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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天下

作者:孫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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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23回 滿城紅綠為誰肥(2)

第二部

第23回 滿城紅綠為誰肥(2)

河野龍平叫苦連天,沒料到自己玩得太過盡興,竟惹怒這瘋女人,早知方才便安安靜靜帶走崔軒亮,也省得這殺身之禍,堪堪濺血之時,突聽河野家武士群起歡呼:「琉九!」
崔軒亮俯身嘔吐,擦拭嘴角,喘息道:「咱們……咱們平安了嗎?」
小方道:「說對啦,天後娘娘告訴咱們,只消闖過這座碑,便是外海,那兒海流與此間全然不同,你可是親身領受過的。」崔軒亮顫聲道:「什麼?我方才遇到的浪,就是……就是……」小方嘆道:「沒錯,就是海上長城,可讓少爺長見識啦?」
時在七月初四,恰值朔日後三天,正逢大潮,海流遠比平日為強,加之酉時過半,已在退潮時分,又兼暴風雨降臨,大浪吸卷之力十分驚人,縱是精通水性的漁民,此時也萬萬不敢下海,何況是陸上長大的崔軒亮?須臾之間,竟已被卷向了外海。
白雲天聚精會神,目重公子則是冷眼旁觀,都想看清崔軒亮的底細,那逸海上人卻是退無可退,雙方相距不到三尺,對方說打就打,掌勢奇快,要想在間不容髮的片隙間避開,那是談何容易?可要伸手格擋,只怕有受傷之虞,卻該如何是好?
孟譚喜得升仙了,反正本國高手來了,自也不必他來當這個烈士,當即躲到一旁,眼看未婚妻俏臉發白,低聲便問:「怎麼樣?傷到哪兒了?」夢庭還在氣頭上,罵道:「你走開!我最恨你們這些見死不……救的……」說話間,手中那對金環噹噹作響,竟是有些握之不住。
兩名少年各自俯趴,但覺船身越來越高,耳里隆隆巨響,崔軒亮五臟六腑都快翻轉了,突然轟的一聲,自高處墜落,隨即順流飄蕩,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小方喘了口氣:「他媽的狗雜碎……我這人可真命苦……」
正說話間,忽聽龍平道:「八胴啦。」孟譚抬頭一看,驚見那斗笠怪客咧嘴怪笑,又把太刀提了起來,重手再劈。孟譚魂飛天外,狂吼亂叫間,再次把鐵棒扛了起來,「砰」地大響,又硬撐了太刀一斬。
上官夢庭是爹爹的嬌女,這對金環平日為便於攜帶,特地請了高手匠人做了機關,足以三折四迭,收為鐵尺形狀,然則與東瀛太刀正面對抗,卻是顯得不堪一擊。
河野龍平哈哈大笑,又是一腳踢來,踹中了崔軒亮的腿窩,可憐少年人向後彎倒,頭髮卻又讓人揪住,頓時大哭起來:「不要抓我的頭髮!快放開我!」
夢庭凄厲大叫:「你滾開!我最最最討厭你了!」雙臂平展,亮出一對護身金環,大喊道:「崔公子,同為難童之後、真武一代,我絕不會棄你于不顧!」霎時把孟譚用力推開,翻身一個縱躍,右環護身,左手那隻金環便朝河野龍平扔去。
「猴啦!」閻將軍把手舉起,朝嘴邊一放,崔中久駭然道:「你別亂來!」急急翻過客店板桌,一陣急響過去,板桌上多出無數小孔,想來是吹剪一類暗器。
當下兩人各披蓑衣,便朝那祖陵燈劃去。眼前雖不再見到滔天巨浪,但大海仍不平靜,大多時都由小方划槳,只逢潮流強勁之時,方要崔軒亮動手,不多時,忽聽遠方隆隆巨響,轉頭眺望,赫見遠方一處白線,雨中仍是清晰可見。崔軒亮顫聲問道:「那……那是什麼?」小方笑道:「煙島特產,海上長城。」崔軒亮苦道:「怎麼又來啦!嬸嬸呀!叔叔啊!我還沒洞房啊!」抓起船槳,正要亂划逃命,小方笑道:「別怕,那浪過不來的。」拍了拍崔軒亮,手指船舷,崔軒亮抬頭一看,只見海上好一座石碑,黑昏昏的立在海里,不覺顫聲道:「這……這又是什麼?」
客店狹小,又是朝鮮官員、又是東瀛武士,偏偏夢庭當頭撲來,龍平驚惶大罵,左閃右躲都不是,全不知如何拆解,一眾河野武士見狀不好,紛紛拔刀出鞘,孟譚大怒道:「你奶奶!那是俺老婆啊!」吼的一聲,掄棒便掃,把人逼了開來。
「怎麼辦?」崔軒亮趴在窗口張望,心下煩惱:「這狗急可以跳牆,人急總不好跳海吧……」
風狂雨打浪飛翻,也不知小方聽到了沒有,突然頭臉一痛,似被什麼東西打著了,崔軒亮哼哼發疼,隨手亂拉,卻是一隻繩圈,聽得小方竭力吶喊:「可找到你啦!快游過來!」崔軒亮哭道:「你在哪兒啊!我見不到你!」小方大聲道:「你傻了嗎?把繩圈套上,我自會拉你過來!」
崔軒亮呆住了,不知自己是否錯看,猛聽轟隆巨響,電光閃耀,這會兒海天明亮,崔軒亮自是看得清清楚楚,那浪頭上確實站著一人,左手光閃,好似拿著龍宮夜明珠一類寶物,整自乘浪而行。
「西疸」就是「北」,眾武士凝神一看,這才發覺對方拿走了北鞘,頓時大喊大叫,匆忙來追,那人一擊得手,絕不戀戰,狠命向前一撲,已在門前不遠,孟譚咦了一聲,眼看自己離那人不過數尺,正要運起鐵棒轟擊,卻讓上官夢庭拉住了,慌忙道:「別蹚渾水!」
滔天巨浪席捲而來,念及此生從未謀面的父親,崔軒亮輕輕抽噎,啜泣道:「父親……」但聽嘩的一聲,海上聖山當頭壓來,轉眼便將孤兒壓入怒海之中。
逸海上人心下一凜,已知北鞘的另一端被人握住,不及細看來人形貌,便已雙指探出,直插敵方眼眶,忽覺勁風撲面,對方豎起手刀,斬向兩指中隙,逸海上人不待招式用老,立即化指為抓,扣向敵腕,方才沾到衣袖,還不及扣住脈門,對方卻突然放脫了北鞘。
一剎那間,那崔軒亮已然奔入場中,那龍平雖是死抓著他的頭髮,反倒被拖著走,只能死趴在少年的背上。
狂濤巨浪之中,是哪個瘋狂小販在此叫賣?崔軒亮呆了半晌,隨即破涕為笑,狂叫道:「小方哥!小方哥!救我!快來救我!」
「峨眉山二十七代弟子白雲天。」白雲天劍舉眉心,沉聲肅立:「有請金頂神劍。」
風雨之中,那排天長浪打到了岸上,猶然驚濤作響,回思方才的驚險,崔軒亮不覺全身發抖:「原來煙島還有這等險惡地方……來時怎沒見到……」小方划動船槳,解釋道:「咱們這個煙島呢,東鄰琉球,北望東瀛,西向大陸,可船要駛進來呢,卻是能由東南東北兩面進來……你知道為什麼?」崔軒亮道:「我知道,是因為苦海挨得太近了吧。」小方道:「少爺還算淵博啊,傳說只要闖過那道浪,就可以進入夢海的中心。」崔軒亮訝道:「夢海?」小方道:「這夢海就是咱們中國人嘴裏的苦海,朝鮮人稱它為謎海,琉球人管它叫目蓮鬼海,你沒聽人提過嗎?」崔軒亮苦笑道:「當然聽過,這夢海是日本人的說法吧?」小方道:「沒錯,東瀛孤懸海外,地瘠人貧,與中國、朝鮮大不相同,倘若連夢想也沒了,那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話聲甫落,卻聽「喝」的一聲,白雲天在此猛烈出招,砰地一響,這回雙腳撞到了門檻,險些摔跌出去。河野龍平笑道:「十胴。」
這峨眉號稱「虛靈太妙洞天」,門人多為道家羽士,能通仙家秘籍,有神仙出塵之態,轉看東瀛那方,卻是刀光雷雨、斬鬼殺神的人間勇士,雙方武學理路全然不同,這番好鬥,真如一場人神大戰,究竟誰高誰低,須臾便知。
兩人一齊倒地,撞翻了桌椅,店內再次亂作一團,白雲天見機不可失,飛也似的搶上,正等著拾起北鞘,卻於此時,一人率先趕到,正是逸海上人。
崔軒亮臉上更紅,突然哎呀一聲,腳踩到了一處大水坑裡,正掙扎間,小方卻已放落木箱,又朝黑暗處走了幾步,輕聲便道:「夏憐、夏憐,你睡了嗎?」崔軒亮咦了一聲,看這小方平日操爹乾娘,兇惡得無以復加,可此際口氣卻十分溫柔,心中便自猜想:「夏憐?那是他的誰啊?該不會是……」
正想間,眼前光芒刺眼,卻是有人點起了燈,雨勢中看去,前方似有一座礁洞,隨即傳來少女的說話聲:「哥,風雨這麼大,你怎挑這時候來?」小方道:「正是風雨大,讓我放心不下。」那少女笑道:「你老把我當孩子,我可不小了。」這幾句對打稀鬆平常,可聽入崔軒亮耳里,卻讓他心頭一跳,暗想:「這聲音好甜啊。」至今為止,崔軒亮聽過最好聽的說話,便是上官夢庭的嗓音,她能說得一口捲舌官話,道地清脆,悅耳動聽,連吵架時都很迷人。可此刻聽到的嗓音卻不同,那不是捲舌官話,而是南方口音,帶著一種天然的甜美,讓人聽了還想再聽。
世態炎涼,人人見死不救,居然還有空在那兒交際?夢庭眼圈突然一紅,低聲道:「見溺不援能語狼,忍聽麗玉傳悲傷。」從懷裡取出一雙手套,恨恨穿上了,孟譚伸手拉住,驚道:「夢庭,你別胡來!那幫東瀛人可不是好惹的!」
旁觀眾人全懂了,白雲天確實不想救崔軒亮,他只是衝著河野龍城來的。
突聽「轟」地巨響,一團昏黑直撞門面而來,崔軒亮腦袋咚的一聲,磕到了地板,還不及發疼,後背又是一陣劇痛,天旋地轉間,一陣砰隆噹啷過後,隨即傳來崔中久的叫罵:「幹什麼?一邊死去!」
直到此時,崔軒亮才知他在戲弄自己,霎時就地躺下,一邊淋著雨,一邊恨恨說道:「原來是欺負我來著。」小方笑道:「別生氣,既是少爺夢裡的姑娘,當然得住夢海里了,難不成還能在路邊賣菜踢椰子嗎?」
崔軒亮苦笑不已,看這天下第一辣堂位於島西,與港埠比鄰,沒想后廚之外就是大海,看來平日都以漁船上下貨,十分便利。只是天色昏暗,屋外暴雨驚人,自己若是貿然跳出,誰知大海深淺如何?萬一摔到了礁石上,跌斷手腳,那可得不償失了。
「哈吉!」、「巴嘎!」、「依噶能!」仗著這麼一緩,河野武士總算全體趕到,轉眼便把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那藍衣人見直闖不成,著地幾個翻滾,轉朝窗邊竄去,突然一人後發先至,把退路截住,此人灰衣蒙面,正是「閻將軍」出手反制。
眾人全數轉頭,這才發覺白壁瑜右手天殘,五指俱無,再看白雲天持劍的法門,豈不正在臨摹仿造,成了個天生無指的天殘?
「見溺不援能語狼」,此句正是唐末詩人李咸用的「公無渡河」,而他最為著稱的詩句卻是出自於「春雨」的頭兩句,「大帝閑吹破凍風,青雲融液流長空m.hetubook.com.com」,詩中首句破題的「大帝」二字,便是夢庭口中「真武一代」的由來。
斗笠怪客深深吸了口氣,仍舊左手持刀,慢慢揚起,孟譚大叫倒霉,只想拔腿就逃,可對方辱及中原千載武名,自己若是低頭認輸,一旦此事傳回中原,別說自己再無立足之地,怕連父親也要受人恥笑,淚眼汪汪間,正要狂吼死拼,卻讓人輕輕推了開來,淡然道:「中國武術,特來候教。」
小方嘆道:「我氣力已然放盡,今夜是回不去了,咱們還是就近找個地方歇歇吧。」崔軒亮錯愕不解:「這汪洋大海的,去哪兒歇啊?」小方道:「放心,我自會領路。」
對方咬字不清,但在場還是聽懂了,這人是笑中國武術花俏好看,內容不忍卒睹,東瀛武士紛紛嬉笑,有的學起中原禮數,抱拳致意,有的嘖嘖有聲,假作憐惜,孟譚勃然大怒,雖說雙臂酸麻,連鐵棒都握不住了,卻還是硬撐站起,罵道:「放你媽的屁!咱們再打過!」龍平嘖嘖笑贊:「真骨頂,十胴啦。」
夢庭又急又氣,沒料到方才的崔無敵,轉眼就成催人淚下、摧枯拉朽,偏生白雲天和孟譚都已言明不救,無可奈何下,只能轉求白壁瑜:「老先生,情非得已,請您救救這孩子吧?」
感覺像是快了,像是有件事……有件事等著自己想起來……
河野龍平哈哈大笑,一邊從地下拾起木屐,穿到腳上,一邊斜覷崔中久,嬉笑道:「李氏朝鮮,聞過我的腳。」崔中久暴怒而起,欲待廝殺,大內良介卻攔了過來,一邊摀著嘴,一邊低聲道:「河野惡黨,素來如此,今夜還請給我家上人一點面子,暫別發作。」
崔軒亮本就不懂朝廷事,平日思想全是叔叔熏陶所致,叔叔要他罵誰,他就恨誰,叔叔要他誇誰,他就愛誰,似懂非懂間,不免敷衍居多,得過且過。他打了個哈欠,懶得再想,正想小睡片刻,忽聽身旁傳來扒搔之聲,陣陣怪響不聽,不覺大驚大駭:「船上有怪魚?」小方哈哈一笑,俯身下來,打開一隻木箱,道:「兄弟,你還沒死吧?」吼的一聲,小獅子從裡頭撲了出來,隨即全身亂抖,散得漫天水,崔軒亮大喜過望:「心肝寶貝,你也來啦!」小方拍了拍小獅子,嘆道:「可憐小東西,別再被你主子哄騙了,他陽火虛妄,一見女人命也不要,若非有我收容著,你怕連小命都沒啦。」
話猶在口,那金環倏忽下墜,轉朝脛骨削去,龍平經得同伴提醒,已然有備,一聲冷笑,欲待縱身跳起,面前金光遽閃,驚見夢庭右手勁拋,手中那環后發先至,大喊道:「崔大少爺,別再哭哭啼啼!趁機脫身!」
崔軒亮大吃一驚,還不及做聲,猛聽「撲通」一聲,但覺通體冰寒,口鼻已被海水淹沒,慌張下拚命蹬水,總算破海而出。
崔軒亮嘆了口氣:「這夢海里要說有夢,那十之八九也是噩夢一場,我叔叔便是在那兒重傷的……」小方哦了一聲,好奇道:「你們進去夢海中心了嗎?」崔軒亮搖頭道:「那倒沒有,我聽叔叔說,咱們是從夢海邊上擦過去……」小方道:「擦個皮毛不算數,得闖到裡頭才夠本事。」崔軒亮哼道:「連我叔叔都不敢去的地方,天下誰敢去?」小方道:「聽你誇口的,你叔叔究竟是什麼來頭?你小子敢這麼大口氣?」崔軒亮傲然道:「聽好啦!我叔叔是三寶公麾下,永樂朝海上名家,抓過麒麟,騎過大象,還和雙頭妖鼠打過架,他若沒這本事,天下誰有這本事?」正等著聽小方諷刺譏嘲,哪知這少年卻一反常態,只點了點頭:「難怪你這般神氣了,永樂一代,確實前無古人。」崔軒亮聽他稱讚叔叔那代人,心下狂喜,大聲道:「可不是嗎?連他都不敢進夢海,誰敢進去?」小方搖頭道:「那也未必,三寶死後,朝廷不再供養水師,麾下各部早已四散海外,當年繪製的海圖也已流落出去,我看近年各國航海本事大增,早晚要青出於藍。」
河野武士見狀一凜,紛紛停下腳來,大內良介躬身道:「少俠,可否借個光?」白雲天道:「行。」說著雙臂后枕,雙腳大大分開,賞了個「天」字型。
夢庭暗藏后著,那閻將軍未能提醒在先,果然河野龍平躲也不是、跳也不是,突然靈機一動,拖住崔少爺的腦袋,將他拉到了身前。
全場驚得呆了,此際雙方已然出劍,崔軒亮卻闖進了鬼門關,白雲天怒道:「跑船的!快滾開啊!」不顧自身危險,全力側開劍鋒,以免殺傷無辜,那龍城自沒這般客氣,太刀既已攔腰砍出,想收也是力不從心,只能將崔軒亮和白雲天一起斬成兩截,至於倒霉的龍平,也只能陪著入土殉葬了。
正慨然間,猛聽場內噼噼啪啪,似有劍鞘對撞之聲,孟譚心下大驚,已知白雲天動上了手,急忙看時,之間白雲天慢慢調勻呼吸,已然雙手持劍,對方卻是好整以暇,兀自左手提刀,咧嘴來笑,想來還是東瀛人佔了上風。
先前怕得要死,其實大可不必,死一點也不可怕,死是一種平安,只要不再頑強掙扎、無謂抵抗,就可以平靜的死去。
天際轟隆巨響,閃電橫空,崔軒亮驟然醒悟,才知自己飛上了半空,突然撲通一聲,自己又墜入怒海,崔軒亮駭然驚嚇,他不知自己何以破水而出?那是何等樣的掌力?他又是從哪兒借來的力道?遽然間,他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仰天狂嘯:「是元帥借雷嗎?」
漫天大雨,海浪起伏如山丘,轉看天際遠處,更是雷電隱隱,似有暴風雨肆虐,崔軒亮大驚失色,沒料到海相如此險惡,忽然一道大浪撲來,轉瞬將他捲入深水,腳下幾個踉蹌,別說踩不到底,連直立都難,一時嚇得縱聲高呼:「快來人啊!」
崔軒亮胸膛炸裂似的悶,終於用力吸了口氣,然而他吸到的不是氣,而是海,霎時痛苦嗆咳,卻又嗆不出,慢慢腦袋發暈,四肢飄起,全身僵冷……只剩兩隻掌心越發灼熱,像是有一雙巨靈大掌,握住自己的兩隻小手,帶著他畫過一個半弧……
轟隆一聲,閃電劃破天際,崔軒亮眼裡瞧得清楚,眼前這道浪真如一座海上黑山,盪得天高,嚇得他合十哭叫:「老天爺顯顯靈,我是崔家唯一子孫,還沒洞房啊!你不能讓我死在這兒……」哭叫之中,眼裡瞧見了一人,就站在那座黑山巨浪之上。
崔軒亮駭然張嘴,這才知道要糟,猛聽嘩的一聲,太行山脈也似的海潮壓來,已將他摔向汪洋深谷,忽然海牛翻身,又將他拉上里許天高,送往鳳凰頂。
崔軒亮大感駭異,才知自己已經跑不掉了,他雙手亂揮,心跳激烈,如暴鼓雷鳴,萬馬奔騰,那鼓聲伴隨平野雷聲,一道一道打來,他好想呼吸,但又不能呼吸,痛苦萬狀之間,他猛地睜大雙眼,像是想起了什麼。
大內良介不遠耽擱,便道:「琉久,久誰啰。」正要上前調解,卻被龍平一把推開,罵道:「巴嘎野郎。」隨即說了大串東瀛話,夢庭慌道:「他……他倆又說了什麼?」崔中久道:「良介希望休戰,河野家要他滾開。」
忽然之間,想起那位東瀛的「榮夫人」,當時聽她娓娓道來,好似中國是個大哥,家大業大,乃是東海諸國的至高王者,朝鮮卻是家中老二,爹不疼、娘不愛,處境尷尬,相形之下,日本卻是個頑皮老幺,最敢冒險犯難,故而野心也最大。
正祈禱間,忽聽後方大海悲鳴,回頭去看,背後再次湧起一座海上聖山,彷彿直通天界,正朝自己撲面而來。崔軒亮嚇得凄厲慘叫,死命游逃:「我的媽啊!叔叔!嬸嬸!老林!老陳!三寶公!你們誰來救我啊……快啊!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快救我啊!」
崔軒亮陡然醒悟,已知這人便是方才大鬧客店的藍衣怪客,看他雖非海神,但本事之高,卻也差相彷彿了。雖不知是敵是友,但只消能救小人一命,那就是恩公無疑,霎時奮力划臂,仗著家傳的掌底功夫,好容易逼近了藍衣人,立時大喊大叫:「這位大哥!請你救救我!」
驚濤駭浪之中,兩人一上一下,崔軒亮哭泣揮手,連聲大哥,藍衣人卻是充耳不聞,遙望天際,好似沒聽到說話,崔軒亮尖叫道:「大哥!行行好!帶我一起走吧!」陡然前撲,抓住那人腳踝,苦求哀哭。
此番出海之前,老陳、老林都曾鍛煉過自己,故而也在海里游過幾回,當下深深吸了口氣,放鬆四肢,任憑海浪帶起自己,心下一寬:「瞧我,不也是個浪里白條嗎?」突然一股大浪捲來,將他急急吸了走,不覺內心哭喊:「叔叔!叔叔!快來救我啊!」
對方區區一招,夢庭的手腕便已傷了,孟譚如何不知厲害?想自己素以膂力著稱,尚且接不下對方三劍,夢庭所長僅在身法,如何耐得住「生試七胴」的一擊?
孟譚顫聲道:「不要再打了!我認輸就是了!」河野龍平哈哈大笑,那斗笠怪客也是咧嘴一笑,慢慢伸出手來,拍了拍孟譚的大臉,道:「支那武術,花架子。」
崔軒亮抬頭一看,眼前又是一座海上聖山,霎時哭叫趴倒,小方坐在船頭,厲聲道:「煙島第一劃船高手在此!碰到了我!算你倒霉!」舉起船槳,死命朝右去划,崔軒亮驚懼惶恐,哪敢抬頭來看,只覺船身急速上行,復又快快墜下,但聽嘩的一聲,浪花撲面,小船卻是安然無恙。崔軒亮哭笑稱謝:「好厲害,你……你躲過大浪了……」
或許如此,當那個河野龍平戲弄他,在他面前自稱生父時,立時便激哭了他。
高手對峙,客店已嫌狹窄,東瀛武士便各自推開,眼看崔軒亮還水倒在地,河野龍平便又揪起他的髮髻,將他往後拖拉,便這麼一使勁,崔軒亮已然痛醒,哭道:「放開我!」正要站起,膝窩卻挨了一腳,欲待跪倒,腦袋卻又讓人揪了起來,聽那龍平罵道:「別動!」
靠著閻將軍動手阻攔,眾人總算看清不速之客,只見他通體青藍,包裹得密不透風,只露出一雙眼睛,這模樣頗似西天大食,又有點像是閻將軍那般忍術行裝,只是這人身手實在利落,一個翻滾過後,便又逃到目重公子背後,只消闖過這關,便能從后廚脫身。
喝啊斷吼,龍城左足踏出,擺腰扭身轉臂,劍光如弧,白雲天一聲清嘯,手中寶劍突然華光大www.hetubook.com.com現,筆直挺擊,刀劍正要對撞,猛聽一人哭喊道:「放開我啊!」
無可奈何間,逸海上人微微苦笑,摸上了腰間北鞘。
逸海上人遊走天下,曾在中原住過七八年,自知當代內家名人之中,以武當張松溪一路最為神奇,曾大破十八名少林高僧,是以先前他見崔軒亮拍打桌面,已猜知此人必屬道家三清一脈,身懷天罡北斗心法,能夠隔物傳勁,可眼下這少年提手就是一掌,既不必運功,也不必聚氣,真合了那句古語,「迅雷不及掩耳」,宛然又是個琉球唐手的外門架式,此刻若要與他對掌,總得先猜出他的武學來歷,否則必受內傷。
那龍城也不知懂不懂漢語,搔了搔頭,來到了門口,突然「喝」的一聲,左手持劍,攔腰便是一刀。白雲天哈哈大笑,劍交左手,反手便是一擊。
逸海上人喊道:「華陽君!請給貧衲一個面子!」
此行三方各有折損,但畢竟無人送命,日後尚能和解,是以幾位高手都不願見血,只想襠下河野龍城的太刀,但不論他們多大神通,其實都算小看了「生試十四胴」。
小方哼道:「知己特價十兩,一會兒收錢。」崔軒亮性命要緊,一萬兩也覺得便宜了,自在那兒哭謝恩公,擁抱不已,小方煩道:「先前要你逃命,你硬是不肯,當真折騰我一夜。」還待再說幾句,忽又大驚吶喊:「身子伏低!」
無父、無母、無知、無能……愚蠢的孤兒流著淚水,帶著無數丟人的名號,沉入幽暗的深海之中。
「八嘎!」、「野鹿!」喊聲方過,岸上已傳來東瀛人的叫罵,隨即火光映照,有人點起火把,直朝海面探照,跟著撲通之聲不絕於耳,似有人跳下還來,十之八九是來殺人的。
雙方再次交手,刀劍俱未出鞘,所差者僅在白雲天劍交左手,既然河野龍城刻意以左手持劍,那他也要左手禦敵,他絕不肯占對方便宜。
這客店不知離海面有多高,無奈四下漆黑,什麼也瞧不見,崔軒亮只知自己急速下墜,也是怕摔倒礁石上,只是狂揮亂拉,盼想止住下跌勢道,卻於此時,身子讓人撞開,一道藍影搶先墜下,正是適才店裡現身的那名藍衣怪客。
白雲天笑道:「滿身肥膘。」左手持劍,望地下一按,霎時連鞘插入地磚,深達半尺,展露功力之後,輕解白衫,露出一身漂亮筋骨,頓時讓夢庭飛紅了俏臉。
龍平笑道:「九個十胴,還要打嗎?」白雲天慢慢直起身子,淡然道:「你說呢?」
還待說將下去,河野龍平抬腿一踢,腳上木屐脫出,直朝崔中久飛去。
崔軒亮看似個天真少爺,但他其實也是個孤兒,靠著叔叔撫養長大,也因他很早就失去了雙親,叔叔與嬸嬸都加倍地寵他,視若己出,他一直很快活,從沒覺得自己少過什麼,所以他也從未想過,他其實是替代父母存活下去的……
崔軒亮低聲道:「小方哥,你家也是大帝故舊嗎?」小方聞言愕然,隨即一笑:「是了,大帝、大帝,你說得是那篡位的。」崔軒亮惱道:「什麼篡位?他可是真武大帝投胎!」小方笑道:「大帝小帝,誰來種地?勸你們這幫前朝子弟趕緊醒醒吧,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整日的大哥小弟,緬懷先帝?記得,招子放亮點,今兒早已是個……」說著雙手划槳,悠然道:「隆慶天下啦……」
崔軒亮心下一醒,趕忙背轉身子,左手握繩,右掌運勁反推,暴吼道:「雷霆起例!」嘩地大響,海面破裂,整個人排山倒海而來,但聽「砰」的一聲,後背劇痛,撞著了什麼東西,隨即身子倒翻,摔上了小船,哭道:「媽呀。」
孟譚笑道:「哎喲,咱們的大英雄失心瘋了,這會兒誰想替他守寡,趁早請快。」夢庭嘆道:「笨蛋,替你自己燒香去吧,你看看那老前輩的手。」
忽聽小船「咚」的一聲,不知撞著了什麼,崔軒亮顫聲道:「咱們到夢島了?」小方笑道:「你當到了南天門也行,你在船上乖乖歇著,我去去就來。」提起繩索,跳下了小船,自在黑暗裡涉水摸索。崔軒亮伸長了頸子,不知自己到了何處,身旁小獅子卻不安分,只打算望水跳下,崔軒亮與它拉拉扯扯,猛聽撲通一聲,衣服里掉出一樣東西,墜到海里去了,他咦了一聲,不知衣袋裡放了什麼,轉念一想,駭然大驚:「金條!我的金條啊!」
突然間,遠方海流澎湃,不住向上隆起,看模樣早已遠遠高過海面,卻仍在不停翻騰上漲,崔軒亮慘叫道:「我的媽呀!這……這是一座山嗎?」
說不說是什麼感覺,但他明白,這是今天的第三回。
啪的一聲,船槳抽到手上,藍衣少女轉為怒容,看那雙秀眉左右劍揚,搭上俊俏高挺的鼻樑,這生氣的模樣當真無可名狀,尤其那雙眼睛如雷如電,滿是暴戾殺伐之氣。崔軒亮為她的氣勢所震,顫聲道:「你……你真的好漂亮啊……」
逸海上人暗呼失算,看自己全力來拉北鞘,上身本已後仰,對方卻倏然放脫,自己卻扔使勁拉扯,一緊一松,一放一拉,身子重心已失,原本扯向敵袖的五指也已抓空,俄頃之間,左頰劇痛,先挨了一記重拳,跟著右腕遭人重劈,北鞘已然脫手。
崔中久大怒不已,看這木屐乃是羞辱之意,若要伸手接過便等於吞下恥辱,若要側身避開,甘心示弱不說,萬一打中背後朝鮮同胞,那更是大大的罪人,霎時抽出百濟刀,正要將之斬為兩半,突然烈風撲面,日本太刀當頭就是一劈,正式河野龍城出手來了。
夢庭冷笑道:「不入流的把戲,姑娘早有預料!」雙手輕揚,不知怎地,左右雙環倏爾倒飛回來,隨即本人縱躍起身,長裙飛舞中,雙環變向,轉朝龍平腦袋套下。
這話崔軒亮也不是沒聽過,每回那些當官的見到叔叔,都勸他莫再「借古非今」、「心懷怨謗」、「大逆不道」,叔叔這幫人從來不聽,整日操干,見人就罵,自然一個個都被逐出朝廷,有本事的便去海外跑船,沒本事的回鄉種地,運氣更背的就去混江湖跑雜耍,乃至於當街要飯,每回叔叔一提此事,總要氣得發抖中風,是以嬸嬸吩咐,家中絕不準談朝政。
崔中久不敢自作主張,只回頭去瞧目重公子,待見他搖了搖頭,只能忍聲吞氣,恨恨地道:「這小子不還懂詩經?怎能如此低俗?」大內良介苦笑道:「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崔中久聽不懂了,河野龍平卻是嘻嘻直笑:「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生試七胴」來了,看這河野龍平虯髯粗獷,不知練到了第幾胴,崔軒亮還有大好人生,那是決計不想知道的,霎時狂喊一聲,著地一滾,便又竄回了堂內,正爬躲間,忽見一人俯身下腰,滿面含笑地瞧著自己,不是那逸海上人,卻又是誰?
雙方以詩經秦風對答,旁觀眾人仍是不解其意,殊不知此二句乃是哀悼秦穆公之死,良介口稱「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對照前文後語,自是哀嘆東瀛境內連年戰亂,以致好人死絕,至於龍平嘴裏的「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更是不懷好意,倒似勸大內良介趕緊捐出性命,也好換幾個好人回來。
龍城笑了,河野武士也是嘻嘻哈哈,想是在笑白雲天身無幾兩肉,干皮猴一隻。
小方搖了搖頭,猛然想起雨夜漆黑,縱使把頭搖斷了,崔軒亮也看不見,只能大聲喊道:「不知道!」崔軒亮被他猝然一吼,不覺受驚半晌,細聲苦笑:「好啦,不管那北鞘了,你可知這煙島上有什麼女人愛穿藍衣、女神似的美,而且還沒對過婆家……」小方打斷了說話:「等等,我得問個清楚,到底什麼叫女神似的美?難不成你見過女神?」崔軒亮微微一窘:「當然見過。」小方愣住了,喃喃又道:「好唄……女神生得何等模樣?」崔軒亮長嘆一聲:「非常之美。」小方嘆道:「女神好美啊,美女也美呀,他媽的你美我美大家美,人人美女,個個是神。」
崔軒亮抓緊船槳,還待再問,卻聽小方激動道:「長城來了!預備動手!」崔軒亮轉頭一看,霎時魂飛天外,只見背後好一波大浪,真如海嘯一般,小方喊道:「一起到右舷去!一、二……」一時大聲吆喝,死命來划,突然趴倒船上,喊道:「抓緊船身!放槳不動,任憑漂流!」
龍城拿出看家本領,白雲天也不多話,右手捏了個劍訣,沿鋒掠過,那白虹劍本是光彩奪目,忽爾黯淡下去,夢庭低呼一聲:「這……這是……」
雙方勝負極快,河野武士尚未知覺,便見一名藍衣蒙面人從角落奔出,朝大門方位急竄,大內良介最是機敏,猛見逸海上人倒在地下,立時喊道:「西疸!」
說話之間,那浪越升越高,高到鋪天蓋地,最後崔軒亮還是急急轉身,飛快遊走,嘴裏大哭大叫:「元始天尊、太上老君、雷祖大帝……各位神明大家好,誰來救救我啊?」正要從三寶公重新數起,忽聽遠處傳來朦朧叫聲:「海上救苦……每回十兩……海上救難……特價十兩……一次救兩個,只算一人價……」
夢庭心頭怦怦跳著,順著龍城的目光去瞧,這才發覺太刀僵在崔軒亮的腰間,微微震動,原來那嗡嗡鳴響是打這兒出來的,好似崔軒亮身遭藏了一堵無形氣牆,無論如何都切不進去,轉看這莽少年的雙手,卻是一個天地上下式。夢庭駭然道:「這……這是什麼功夫?」
砰的一聲,藍衣少女一腳踢來,將他遠遠踹了出去,隨即嘩嘩幾聲破浪,已然順潮遠走。崔軒亮心痛不已,頓時高喊道:「姊姊!莫走!莫走!我還沒請教你的大名啊!」雙臂拚命發力,縱在驚濤駭浪之中,仍是亡命似的追逐過去,非得請教芳名不可。
夢庭低呼道:「他……他說他叫什麼名字?」眼看未婚妻死盯著人家,孟譚醋意陡生,忍不住嗤了一聲:「怎麼?還沒嫁過去,便想替他寫牌位啦?」夢庭嘆道:「為英雄豪傑守靈,總強過守窩囊廢的活寡。」
小方解開繩索,將木箱扛到肩上,吩咐道:「你走前頭,替我引路。」崔軒亮嗯了一聲,左手抱起小獅子,右手除下臭靴子,自望海里一跳,小方大驚道:「笨蛋!穿上靴子,穿著!穿著!」哎呀一聲,崔軒亮飛天跳起,疼得淚眼汪汪,才知海底全是尖銳礁石,若想赤腳行走,非得練過鐵hetubook•com.com腳功不可。兩人來到岸上,小方擦了擦汗,把船系牢了,隨即又負起木箱,邁步便行。崔軒亮低聲道:「小方哥,這是什麼地方?不會真是夢島吧?」小方道:「這兒叫做珍珠嶼,是一處小島礁,離煙島大約三里不到。天氣好時,可以隔海相望。」
遠處雷聲隱隱,屋外開始起大風了,白雲天不顧一切,要憑著自身能耐守護中原千載武名,卻聽屋內傳來蒼老話聲:「勝人者有力,自強者強。」
小方搭住財主的肩頭,手指遠方:「瞧那兒。」崔軒亮轉頭過去,只見海面遠處亮著一個光點,雖在暴雨巨浪之中,仍是清晰可見,顫聲道:「那……那又是什麼?」
小方咬牙切齒:「想活命還早哪!咱們今夜要想逃出生天,只能接著長城巨浪,沖回關內……」崔軒亮顫聲道:「關內?什麼關內?」小方並不回答,只送來兩隻槳,大聲道:「你手勁有異,須得用巧,不能蠻來,一會兒划槳時聽我號令!」
一聲悶哼過去,百元他跌跌撞撞,退開了三步,一旁龍平便道:「九胴。」
這「簍簍」之意,就是漢語的「堂堂」,對方欲擒故縱,先鬆手、后奪回,失而復得,竟在三招內奪下逸海上人視逾性命的北鞘。尤其難能可貴,此人所用招式稀鬆平常,全不能與河野龍城、白雲天等人相比,然則此人變招奇快,招招出人意表,彷彿便是一個極高明的棋士,將武功精湛的逸海上人一步步引入死局之中。
崔中久解釋道:「小姑娘,峨眉練的是氣,劍氣灌注以後,刃光折射便會不同。」話還在口,場邊卻傳來哭叫聲,聽得一人怒道:「八嘎!笨蛋!嘿撥!不亂動!他們比劍,你會被切成兩半啊!」不想可知,自又是崔軒亮在哭鬧了。
崔軒亮怕了起來,心道:「還是快遊走吧,我可也懂水性的。」
這河野龍平能征慣戰,早已看出右手乃是崔軒亮的慣用手,只消躲在他左後方,等他掌法施展不開,武功便要大打折扣,再看崔軒亮臨敵經驗太淺,對方打頭護頭、打手保手,頭髮一旦被抓,就只知抵死去救,全然受制於人。
崔中久畢竟久經沙場,雖驚不亂,眼看太刀直壓而來,自己若以雙手抵擋對方的左手,豈不毀了一世英名?霎時刀鋒微轉,用手肘撐住了刀背,正想扳回劣勢,突聞一股惡臭撲鼻,抬眼一看,那木屐已在面前三寸,這下更是寒毛直豎,情急下只能提起膝蓋,朝板桌一頂,霎時桌面翻斜,將木屐碰了開來,那熱茶卻撒得自己一身,極為狼狽。
當琅大響,夢庭回身向後,雙環上舉,架住了一柄太刀,眾人凝目看時,但見來人頭罩一頂斗笠,左手持劍,胸前衣襟敞開,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轉看那人的右手,卻牢牢握住一人的髮髻,正是崔軒亮,看這少年跪倒在地,腦袋卻讓人拎著,料來早已被擊暈過去。
店裡殺聲大起,自沒人留意崔軒亮在幹些什麼,他肩酸骨疼,頭皮髮根尤其劇痛,全是被河野龍平所害,他一路爹撞喘息,攀進了后廚,忽聽身旁呵呵直笑,撇眼望去,卻見一名老人坐在地下,猶在那兒腌制辣椒,卻原來是炒菜的老頭子。
崔軒亮駭然道:「海神!是海神!」還不及頂禮膜拜,忽覺潮浪推升,這會輪到他越飄越高,漸漸高過對方,這才見到那人身穿藍衣,腳下踏著一隻木板,右手持著長長的船槳,正立於大浪峰頂之上,順潮而行。
面前白衣飄飄,正是峨眉少俠白雲天下場練招。
「這人是妖僧嗎?」崔軒亮又驚又怕,待要爬起身來,髮髻卻讓人揪住了,聽那河野龍平笑道:「庶子,帶你回本家。」那河野龍平很壞,一出手便揪著他的頭髮,硬扯下桌,崔軒亮高聲慘叫:「放開我!放開我!」舉手護住髮髻,整個人卻滾到了地下,哭爹叫娘。
「中原武術……」斗笠男人搔了搔自己的面頰,搖頭咕噥:「花架子……」
喊聲之中,身子越升越高,正焦急間,突然閃電橫空,崔軒亮眼裡看得明白,只見自己身處怒海中心,四面八方全是黑暗怒濤,一道道宛如山脈丘陵,綿延數十里。
甜美嗓音道:「為什麼啊?」小方道:「外頭有生人。」甜美嗓音起了詫異:「生人?是壞人嗎?」小方道:「是哥的朋友,也是這頭獅子的主人,總之你先留在裡頭。」甜美嗓音答應了,看她不肯過來,難道崔軒亮自己不會過去?急急把蓑衣解下,梳了梳頭髮,旋即濕淋淋地沖向礁洞,正要一窺芳顏,突見小方手提一根木棍,咚地望他腦袋上一敲,雙眼發黑間,便已昏暈過去。
崔軒亮忙道:「這可以區分的,這尋常美女呢,只是嬌滴滴、羞答答,眼睛長在這兒……」也不管四下昏黑,小方瞧得到瞧不到,自朝眼眶一指,又道:「可若是女神似的美女呢,那進退有風雷之聲,一言一行,真足以雷鳴瓦釜,黃鐘毀棄,那雙眼兒呢……」小方道:「定是長在頭頂上了。」崔軒亮大喜道:「沒錯,原來你也精於此道,快跟我說,這煙島上哪個女人愛穿藍衣、偏又眼高於頂,傲氣衝天,女神似的美,還沒對過婆家……」小方道:「這我倒是知道一個。」崔軒亮激動道:「快說快說!她姓啥叫誰?從實招來!我重重有賞!」小方道:「她叫做夢娘。」崔軒亮歡呼道:「夢娘!她……她和夢庭姑娘認識嗎?」小方笑道:「這我不清楚,你若想打聽,怕得自己去問她了。」崔軒亮驚道:「什麼?你還知道她的住處嗎?」小方道:「別的不敢說,但住處定然是知道的,你且想想,夢娘應該住哪兒?」崔軒亮急問道:「住哪兒?」小方道:「夢海。」
突然間,心跳加快,胸膛吸不到氣,一顆心如打鼓般跳著,崔軒亮益發難受,忽又不太想死了,待想浮上水面,卻發覺一股暗流扯住自己,正將他拖入無盡深海。
說話之人正是白壁瑜,話聲卻是從屋中角落傳來,眾人轉頭去看,只因站得近了,總算瞧見這人右頰好大一塊斑胎,色作青紫,那右手更沒了五指,宛如一團肉球也似,眼看孟譚目瞪口呆,夢庭低聲道:「快別這樣盯著前輩看,不嫌無禮嗎?」
第二回交鋒,生試已達八胴,可憐孟譚虎口發麻,跌坐在地,轉看夢庭那兒,自也無力再戰,那斗笠大漢嘿嘿一笑,再次提起了太刀,河野龍平嬉笑道:「九胴啦!」
「八嘎!」龍平自知要死,只管死命來拉,盼能仰天扯倒崔軒亮,卻聽「啊呀」一聲痛喊,崔軒亮放聲大叫,頭髮竟已讓人揪下了一叢,卻在此時,那柄太刀也已砍到了少年的腰間,隨時能將之切成整整齊齊的兩段,等崔軒亮腰斬之後,下一個自是龍平倒霉了。
崔軒亮睜眼一看,驚見目重公子手持茶杯,好端端的坐在一旁,那崔中久正朝自己戟指大罵,才知自己摔到了板桌上。可說來奇怪,自己方才明明躲在桌子底下,正與逸海上人過招,什麼時候飛到了此處?
白壁瑜搖了搖頭,輕輕地道:「不能救。」夢庭怒道:「什麼叫不能救?就為了他得罪你徒兒,你就忍心不救嗎?老先生是不敢救、不願救還是沒本事救?」連著一串責問下來,白壁瑜卻是充耳不聞,只管凝視崔軒亮,似在觀察什麼。
龍城的腕骨遠比常人為粗,這是與生俱來的,自肩而肘而腕,最後一段用勁提速,他的腕骨能吃得住最大的氣力,絕不會脫臼扭傷,外人無論如何苦練,決計練不到這等境界,也因以快馭劍,白雲天收得住招,他卻收不住。
這輩子從沒叫過的一個字,「爹」,因為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生父,當叔叔遇險時,他曾高喊過三寶公,高喊過永樂帝,他好似喊過了很多很多人,期待這些傳奇人物出手相救,可他就是沒曾喊過那聲「爹」,因為他沒有爹,他一直是知道的。
崔軒亮臉上一紅:「我……我哪這麼差勁了?聽你說的。」搔了搔頭,忽然臉上一紅,低聲道:「說到女人呢,我……我……這個……嗯……」小方嘆道:「嗯嗯嗯,啊啊啊,說到女人呢,你這會兒又靈機一動,欲|火上升,褲帶不牢啦!說吧,你又看上了哪家姑娘?卻想找我這地頭蛇商量了?」崔軒亮臉上更紅,摟住懷裡小獅子,低聲道:「你……你還真是了得,一猜便中。」小方嘆道:「我醜話說在前頭,打探閨女消息,特價十兩。若是西施、王昭君那種妖魔鬼怪,須加兩倍價錢。」聽得索價公道,崔軒亮自是精神大振,忙道:「好,一言為定!一百兩都成!我跟你說吆,那個女人呢……嗯……怎麼說……」小方打了個哈欠:「怎麼說?反正定是個年輕貌美、十分姿容的美人兒吧。」崔軒亮大喜道:「對對對!你還真了得!就是這樣的女人,年輕!貌美!迷人!她呢,穿一身藍衣,武功高強,方才從日本人手裡搶走了北鞘……」小方楞道:「北鞘?什麼北鞘?」崔軒亮道:「就是日本老和尚手上拿的那隻笛子,你不知道么?」
這白雲天人如其名,膚白勝雪,筋肉精實,不見一分贅肉,體態雖是絕美,但要與東瀛劍豪的雄壯體魄相比,不免顯得單薄許多。
全場東瀛武士「哦」了一聲,大有驚奇之意,河野龍平頷首道:「擋住七胴啦。」孟譚額頭滿是冷汗,低聲來問夢庭:「你……你怎麼樣?」夢庭只管握住手腕,疼得頻頻喘息,轉看那對金環,更已變形得不成模樣。
白雲天聰穎過人,眨眼間便已領悟,此物正是逸海上人的「北鞘」,適才他為解危厄,將之拋擲而出,孰料太刀受阻,北鞘失了準頭,此際便落到了地上,旋轉如盤,發出低聲梵唱。
上一代的血淚冤屈,只有下一代的幸福可以撫平。
崔軒亮訝道:「珍珠嶼?名字真好聽啊!這兒產珍珠么?」小方道:「以前是產的,不過近年已經不產了。」崔軒亮茫然道:「為什麼啊?」小方笑了笑,並不介面,崔軒亮啊的一聲:「我知道了!島上的珍珠被你一人獨吞了?」小方哈哈大笑,把木箱轉到了背後,如苦力般馱著走了。
龍平罵道:「笨蛋!差點被你害死了!」正要再扯頭髮,崔軒亮忽然仰頭來望,微微一笑,龍平怒道:「你還敢笑?哈雌!乙罷!操你娘!」連著三國話罵娘,崔軒亮卻是哈哈一笑,俯身向前,將龍平摔了出去,隨即右掌向外,平正推出,和-圖-書正是一招「雷霆起例」。轟隆一聲,龍平身子直飛了出去,此人練輕功也罷了,偏生手上還抓著崔軒亮的髮髻,劇痛之下,少爺便又哭爹叫娘起來,兩人一起摔跌出去,哪裡不好跌,偏又撞向了崔中久,聽他罵道:「滾!滾!要死一邊死去!」
「叔叔!你看到了嗎?看到了嗎?」崔軒亮激動狂叫,他過去無論如何演招,始終使不出這一式,今夜生死交關,他卻使將出來了,狂喜之餘,自是哈哈大笑,忽聽背後隆隆巨響,轉頭一看,又是一座巨浪通天升起,卻不知是太行山,還是普陀山。崔軒亮罵道:「放馬過來啊!剛巧讓我試招!少爺我可是已經練成……練成……」
常人持劍,必以五指握柄,只是每門每派各有秘法,或食指用勁,或中指用力,卻從未聽過以股掌夾劍的,怕連劍柄都拿不穩,遑論與敵交鋒?
夢庭頓足吶喊:「崔公子,讓我見識廣成伯伯的『雷霆起例』!」
「生試……十四胴!」龍平斜了大內良介一眼,嘿嘿冷笑,想是有本家老大撐腰之故。
崔軒亮遠遠看著,只見那海面白線甚是壯觀,少說有十來里長,雖說氣勢磅礴,卻始終不曾靠近,在海上便已消逝,便道:「這……這浪真過不來啊,可是媽祖庇護嗎?」
喊叫之中,嬸子卻被海流吸了過去,轉眼已在大海聖山之下,崔軒亮駭然狂叫,他頭一次覺得死在眼前,自是惶恐萬狀,猛聽轟隆一聲,巨浪當頭壓來,將死之際,崔軒亮終於放聲大哭起來:「爹爹!救我!爹爹!」
河野龍城走了過來,右手探出,便朝夢庭胸脯作勢去抓,少女尖叫一聲,摀胸避開,那孟譚手提鐵棒,急急攔上,顫聲道:「你……你想幹什麼?」龍城呵呵笑了,斗笠下露出半張臉,最見他嘴裏零零落落的缺了好幾顆牙,說不出的醜惡難看。
這老頭定力過人,整間店讓人掀得翻了,也不見他哭喊告饒,崔軒亮打壞了人家的桌椅,自感歉然,但此刻身處危境,想賠錢也沒法子了,天幸店裡還在砍殺,無人看管自己,當下急急來到窗邊,才把頭鑽出去,卻見窗外一片昏黑,隱隱傳來海浪之聲。
夢庭果有幾分本事,這一招稱作「雙燕過河」,手上左環純是誘敵,待得對方將避未避之時,右環閃電突襲,用意不在傷人,只在逼東瀛人放開崔軒亮。
小方道:「這就是天後碑,上面雕著媽祖像,船家只要不闖過這座碑,那浪再大十倍,也傷不到你。」崔軒亮喃喃地道:「媽祖……對了,林叔和陳叔都拜媽祖的……」
那木屐受力彈開,遠遠飛了出去,猛聽「啊」的一聲痛喊,不知是誰倒霉了,眾人回頭去望,卻見大內良介摀著嘴,卻是他被木屐打傷了嘴。
目重公子微微一笑,雙手抱胸,對喊話不理不睬,只任憑那人過去,然而右手卻迅捷探出,直奪對方手裡的北鞘。
孟譚與夢庭接連慘敗,白雲天也已受挫,崔軒亮更成了階下囚,逸海上人本是來拿人的,實不願多做糾纏,眼見崔軒亮到手了,便向堂上諸人鞠躬:「叨擾諸位用膳,過意不去,愚等這就告辭。」孟譚怒道:「你們辱罵中國武術,就想一走了之嗎?」
眼看無人來救,河野龍平玩得更狠了,一首牢牢抓住崔軒亮的髮髻,一邊朝他膝窩踢打,加倍屈辱他。
倘若世上真有女神,便該是她這般形貌,美得讓人不能不看,看了之後卻怕遭受天罰,想愛這樣的少女,便得亡身賭命,追到海里,攀上天頂,就算是飛蛾撲火,那也在所不惜……
白壁瑜輕輕嘆息:「天開雷門。」白雲天睜大了眼:「就是……就是當年折斷郾城大石劍的……」正要追問,突聽場里傳出梵唱,幽幽暗暗,若有似無。
這一漲一跌,好似從生到死走了一遭,崔軒亮吐了幾口海水出來,只覺既咸又苦,一時苦笑喘氣:「慘了……這下真是慘了……」此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想要遊動,卻不知該望何處游去,想要呼救,卻不知還能叫誰?乾脆雙手合十,顫聲發抖:「三寶公……您快顯靈……拯救小人逃出苦海……」
目重公子確有眼光,雙方各以真劍對決,龍城氣力驚人,白雲天顯然力弱,此際若還要左手持劍,只怕真有性命之憂,難得朝鮮這方好心勸說,白雲天卻只啐出一口唾沫,朝師父看了一眼,隨即五指撐開,僅以掌肉夾住劍柄。
夢庭的計略管用了,先前東瀛人放回了柳聚永,雙方便落得個「天下大和」,但此刻靠著她胡攪蠻纏,一旦朝鮮這方有意干預,局勢便將改觀。
崔軒亮魂飛天外,卻聽逸海上人微笑道:「小弟弟,我只是有事相詢,不會害你的,快跟我們走吧。」崔軒亮心驚膽戰,哪管他說些什麼?不及起身,細聲便叫:「雷霆起例。」隨即胡亂退出一掌。
小方怒道:「逃命就逃命!幹啥逃得氣勢磅礴!不怕碰壞我的船嗎?」崔軒亮跪地哭拜:「小方哥!多謝你專程來救我!你真是我的知己啊!」
此時「北鞘」雖扔旋轉不休,但勢道大緩,梵唱早已消失,適才見到的火焰字跡自也見不到了,白雲天見自己慢一步,只得悻悻罷手,逸海上人一面盯著他,一面俯身蹲地,慢慢握住了北鞘,正要收回腰間,卻居然抽之不回。
孟譚大驚失色,才知那柄太刀另有古怪,忙提棒過肩,厲聲道:「快撤劍!不然要你腦漿迸裂、化為齏粉、挫骨揚灰、爛為臭泥……」還待長篇大論下去,太刀突然提起,閃電下劈,再朝夢庭而去。
眼前這人柳眉朱唇,長發披肩,十六七歲年紀,這藍衣客非但是個女人,還是個十足成色的大美人兒!正所謂「三句話不離本行」,雖在生死間,崔軒亮仍是心中一盪:「好美的女人……不……不是好美……是好俊……好俊氣的女人……」激動之下,突然抱住那少女的長腿,喊道:「藍衣姊姊!求你救我一命!」
全場看得呆了,崔中久也不禁嘿嘿乾笑:「你……你這不是自覺後路嗎?」
「喝」的一聲,河野龍城側面攔上,提劍就是一劈,那藍衣蒙面人居然不避不讓,提起北鞘直迎而上,但聽「啊」的一聲,龍城雙足一點,連人帶劍跳到店門之外,摔入水坑之中,竟是不敢硬接。
大雨整夜不歇,走不半里,崔軒亮手上的火把早熄滅了,幸好小方熟門熟路,儘管星月無光,仍是健步如飛,崔軒亮道:「小方哥,你那箱子很沉吧?要不我替你扛一個?」小方嘆道:「都走了半天,你這會兒才說。」崔軒亮臉上一紅:「才走了一里路不到,我沿途都算著。」小方贊道:「邊走邊記,算心明白啊。」
眼看眾人盯著自己,崔軒亮眼兒轉轉,心頭跳跳,突然哎喲一聲,拔腿就跑,上官夢庭驚道:「崔公子!好好禦敵,千萬別亂走啊!」
崔軒亮仰天清嘯,回身出掌,一臉的崔無敵,眾武士駭然掩面,正等著掌風襲體,哪知面前卻是空空蕩蕩,別說烈風撲面,涼風也不見一點,轉看那崔無敵,卻只剩窗邊一個屁股,主人翁已在金蟬脫殼,河野龍平冷笑一聲,「喝啊」一聲大吼,雙手舉劍,上段重殺。
聽得有人說話,小獅子頗為好奇,率先奔去,崔軒亮自也頻吞唾沫,只想瞧瞧話聲的主人,當即悄沒聲的走上,還沒走上兩步,便聽一聲尖叫:「啊!這……這是什麼?」崔軒亮魂飛天外,心道:「慘了!又被當成淫賊了!」欲哭無淚間,趕忙站立不動,卻聽小方笑道:「別怕,這是獅子。」「是獅子嗎?好稀奇喲,讓我抱抱。」小獅子又立大功了,才在洞口探頭探腦,便引得少女好奇心動,眼看夏憐已要現身了,崔軒亮心頭怦怦直跳,正等著偷眼來看,卻聽小方放聲大喊:「先別出來!」
嘩啦……嘩啦……
河野龍城咧嘴來笑,解下上衣,露出胸口黑毛,以及一身剛強筋肉,燭光掩映下,肩臂肌骨尤其賁起,足以想見平日修鍊之艱苦。
飛蛾不應怨烈火,化作清煙入夢來!崔軒亮嗚啊一聲怪叫,霎時飛身破水,大喊道:「姊姊!我叫崔軒亮……器宇軒昂的軒……高風亮節的……」
直至此時,眾人才發覺夢庭手上藏著鋼絲,仗著手套保護,足以操控金環去路,雙手卻不至割傷出血,說來著雙環能遠能近,能攻能守,先前東瀛這方能拿下她,倒還真是運氣。
眼不見物,耳不聞聲,四周黑漆漆的,這輩子還沒見過這般黑暗的所在,除開耳鳴,聽不到一點聲響。不過暴風雨已經不見了,雷鳴電閃也看不到了,海面上是如此的驚濤駭浪,沒想到海底下卻是如斯平靜,如斯安詳……
小方喘道:「那是煙島八燈之一,又稱祖陵燈,每座燈塔都有一隻夜梟守著,你只消能看到八燈,就是說你已抵達平安航道。」崔軒亮大喜道:「得救了!得救了!咱們划回去吧!」
「簍簍……」逸海上人仰天摔倒,只見敵方蒙住了面貌,竟連真面目也不願示人。
白雲天吃了一驚,聞聲轉頭,卻見店內西側地下多了個東西,咕溜溜的打著轉,宛如一隻圓盤,帶出了火焰般的文字,見是個「仙」字。
眼看白雲天抵死不讓,同伴又趕著走,龍城便緩緩抽出太刀,那柄刀雖是古舊,卻擦摸得精透雪亮,一時滿室光輝,龍平笑道:「支那人,生試……十四胴啦!」
夢庭大聲道:「那你們要對崔少俠怎麼樣?」大內良介躬身道:「有事相詢,非有歹心。」夢庭怒道:「我怎知你們有無歹心?給個憑據出來?」
夢庭噗嗤一笑,眼波流動:「瞧不出來,你也是個貧嘴的呢。」
逸海上人賠罪道:「小僧曾於浙江學藝,練有蔡家千佛手,對中原武藝絕無不敬之意。」
白雲天怒火中燒,全身白衣鼓脹起來,似有真氣隱隱流竄,一眾河野武士卻是輕視如故,笑的笑,罵的罵,大內良介無可奈何,轉朝逸海上人看去,兩人一起搖頭。這斗笠怪客不知是何來歷,先前場內打得驚天動地,這人卻始終隱藏不出,孟譚不由苦笑道:「這……這傢伙到底是……」一旁大內良介道:「白身武魁,河野龍城……」
場內變故忽起,人人都在瞧看崔軒亮,除開白雲天以外,誰都沒曾察覺此間異象,良久良久,河野龍城率先收起了刀,自在察看鋒刃,喃喃自語,只是不可置信,轉看崔軒亮本人,卻也是一臉迷濛,渾不知發生了何事。
四下黑https://www•hetubook.com•com沉沉的,黃金一旦墜入海里,豈止石沉大海而已?只怕潮浪沖刷,轉眼便帶往龍宮去了,正肉痛間,突然光芒刺眼,聽得一人驚嘆道:「好傢夥,真金白銀啊!」崔軒亮以手遮目,卻是小方提著火把來了,更妙的是手裡還握著一隻金條,不覺大喜過望:「金哥哥回家啦!」正要伸手來搶,小方卻欸的一聲,把手一縮:「這可是我撿到的。」崔軒亮顫聲道:「小方哥!那是我的金子!你還給我!」小方訝道:「你的金子?怎麼?上頭寫了你的名字?」作勢低頭,卻把金條扔了回來,笑道:「逗逗你而已,瞧你急的。」
店裡滿是東瀛武士,不說逸海上人北鞘護身、閻將軍精通妖法,單是河野家武士便已十分難纏,好容易嚇住他們了,還不趕緊脫身逃命?眼看后廚有處窗子,正要爬將出去,東瀛武士齊聲吶喊:「八嘎!」
崔軒亮如何肯聽?只是拚命掙扎,龍平更是死命扯住他的頭髮,只是頭髮揪得越緊,少年郎的氣力反而越大,幾名武士紛紛壓到他背上,罵道:「亂笨動!」
突然臉上一痛,全身冰涼,漫天雨點打下,崔軒亮嗆咳吐水,一面大口吸氣,突然驚得呆了:「我怎麼能呼吸了?」
正猶豫間,忽然屁股一疼,讓人狠踢了一腳,霎時啊呀慘叫,便從窗口摔了出去。
對方亮刀了,白雲天慢慢抬起頭來,輕聲道:「什麼這支那支?今夜要你們牢記在心,我的名字叫做……」刷的一聲,抽出長劍,滿堂華光閃耀,赫是峨眉鎮派之寶,「白虹劍」。
靠著這麼一抓,藍衣人總算有知覺了,慢慢轉過頭來,左手光芒閃動,照向腳下的崔軒亮。崔軒亮久處黑暗之中,甚是畏光,他仰頭提手,一邊遮眼避光,一邊竭力打量對方形貌,猛一見到藍衣人的臉蛋,卻不禁全身大震。
不知為什麼,崔軒亮不再感到害怕,他緩緩閉上雙眼,不想掙扎了。
眼見夢庭遇險,孟譚自是殺豬似的慘叫,正要搶上救援,忽見那柄太刀並未離鞘,對方更且左手持刀,料來並無殺人之意,一時轉驚為喜,反正未婚妻平安無事,採花淫賊又已溘然長逝,真算是雙喜臨門了,正要說幾句客套話,交換未婚妻脫身,卻聽「喀」地脆響,夢庭低聲嬌喘,單膝跪地,手上金環竟已受力變形。
孟譚聞言錯愕:「誰是窩囊廢?」正要破口大罵,卻聽朝鮮話響起,說話之人竟是目重公子,聽得崔中久通譯道:「白少俠,我家主公提醒你,河野家殺人如麻,念在令尊的份上,他請你右手持劍,切莫自恃託大,竟爾死於盜賊之手。」
過去崔軒亮只在船上嬉戲,偶爾風和日麗到海里一游,何嘗經歷過這等風浪?不過他畢竟身懷上乘武術,哭叫之間,早已使開掌力,奮力前划,只是慌亂下分不清東南西北,究竟是離岸越來越近,抑或是直向外海而去,那也說不上來了。
在外人看來,河野家武士只有蠻力,故而得意于「七胴」、「八胴」,殘酷野蠻,仰仗太刀之利,然則河野家武士卻明白,龍城的武功與刀劍無關,也與氣力無關,把一隻竹刀交給他,他也能殺人,把一片竹葉放入他手中,他也能掃瞎高手的雙眼,割斷對方的喉嚨,因為他的武功並非倚靠氣力,而是依仗著「快」。
夜間昏黑,漫天大雨,放眼望去,眼前全是黑海怒濤,幾個大浪沖刷,已把他遠遠拖離岸邊,崔軒亮嚇得魂不附體,無奈追兵就在左近,自也不敢亂喊,以免泄露身藏。
此時離岸遠達數里,潮猛雨急,身子一會兒高高浮起,一會兒重重墜下,連著幾番擺布,已然煩惡欲吐,他又驚又怕,顧不得驚動東瀛武士,終於放聲喊了出來:「救命啊!救命啊!」
想起那藍衣女子乘風破浪之態,崔軒亮嘆息一聲,心下便想:「沒錯……那藍衣少女真如天仙下凡一般,尋常地方定然養她不起,說不定、說不定……」霎時急急坐起,拉住小方的手,顫聲道:「小方哥,快跟我說,這夢海是不是有什麼傳說?好比有座海上仙宮什麼的?」小方笑道:「龍宮沒聽說過,倒是父老相傳,都說夢海里有個島,稱作夢島。」崔軒亮大喜道:「夢島?那島上有什麼?你知道嗎?」小方笑道:「有夢啊,少爺。」
夢庭掩面尖叫,不敢再看,卻聽嗡嗡之聲不絕於耳,孟譚顫聲道:「他……他媽的……這淫賊……這淫賊……」夢庭害怕道:「崔少爺……死了么?」從五指縫裡向外偷看,倒也沒見到滿地內臟鮮血,反倒是河野龍城瞠目結舌,只低頭瞧著自己的太刀。
場邊一聲呼吸吐納,白壁瑜虛指蓮花,又聽屋內碗筷震動,明國勛凌空虛抓,那逸海上人也是「嘖」的一聲,提起北鞘,直拋而去。人同此心,都是要避免殺傷。
「嘩」地藍影化弧,那藍衣人使出了大割,半空翻轉,右腿掃向目重公子面頰,這招甚是華麗大氣,算是此人初露本門武藝,白雲天驟然醒悟,一個箭步起跳,全身旋轉如盤,化作一道金頂白虹,直朝目重公子胸膛襲去,口中厲聲高喊:「主君手下留情!」
場邊各有騷動,卻是無人理會,此時此刻,全場都盯著兩大劍客,眼看白雲天架勢不凡,那河野龍城也收拾了無賴嘴臉,只整理了斗笠,隨即擺出了弓步,雙手持劍,收刃于腰,正是日本劍客最為知名的「居合術」,即為拔刀秘法,號稱力能斬岩。
「借光、借光。」幾名朝鮮武士抬著柳聚永,從兩人身旁迂迴走過,以免被龍平誤傷,那申玉柏雖說拎著傘,兀自不忘拱手致意:「老先生、白少俠,下官護送傷者,有事在身,來日備具薄筵,必與白督師把盞言歡。」白雲天欠身道:「長官卻是客氣了。」雙方應酬對答,間雜著河野龍平的哈哈大笑,聽來倍感突兀。
少俠率性使氣,當真是秀氣中不失霸氣,文質武形兼而有之,尤其還赤膊了上身,不免讓夢庭看得如痴如醉,大感傾倒,孟譚一旁瞧著,自是滿心妒恨,想來江山代有淫賊出,走了個崔軒亮,來了個白雲天,不知伊于胡底。
這河野武士先前還聽號令,如今在龍城領頭下,已有群起犯上之勢,逸海上人嘆了口氣,徑以東瀛語道:「喔楞。」大內良介親自上前,正要扶起崔軒亮,卻被眾武士一把推開,當即抬手抬腳,正要行出門外,卻見一名少俠大伸懶腰,只在門口打著哈欠,正是白雲天。
眼看白雲天霸住了大門,屋內眾人若要離開,非得從他胯|下鑽出去不可,上官夢庭不禁呆住了:「少俠,你……你不是不肯救人么?怎麼又……」白雲天淡然道:「誰說我想救那跑船的?我只想在這兒吹吹風、納納涼,過過門神的癮頭。」
眾高手一旁瞧著,已知這白雲天好勝異常,對方以劍力聞名,他偏要正面較量,如此自負好強,不免落得「以己之短攻彼之長」。
這河野龍城不似逸海上人、大內良介那般拘禮,只管放開前襟,上身袒露,露出濃濃的胸毛,看來加倍雄強怕人,只見他單臂拎起崔軒亮,交給了龍平,宛如抓兔子一般。
「喀」的一聲悶響,日本太刀連鞘劈來,孟譚膝間微屈,力灌雙臂,竟爾硬生生接了下來。
常人發動打勁,必得跨馬運氣,全身筋肉化為一體,那崔軒亮卻是舉手就打,看他刺客單膝跪地,上身未直,喉嚨更似小貓細弱,旁人看在眼裡,莫不大搖其頭,可逸海上人首當其衝,卻已感到呼吸不暢,暗自心驚。
追趕之中,背後大浪漸漸升起,遠高過頂,剎那間便如大瀑布般當頭壓來,崔軒亮沉入水中,卻還不死心,猶然蹬水探頭,滿嘴姊姊叫不停,只是四下漆黑,哪裡還看得到藍衣少女的芳蹤?霎時氣憤大喊:「藍衣姊姊!你在哪裡呀!別故意躲著我啊!」
這小方是個怪人,平日處處死要錢,可此際卻大方得緊,崔軒亮乾笑兩聲,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卻聽小方道:「崔少爺,替我提著火把。」崔軒亮答應了,提過火把,往船上一照,眼前原來是一條竹筏,長不過七尺,寬不及四尺,正中還用繩索縛著幾隻木箱,別說和叔叔的商船相比,便漁舟也沒這般寒愴,想來定是小方自製的破爛家生。
這河野黨素來喪心病狂,殺人放火,強|奸婦女,視若平常,眾人今夜總算見識了,朝鮮這方隔岸觀火,未受波及,卻也暗自不滿,聽得崔中久冷笑道:「不知恥的東西,當這兒是你東瀛內地啊?逸海上人,要你手下檢點些,別丟人丟到……」
同在異鄉為異客,早先東瀛人一進店裡,立時抓住了崔軒亮,夢庭二話不說,當即出手救援,足見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這會兒金環嗡嗡大響,來勢快急,河野龍平咧嘴一笑,舉劍過去格擋,忽聽閻將軍道:「慎重那西。」
孟譚驚道:「快讓開!」把未婚妻用力撞開,雙手持棒,獨自扛下對方殺招。
崔中久大喝一聲,急急橫刀去擋,但覺手臂一沉,百濟刀守不住,已朝頭頂壓來,不覺心下駭然:「稀巴中干西!幾年不見,這呸潑更強了!」
夢庭罵道:「崔少奶奶!甭管你的秀髮,快出掌啊!」崔軒亮哼哼唧唧,慌忙站起,還待運勁出招,卻聽河野龍平放聲大笑,一腳便往他膝窩踹去,可憐崔軒亮兩腳一軟,頭髮卻又讓人硬生生揪住,情急下狂喊大叫,右手向後亂揮,卻哪裡打得到人?
目重公子動向不明,閻將軍如臨大敵,再也不敢妄動,此時便只剩夢庭單打河野龍平,但聽「嘿」的一聲鶯啼,金環當頭套來,龍平被迫放人,「哈」的一聲嬌叱,夢庭粉腿掃出,龍平滾倒在地,「嗤」地斷喝怒號,美女瞋目重手,竟是斷斷不饒。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元帥借雷。
以來崔中久坐于桌邊,對方卻是站著,一上一下,坐者難以出力,二來河野龍城確以雄力見長,仗著「生試十四胴」的威力,僅僅一刀砍下,便讓「百濟國手」相形見絀。
白雲天低聲自語,突然飛出一劍,直指對方喉頭,龍城大吼一聲,劍舉上段,接連重擊,一時也不知打了多少下。看那白雲天咬牙切齒,儘管俊臉發白,仍舊挺舉左臂,既不肯閃躲,也不肯變招,只一劍一劍硬接下來。
孟譚一夫當關,確有幾分猛力,閻將軍哼的一聲,手中多出一條繩索,不知作何之用。正欲動手,卻聽店內傳來異響,那「目重公子」緩緩站起,頓時震懾了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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