘文,雙方相距太遠,卻也無法細觀。
崔中久道:「沒錯。我家公子不喜歡與人比武,因為他從來不喜歡殺人。小崔,你若能打敗我家公子,咱們即刻駕船離去,決不在此糾纏。」
那英俊男子緩步向前,瞬息之間,滿場武官全數向旁讓開,但見申玉柏隨侍在前,崔中久、柳聚永陪伴在後,這人排場竟如皇族般浩大。
越是泯不畏死之人,越不肯輕易送死。當此關頭,崔風憲要苦苦求生。唯獨如此,他才能看著兒女長大成人。
崔中久見他戟指大罵,不覺微微一愣:「怎麼?這孩子是哪來的?可是你的兒子么?」
嘔的一聲,崔風憲張開了嘴,噴出了大口鮮血。看得出來,他的氣力枯竭了。
崔風憲自知隱瞞不過,忍不住微微嘆息:「也罷了,多蒙中久兄垂詢,家兄謝世已久,不管咱們說了多久的話,他都不會出來了。」
崔中久轉頭去看那英俊公子,待見他搖了搖頭,便道:「不瞞老弟,那東瀛人作姦犯科,與謎海里的倭寇大有干係,我得帶他回去受審。」崔風憲哦了一聲,問道:「受審?抓到了倭寇,你們一向不都現宰么?什和*圖*書麼時候要受審了?」
在滿船的歡呼聲中,崔風憲掌力已出,堪堪將至柳聚永胸前,身形卻忽爾停住了。崔軒亮愕然道:「叔叔,你……你怎麼了?」
此言一出,眾人錯愕駭然,老陳、老林急急拉住了他,慌道:「二爺!你瘋了么?咱們和那東瀛人非親非故的,你……你到底想啥!」
崔中久轉身回頭,待見那英俊公子微微頷首,方才道:「我家公子出身平壤道,受封為『華陽君』。姓氏不可直呼。江湖中人都稱他做『目重公子』。你這般稱呼他,便也是了。」
崔風憲渾身震動,當知對方真有十成十的把握殺了自己。想起近日身體違和,血脈不暢,驟然間,心裏出了一個不祥念頭,他驚覺自己的大限已經到了。
「八方五雷掌」第三式,便是這招「天開雷門」,只見崔風憲鬚髮俱張,目眥欲裂,雙手一上一下,拉出了一道掌勢,那柳聚永給雄渾掌力一撥,雙手已然被迫上下分開,手中寶劍給這股巨力一逼,更已彎如拱橋,隨時都會斷裂。
只聽腳步沉沉,一名東瀛人手提木棍,氣喘吁吁地倚著艙門,慢慢地走了出來。
崔風憲聽得此言,心下不由一陣欣慰,便露出了笑容。道:「我與大哥自小相依為命,十七年前中道分別,他只留下了這麼個遺腹子給我。崔某此生唯一心愿,便是把孩子教養成材,看著他成為一條鐵錚錚的硬漢,那崔某是死也無憾了。」
崔風憲笑道:「大人個屁,似你們這般小人行徑,還真是罕見啊。說什麼不以多欺少?這當口還不是來了車輪戰?」崔中久淡淡地道:「你放心,一會兒你與我家公子動手,他三招內若不能取你性命,便算他輸。」聽得此言,崔風憲悚然而驚:「取我性命?」
崔風憲冷笑道:「他奶奶的,姓名還得避諱啊?敢情是個天大的官兒吧?」
近身肉搏時刻到來,崔風憲即將開始反攻,他擺開了金雞獨立式,以右掌之力逼開了劍刃,隨即厲聲再喝:「元帥借雷!」
想起了過世的大哥,崔風憲心下一酸,眼眶竟是微微一紅。他不願在強敵面前失態,當下轉過頭去,朝海里吐了口痰,道:「來吧,咱們閑話少說,中久兄有何吩咐,這便劃下道兒來,崔某這裏聽著。」
轟然大響發出,寒冰真力撞上了「元帥借雷」,內力與打勁相觸,已然魂飛魄散。眼見這不可一世的「柳名士」搖搖欲墜,崔風憲深深吐納,便發動了掌中粘勁,也是怕一招「元帥借雷」打他不垮,當下使足了掌勁,慢慢將對方的身子牽引過來。
青銅古劍沉重古舊,劍招卻能迅雷不及掩耳。想來對方練有「寒冰神掌」,是以腕力沉雄若此。崔風憲心知不妙,他見地下散置了大批兵器,霎時腳尖一點,挑起了一柄單刀,握于掌中。
這「抓槍」是海戰所用,比梨花槍、紅纓槍更長一倍,尤其槍身並非鐵鑄,而是木造,柔韌耐打,便與齊眉棍相似,尤其崔風憲早年曾在軍中習過「梨花槍」,刺點圈攔,招招精熟,想來槍長劍短,或能與對方相抗也未可知。
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眾船夫則是暗暗害怕,滿船上下不約而同,都朝那英俊公子瞧了過去。只見他盤膝端坐,那口石棺卻還好端端地負在背上。
崔中久皺眉道:「小崔,我主『神功大王』謝世已久,請你莫拿此事玩笑。」他左顧右盼一陣,忽道,「倒是你家老大『崔無敵』呢?怎地咱們說了好一會兒話,都沒見到他人啊?」
砰的一聲,崔中久瘸腳微踢,便將他踢得著地滾開了。崔軒亮啊啊喘息,猛地爬起身來,紮下馬步,旋即向前正推一掌。
崔中久沉下臉來,道:「小崔,我念在相識一場的分上,不想一上來便大動干戈。奉勸一句,趁早把人帶出來,大家日後還好相見。」崔風憲淡然道:「要是我不肯呢?」
兩名婢女拉住了崔軒亮,哭道:「崔少爺,你叔叔死掉了,你快過去看看啊,快啊……」
才不必看,也不用管,更犯不著傷心……因為啊因為……這一切都是假的,這是做夢……只消明早睡覺醒來,叔叔便又活起來了,那又何必哭呢?
崔風憲自知近日氣血不寧,不耐久戰,稍稍算定了對策,身影微晃,立時正要向前試招,猛聽「嗡」地一響,面前精光大見,長劍竟已撲面而來。
柳聚永見了他的身法,自知對方善於近身搏擊,當下向後退開了一步,劍尖朝地,眼觀鼻、鼻觀心,等著崔風憲發招。
天命如此,夫復何言。崔風憲微微苦笑,朝侄兒瞧了一眼,示意告別。
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驟然之間,心中已有答案。當即道:「來,大家打吧。」
一點寒星飛到面前,即將透胸而入,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霎時紮下馬步,左拳置腰,右掌便朝劍尖平推而去。怒吼道:「雷霆起例!」
偃月刀長有一丈,重達六十四斤,刀桿乃是精鋼所鑄,平日給崔風憲拿來壓艙底,從沒想過拿來禦敵,只是此時對方手持絕世寶劍,自己也只能拿出了關老爺的大鐵刀,等會兒以和圖書大吃小,或能靠著沉重分量,將「大武神王劍」撞彎撞斷。
全場錯愕中,人人都轉過了頭,望向了艙門。
崔風憲心下震驚,沒料到這劍如此快法,他急急甩頭避讓,卻還是慢了一步。
崔風憲頷首道:「沒錯,這就是我上煙島求親的用意。我自己受限於內力,雖有『八方五雷掌』,卻僅能發到第三式,再來便上不去了。倘使亮兒內外兼修,身具『元元功』的絕頂內力,兼加『八方五雷』的無敵打勁,稱雄武林,已是指日可待。」
眼看事情牽扯到侄兒身上,對方竟有見獵心喜之意,崔風憲沉下了臉,森然道:「真心勸你一句。你要是弄傷了我的侄兒,十條性命也不夠賠。」崔中久笑道:「怎麼?你侄兒有靠山么?」崔風憲厲聲道:「聽好了!他是魏寬的女婿!」
噗的一聲,一柄長劍透胸而過,崔風憲身子向上彈了彈,但見柳聚永把手一抽,鮮血飛灑而過,崔風憲看著自己的侄兒,身子軟倒,慢慢閉上了眼。
「少爺!」眾船夫大驚起身,這才發覺崔軒亮干起了傻事,霎時人人前仆後繼,都要上前來救,可「百濟國手」何等武功,卻又怎麼來得及救人?只見寶刀劃過了半圓,隨時都能將崔軒亮的手臂卸下。
往事如雲煙,皆從眼前過,幾十年過去,如今「永樂大帝」已然駕崩,「神功大王」也早已謝世,當天在場的或死或散,只剩下自己一個糟老頭,在此孤孤單單地抵擋朝鮮大軍。
聽得二爺決心要死,老陳嗚嗚地哭出了聲,怎也說不出話來。老林委實按捺不住,大喊道:「二爺,你又胡亂逞強了!你這般不明不白的死,您要我怎麼跟嫂子說?」
先前崔風憲丟醜賣乖,只為此刻的揚眉吐氣。他曉得鐵松派的「寒冰真氣」有其獨到之密,定得給他最後一擊。眼見對方的身子已到面前,當下蹲低了馬步,驀地雙手向外一分,厲聲怒號:「天開雷門!」
嗡嗡嗡嗡嗡……天地綻現奇觀,只見一點劍尖向後曲仰,崔風憲雙腿扎馬,右掌前推,竟用無形無影的掌風逼彎了劍刃。一片歡呼之中,朝鮮眾官卻都大吃一驚。方知此人的外門掌功練到了化境,萬萬小覷不得。
「高麗劍」形似吳越古劍,看這柄「大武神王劍」劍面寬廣,少說二十來斤。劍招必也古拙緩慢,一會兒自己若能快招搶攻,或有勝機。
申玉柏搖頭道:「對不住了。我家主人職責在身,為了保衛千千萬萬的朝鮮同胞,他定得帶走那個東瀛人。」崔風憲喝道:「少跟我來這套大義凜然的廢話!你家老闆到底有什麼屁放!快些噴出來吧!」
崔中久聽他說了粗口,眉頭不禁一皺,道:「你錯了。『華陽君』不是官,也不是民,反正他就是『目重公子』。你若喊不習慣,不妨稱他為『華陽君大人』。」
「魏寬」二字一出,崔中久臉色一變,笑容登時消散無蹤。其餘朝鮮武官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想來魏寬武功之高,威望之大,當足以撼動天下群雄。
申玉柏淡淡問道:「崔老英雄,你的遺言都交代好了么?」
崔風憲是個倔強的人,一輩子不知干過多少傻事,老陳老林知道他的脾氣,一時嗚嗚啜泣,點了點頭。
「當」的一聲,劍槍相接,崔風憲的槍頭飛了出去,成了一隻空旗杆,又聽「刷」地再響,崔風憲手上握了兩根晒衣竿,刷刷刷風聲暴急,崔風憲只剩一聲「操」,他把滿手的面桿砸了出去,隨即使出了驢打滾,著地逃了開來。
當年崔風訓外號不少,打架時若是震斷了大樹,便給人笑稱「摧枯拉朽」,若是打傷了什麼成名女俠,便給人戲稱為「辣手摧花」,打什麼、壞什麼,久而久之,便贏得了一個「崔無敵」的外號。如今哲人已遠,典範不在,一會兒雙方若是動上了手,崔風憲已是孤掌難鳴。
人之將死,其鳴也哀,眼看二爺垂淚了,老林、老陳大哭道:「二爺,您……您要少爺另投名師,那……那崔家的武功呢?以後誰來繼承?」
喝哈兩聲,崔風憲遠遠發招,槍頭避開了對方的長劍,便朝柳聚永的喉頭挑去。
三人來到了甲板角落,崔風憲環顧兩名部屬,沉聲道:「老陳、老林,你倆跟了我一輩子,崔某自忖相待不薄。如今三件事交代,盼你倆日後給我辦到。」
昔年永樂帝座前的武官,排名第一的便是崔風訓,武功之高,足與魏寬並肩,想來對方必是心存忌憚。聽得此言,崔軒亮眼眶一紅,崔風憲也是長嘆一聲,那「百濟國手」心下一凜,道:「怎麼?令兄不在船上?」
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道:「記得,我死之後,你倆務必帶著亮兒,把他交到魏寬手裡。就說這孩子從小沒了爹娘,如今……如今叔叔又不幸客死途中,求魏寬……求魏寬……」說到此處,心中一酸,淚水終於滾落了腮邊,嗚咽道,「看在我大哥的面上,務必收他為徒……」
想那京城本稱大都,自給太祖攻破后,便改稱為「北平」,當天一場夜宴,永樂大帝還未登基,還僅是鎮守北平的「燕https://m.hetubook.com.com王」,至於朝鮮的「神功大王」李芳遠,那時也僅是個無權無勢的世子,只因奉父親李成桂之命,前來南京面謁太祖,途中經過北平,拜會了燕王,方才有了這場冠蓋雲集的「王府夜宴」。
崔風憲長年在海外走動,名氣並不如大哥這般響亮。可此時抱拳躬身,全身功勁展露,透露了名家風範。朝鮮武官看在眼裡,都是暗暗點頭。
「壞人……」一聲抽咽之後,崔軒亮淚水滾滾而下,因為這一切都不是做夢,因為他的背很疼,可是自己卻醒不來。他痴痴看著那幫壞人,猛的一聲凄厲尖叫,撲到了艙門口,大哭道:「壞人!不許你們進我叔叔的船!走開!走開!」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這招「元帥借雷」。霹靂般的大吼之中,南天門元帥下凡顯聖,但見蒲扇般的大掌奮力拍來,已然逼近柳聚永胸前。此時柳聚永的長劍給對方牽制了,無可奈何中,只得提起了左手,應了一招「寒冰神掌」。
「操!」崔風憲罵了一聲,舉手起來,朝臉上抹了抹,但見掌心裏全是鮮血,對方的劍招快得匪夷所思,竟在眨眼間割破了自己的左頰,劃出了一道三寸來長的口子。
此行朝鮮人閃閃躲躲,雖然一口咬定這東瀛人便是倭寇,可問起此人是何來歷,有何犯情,卻始終諱莫如深。崔風憲是個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其中有鬼,便只打了個哈欠,笑道:「好一個管不著啊,你管不著我、我管不著你,中久兄快請回吧,大家來個三不管。」
嗡嗡嗡嗡……劍尖前後彈晃,發出了嗡嗡震響,這柄劍竟是剛毅柔韌,兼而有之。崔風憲驚得呆了,眼看對方的劍刃當胸刺來,趕忙反起藤條擋架,「剝」的一聲過後,那藤條正面受了一劍,竟爾從中裂開,隨即四散崩裂。
此時強敵環伺,崔風憲打退了一個,後頭還有兩個,何況朝鮮人以決心著稱,既然殺機已動,便不會忽然心軟罷手。崔風憲左逃右閃,心下暗嘆:「罷了、罷了,今日盡人事、聽天命,好歹不愧好漢之名。」正感氣餒間,忽見甲板上躺了一根藤條,卻是平日拿來揍小獅子的,不覺心下大喜:「有了!吾命不絕矣!」
崔風憲見他宗師氣度,自也不好操爹乾娘的亂罵,便又躬身道:「先生不必客氣。你我各有道理,誰也不必讓誰,來!生死便是見證!這就請賜招吧!」說話間衣衫一振,擺出了拳腳架式。
眼看柳聚永走了,眾船夫哭哭啼啼地奔將過來,待見崔風憲身子蜷縮成一團,竟已斷了氣,頓時哭聲震天。崔軒亮一沒哭泣,二也不曾過去,只是獃獃站在遠處,只見叔叔倒在老陳懷裡,雙眼緊閉,嘴角還掛著一抹笑,好像睡著了。眾船夫拚命喊他,卻都無法讓他醒來。
朝鮮本是人文薈萃之地,與東瀛人相比,他們像是「小中華」,與中國人相比,他們卻更像突厥女真,兼具關外契丹的草莽,與那漢人儒文的風華,終於煉了「高麗劍」與「百濟刀」這兩大名物。
一片寂靜中,忽聽「啪」地一響,對面立起了一隻高大黑影,正是那名英俊男子起身了。他拍了拍手,那崔中久聞訊轉身,恭恭敬敬地向那人躬身,模樣之謙卑恭順,宛如晚輩之於長輩,全無先前說話時的張狂。
滿船老的老,小的小,只有一個崔風憲能打。那「百濟國手」不自禁地笑了,道:「我方來意如何,您也是明白的。還請閣下把那東瀛人交出來,也好讓咱們回去交差。」
想到了老婆女兒,崔風憲睜著一雙怪眼,淚珠在眼眶裡滾動,道:「第……第二件事……我死之後,這艘船就送給弟兄們,盼你們相互扶持,以後每個月……每個月再拿一點銀兩……供養……供養……」說著此處,好似難以為繼,只得咬緊了牙關,把頭別了開來,勉力道:「供養我老婆小孩,崔某地下有知,也會感激涕零。」
崔中久啊了一聲,拱手道:「原來『崔無敵』已經不在了,可惜、可惜,中原武林痛失英才,讓人不勝惋惜。」說話間便朝「柳名士」瞧了一眼,兩人目光相對,均知敵方少了一個厲害人物,不由都鬆了口氣。
少年人易於激憤,一會兒叫囂宣戰,一會兒哭泣投降,終究是少了定性。聽得侄兒的哭聲,崔風憲也不知該說什麼,他見兩名婢女也在瞧著自己,便道:「小茗、小秀,勞駕你倆,替我盯著他,別讓他胡鬧。」
申玉柏道:「我家公子說了,兩國相爭,死傷在所難免,如今崔老英雄不願交人,可局面也不容我方退讓,形格勢禁,別無辦法,他只能請你回去交代遺言。」
崔風憲平時專用一雙肉掌禦敵,如今手握單刀,不免讓眾船夫微微一愣。老陳、老林與他相識已久,此時卻都暗暗頷首,曉得二爺要出全力了。
轟的一聲,偃月刀橫空劈來,柳聚永提劍抵擋,當的一聲脆響,偃月刀開了一個口子,「大武神王劍」崁入刀鋒,不減余勢,仍在向前送來,聽得「嗖」的一聲,斷刀飛了出去,墜入大海。眼看對方的「大武神王劍」鋒銳如斯,崔風https://m.hetubook•com•com憲嘿的一聲,急急向後翻仰,一個縱躍過後,手上又多了一柄二丈抓槍。
柳聚永的內家功夫承繼于關外的「鐵松派」,自也算是中原武林人物。眼見崔風憲有禮,便也提起長劍,劍尖朝天,報以一禮。
兩名老漢自知無法再勸,只能垂首忍淚,默默點頭。崔風憲冷冷地道:「三件事給你們。第一,我若是不幸戰死,你倆便把我的屍身帶到煙島,葬在我大哥身旁,不必帶我回中原了。」
崔風憲六十又五,身手卻是撟捷至極,那柳聚永反應也快,猛將劍身微側,鋒刃對準了崔風憲的足掌,便要讓他自行撞上。
崔風憲大吃一驚,這才明白對方的寶劍非同小可,他把單刀奮力拋出,就地打了個滾,隨即腳尖一點,踢起了一柄偃月大刀,便向前方攻去。
崔中久號稱「百濟國手」,雖說身有殘疾,卻是爽朗健談,十分豪邁。那柳聚永則是容情肅穆,看他入場以來一言不發,對身旁事也毫不在意,一雙目光只停在腳邊三尺,說不出的陰森古怪。
那英俊男子凝視著崔風憲,輕輕說了幾句朝鮮話出來,一旁申玉柏通譯道:「我家主人說,你信守然諾,便算對一個素昧平生的路人,你也不肯相負。如此人物,天下間已很罕見了。」崔風憲罵道:「廢話連篇!你家老闆若真佩服我,那便叫他趁早滾蛋,少在這兒糾纏。」
「二爺!」、「二爺!」眾船夫大哭大叫,人人都奔了過來,那柳聚永「喝」的一聲,劍光圈轉,嚇退了眾人,隨即俯身下來,探了探崔風憲的鼻息,確定勝負之後,方才向那「目重公子」躬身示意,走回了人群。
當的一聲大響,一隻木棍敲來,剛巧打上了「百濟刀」的刀面,帶得刀身向後一盪,隨即順勢向下擊打,險些打中了崔中久的手腕,竟逼得他退開了一步。
那兩名婢女聽得此言,登時啊了一聲,心裏不禁起了敬重之心,崔風憲把侄兒推給了她倆,喝道:「替我看著這小子!別讓他哭哭啼啼,老是丟人現眼。」言訖,便帶著兩名老下屬,轉身離去。
老林哭道:「二爺……您要是捨不得少爺,那就向那些人投降吧。」崔風憲怒道:「放屁!我這輩子最恨的,便是那幫貪生怕死、賣友求榮的小人,我今日若把亮兒教成了無恥之徒,我死後焉有臉面見我大哥!」
眼前局面太過不利,不說朝鮮國兩艘戰船虎視眈眈,便甲板上也是高手雲集,人人武功都不在自己之下。于情于理,自己都該低頭退讓。他沉吟半晌,忽見侄兒也在瞧著自己,兩人目光交匯,只見侄兒目光滿是懼怕迷茫,想來也怕極了這批朝鮮高手。
刷的一聲,面前寒光大現,「百濟刀」已然離鞘而出。
申玉柏轉頭望著那名英俊公子,隨即說道:「放心。我朝鮮武人最重誠信。一會兒崔老英雄若是不幸身死,我們也只會帶走那名東瀛人,決不會為難你的侄兒。」
「八方五雷掌」最是耗費內力,看崔風憲本已氣血不順,那招「天開雷門」使出,丹田內息大為損耗,此時此刻,終於放盡氣力,難以為繼了。
正想間,忽然背後一痛,給人狠狠推了一把,他摔在地下,撫著自己的背,轉頭向後,驚見幾名朝鮮武官分隊分列,直朝艙下而去,他們又來抓人了。
崔中久淡然道:「這你管不著。」
「百濟國手」一身武功都在刀上,一旦執刀在手,真乃一代宗師,氣勢懾人。只是此時崔軒亮勢如瘋虎,什麼都不顧了,只管朝對方身上猛打。
聽得「遺言」二字,滿船上下盡皆駭然,崔軒亮大怒道:「胡說八道!你們才要交代遺言!」
這「大武神王劍」真是珍稀古物,出手時碧光變幻,鋒利無匹。崔風憲連用了單刀、偃月刀、二丈抓槍,卻都奈何不得,一眾朝鮮武官見他四下竄逃,忍不住都是大搖其頭。聽那崔中久嘆道:「素聞崔震山威猛如虎,沒想到打起架來卻是矯捷如猴,真讓人大開眼界了。」
聽得對方再次提及侄兒,崔風憲眼中閃過怒色,他哼了一聲,指節交握摩挲,啪啪有聲,轉到柳聚永面前,大喝一聲,把腳重重一跺,旋即肅然抱拳:「安徽崔二!拜會柳大掌門!」
老陳哭道:「二爺……您又做傻事了……」崔風憲冷笑了一聲,道:「傻就傻!這天底下若沒幾個傻人,那人間還有什麼意思?」
兩名老漢顫聲道:「二爺,所以您……您此番過來求親,就是為了這個『元元功』?」
崔風憲奮起畢生功力,逼得柳聚永胸腹門戶大開,算來已分出了勝負。他深深吸了口氣,頓時撤下右掌,中宮直進,便朝對方的胸口拍去。崔軒亮大喜道:「叔叔贏了!叔叔贏了!」
那英俊男子緩緩站定,看他左手叉腰,右手慢慢一招,猛聽「嗡」的一聲,身旁柳聚永縱身而出,拔劍出鞘,霎時間寒光大現,刺得眾人眯起了眼。
鮮血緩緩滲出,染紅了頸子,滿船人眾顫聲道:「二爺……」
崔風憲皺眉道:「你家公子?他又是誰了?」
崔中久笑道:「崔無敵的兒子?那可是名門之後了,更該較量較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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