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出於難
第九章 青出於難(一)
「我知道,我也不是特別奚落你,我什麼人都奚落,除了我哥。這倒不是我跟他兄弟情深,實在是我哥能奚落的地方太多,一個個說過去,怕命不夠長。」
又過了七八天,但凡找著的當年曾在青蘿坊里干過活的,全都陸續在三年內死去,包括四個護院、兩個嬤嬤、三個丫鬟,一共九個人,剩餘的都是下落不明。
這整件事都有古怪,就像刺客那件事一樣古怪。很多年前,他想不通秦曼瑤為何突然自殺,許多年後,他想不通刺客到底是誰派來。這兩件事明面上都有個似是而非的理由。秦曼瑤不甘委屈,憤而自盡,點蒼威逼青城,刺殺自己的使者。但這都不是真相。他覺得諸葛然或許知道些什麼。最少,諸葛然那日說的話絕不是無的放矢,他肯定有什麼想法。
沈鳳君道:「那些鐵角一個怕不有幾百斤重,像個大錨似的,前端有角,差不多有四尺來長,四個鉤爪在後,莫瀾說這是安在船上的。」
他一直以為刺殺點蒼使者的刺客是點蒼自己所派,為的是威逼青城。雖然他不知道夜榜怎麼偷走烏金玄鐵,但總之這筆帳是賴到自己頭上。之後沈庸辭也不點破,只是漸次將他的權力轉交給沈玉傾,他有口難言,也無法辯駁。
沈雅言道:「無妨,我便趁這空閑在湖南走走。」
「怕人冤枉了點蒼。」諸葛然道,「冤有頭,債有主。」他仍在把玩著手杖,又把手杖點地上,用力擰了幾圈,接著道,「你們都道殺手是我派的,為的是恫嚇青城。這話說對了一半,恫嚇青城是我的想法,可殺手不是我派的。一開始,我也以為是你。」
「雅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諸葛然與侄子在馬上行禮,「長瞻,向雅爺問安。」
「私事!」沈雅言反問,「咱就在這馬上說話?」
「當然不,我忙著呢。」諸葛然笑道,「天色晚了,雅爺先歇,有什麼話明天慢慢說。」
「那年我替妹子辦婚事,每回來到鶴州就去青蘿坊見秦曼瑤。那次我來,曼瑤說她有孕,是我的孩子,我當時就怒了,以為她想騙我,我知道她一直在喝絕續湯。」
「我幫雅爺找著一個,怕是未必有用。」殷莫瀾道,「就算青蘿坊的人都死絕了,當年參与這事的也不只青蘿坊。」
「像是殺人滅口。」殷莫瀾回答。
五月初七,沈雅言趕回巴縣,眼看城門緊閉,沈雅言叫開城門。此時南門統領許江游正在太平閣參与壽宴,雅爺叫門,誰敢不開?沈雅言怒氣騰騰趕回青城,他是衛樞總指,衛兵都聽他號令,更無人膽敢阻攔。他聽聞沈玉傾在太平閣辦壽,當即點了人馬趕往太平閣。他本擬協持沈玉傾,等沈庸辭回來討個交代,卻聽見和-圖-書沈玉傾自命為掌門。他本是挾怒而來,並未深思,此刻雖不知發生何事,心念電轉,這不正是大好名目?當即指責沈玉傾謀反,要將他擒捉。
沈雅言大受打擊,神思恍惚,倒不是心疼相好,而是孩子得而復失,後頭的婚事還是依靠沈從賦替姐姐張羅。殷家堡把這事壓下沒聲張,至於青蘿坊的僕人,各自給了銀子,驅趕出去,本以為天衣無縫,然而沈懷憂還是知道了這件事,私下派人來查。
秦曼瑤看上了大哥,為他拒絕其他賓客,還懷了大哥的孩子,逼著大哥娶她。大哥無子,也希望有個兒子,但以父親的性格,秦曼瑤決計進不了青城。後來秦曼瑤自盡,父親查得此事,一怒之下除去大哥世子之名,三哥沈庸辭才繼承了青城掌門。
「怎麼死的?」沈雅言察覺到這當中透著古怪。
沈雅言道:「那是穩固船首,撞擊敵船用的。」鶴州是黔湘交界,即便青城與衡山交好,仍須把守。只是沈雅言心中暗暗冷笑,即便沈玉傾一力護持衡山盟主之位,李玄燹也絲毫不放鬆門戶,果然謹慎小心。
第二日一早,沈雅言拋下車隊,快馬加鞭一路向西疾馳。
跨境謀害人命,當年冷麵夫人衡山殺妓都被下令終身不得再入衡山,若要追究起來,沈懷憂都得向衡山掌門趙思悔道歉,何況這事又牽連著沈家血脈。沈雅言還記得,那日向來溫文的父親氣得將硯台擲在他臉上,他額頭砸破一角,血流如注,世子之位就這麼拱手讓給沈庸辭,他心中不忿,卻只能忍氣吞聲。
沈雅言道:「我心底有些犯疙瘩,想與小妹商量商量。」他遲疑了一會,接著道,「秦曼瑤,小妹還記得嗎?」
「你那日為什麼要說起使者遇刺的事?」沈雅言單刀直入地問。
「我不進點蒼。」沈雅言回答,「問完話就走。」
「一個相關的都找不著?」沈雅言問。
絕續湯又名飛燕湯,或名正月方,據傳是改良自古方消肌丸,以藏紅花等物為基底,服之可雪膚柔肌。然而它真正的用處是避妊,在妓院中廣泛使用,久服將致胞宮受損,終身不孕。泰半想從良後生兒育女的妓|女對這藥方是又怕又不得不用,只怕份量下得重,以後無子,從良也不得安生,又怕份量不足,意外有妊。
諸葛然把玩著手杖,問道:「雅爺星夜飛奔,還是從安順那條路來,是為公事還是私事?」
他兩次無故背上禍事,手上權力漸次被奪,誰撈著了好處?
「或許只是巧合。」沈雅言說道,雖然他心底壓根不覺得這是巧合。
總算最後關頭讓娘跟幾位哥哥攔下,把醜事瞞過。外人不知有這層干係,多以為父親是嫌棄
和圖書大哥風流,換了性子更近於他的三哥。沈雅言自從秦曼瑤案后收斂許多,再不流連煙花之地,便趁著空閑在附近名勝遊歷。他本邀請沈鳳君同游,沈鳳君只說家事繁多,一大家子奴僕園丁若是無人使喚,就怕亂了套,丈夫要發脾氣。
他覺得疑問,這樣的疑問,十八年前他也有過。
殷莫瀾只轉達了消息,沒有評論。他知道這裏頭必然藏著一件勾當,且必然與沈雅言有關,這是青城的事,他不開口,讓大舅子自個琢磨。
秦曼瑤不是賣藝不賣身那種妓|女,不然也不用喝絕續湯。雖然她與沈雅言往來后就與過往恩客斷了聯繫。退一百步說,就算她潔身自好,沈懷憂不是冷麵夫人,仍是不可能要這個媳婦。
「辦婚事那個月,我三天兩頭去見她,珠寶、珍品,花了不知多少銀兩,又哄又勸,她只說要進門。我怕她真鬧個魚死網破,橫了心,請親家派人守住青蘿坊,不許裡頭人出入,一來防她逃脫,二來打算等婚事結束就把她帶到青城,就近照顧,也防意外。可沒想……」
「瞧,聽你問這話就知道我高估你。」諸葛然語帶譏嘲。沈雅言冷言道:「副掌,我日夜兼程趕來,可不是聽你奚落的。」
沈雅言心知肚明,他知道誰有理由害他。
四天後,殷莫瀾請來沈雅言,兩人到了大廳,下人奉上武陵茶。殷莫瀾端起茶杯,碗蓋在杯沿不住磨研,沈雅言心知有異,也不說話,翹起二郎腿,把茶碗端到嘴邊輕輕啜了一口。這妹夫確實有本事,這麼久的往事,他幾天就查到了線索。
「我?」沈雅言皺起眉頭,「我為什麼要干這事?」
兩人又閑敘半天,沈鳳君出嫁多年,與江湖中事無涉,除了耳聞幾件大事外再無所知,只得聊聊家事。到得下午,喚來丈夫兩個小妾,吩咐宴席,她雖是庶出,畢竟是九大家女兒,使喚人有主母架勢,又派人請丈夫早些回來。
「我要她生下孩子,在青城之外撫養,過幾年我當上掌門,再接孩子回去。她就問,那她呢?我說,青城不是唐門,丟不起這個臉。」
沈雅言點點頭,青蘿坊不少人名他都漸漸淡忘,但這老太婆他印象深,是秦曼瑤手下辦事最利索的嬤嬤。
「那事有點久,查起來不易,花了點時間才找著了當時裡頭一個護院、一個丫鬟、一個嬤嬤的消息。」殷莫瀾停下動作,卻沒喝茶,將碗蓋扣回放回桌上,「都死了。」
沈雅言甚覺失望,他到今日才知秦曼瑤懷的是男嬰,又覺遺憾。他猛地想起一事,全身冷汗,大聲問道:「你說……胎兒多大?」
沈雅言是帶著懷疑離開青城的。那懷疑始於諸葛然在青城說過的一句話:「上回夜榜www•hetubook•com•com的刺客,不是點蒼找的。」
那孩子不是我的!
兩人問安寒暄,席間沈雅言提起來意,殷莫瀾話不多,只道:「這事有些難,那些人不知散去哪了,要花點時間找。」
沈鳳君道:「幾個月前衡山派人運來了大批器械,說是要穩固邊防,還有上百隻鐵角,莫瀾正忙著把鐵角安在船上。」
「後來發現她真有身孕,我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我只有小小一個女兒,自然希望多個兒女,憂的是……爹的脾氣你清楚,曼瑤進不了青城。」
他想著,秦曼瑤死前五個多月,恰恰是他回青城的時候。
「就不信真這麼巧,能全死光。」殷莫瀾這才端起茶杯,輕輕地,慢慢地啜著。
「有人在害你啊,雅爺。」諸葛然下了結論,笑得讓人想把他的臉往地上砸去,「你說說,是誰呢?」
「我找著了當年驗屍的仵作,就在門外。」
自鶴州到昆明將近兩千里路,沈雅言催逼馬力,倒下了便換馬續行。他是青城雅爺,不缺銀兩,只花了六天時間就抵達昆明。
可沒想,才一年就出了事……
沈雅言沉吟半晌,這才問他:「妹夫怎麼看?」
然而諸葛然卻故意說了那句話,這件事以懸案揭過,他又為何舊事重提?
就這樣,陰錯陽差,造就太平閣上驚心動魄的一幕。
可沒想意外還是來了,秦曼瑤被困在青蘿坊不過幾天,某日一早,裡頭傳出嬤嬤丫鬟的喊叫聲,秦曼瑤上弔自盡,不消說,母子俱亡。
殷莫瀾問道:「不帶著車隊?雅爺要去哪?」
到了申時,殷莫瀾回家。他是現今殷家堡掌門,身長約七尺九寸,顴骨高聳,眼神銳利,嘴唇緊抿,留著一腮短而硬的黑色短須,在家中行三。作為守衛衡山西方門戶的殷家堡掌門,他有配得上這地位的評價,在衡山他有個外號,叫作「靜虎」,意指他平時潛伏爪牙,動則雷厲風行。秦曼瑤一案,他正當大婚,百忙時處理這事還能壓得密不透風,可見利落。
諸葛然微笑道:「吃撐了害人的不多,臭狼算一個,老嚴算一個。剩下想害人的就兩種,一種有仇,一種有好處。你有幾個仇家有這本事,你自己心底要沒個譜,那也別想報仇,去也是給人吞了。」
說起這事,沈鳳君也老大不滿。大哥奉命籌辦婚事,半途鬧出這幺蛾子,要不是四哥在,婚事都給辦砸了。又說父親,查知真相后就要把消息送到前掌門趙思悔那,說是要還那妓|女一個公道。殷家堡顧著親家面子,把這地方上害死人命的消息給摁下,這一掀開,九大家不好為難九大家,衡山為難自己人還不成嗎?殷家堡包庇權貴,隱瞞命案,可是大罪,掌門怪罪下來又該怎地?自己一和圖書嫁入就給夫家添個天大麻煩,往後怎地安生?
「她大發脾氣,對我撒潑耍賴,又打又鬧逼我娶她,就算作妾都好,如果我不娶她,她就打掉孩子。我軟言相勸,到後來說起硬話,要她莫妄想挾子自重,要不是在衡山轄內,我早派人把她抓起來軟禁。」
沈雅言問道:「什麼鐵角?」
「也不是。」沈雅言想了想,「我雖然威逼秦曼瑤,但她挾子自重,我也不好傷她性命。她就這麼想不開,說自盡就自盡?這念想我十幾年都沒琢磨透。你瞧能不能把當年青蘿坊那些嬤嬤、丫鬟、侍從、護院找來幾個,讓我問問,也好知道當年曼瑤怎地突然自盡。」
「從你那看過來,我是為了恫嚇青城,自己給自己唱了一出大戲,從我這看過去,你是擔心那繡花枕頭與你爭權,漸次取代你在青城的地位,所以派了殺手讓他丟臉。咱倆各自看過去都沒毛病。」
「雅爺,這事……有些蹊蹺。」殷莫瀾說道。
「可我這人偏偏就是比別人多點心。」諸葛然雙手交疊,握在手杖頂端,「我去年在崆峒撞著個青城來的年輕人,說了些耐人尋味的胡話,我就尋思,假如不是你派的,那會是誰派的?真有人想跟點蒼或青城過不去?跟青城過不去也罷了,還能交個朋友,跟點蒼過不去,這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就在她主子死後不久,小柳兒也跟著上弔自盡,大家都說是隨故主而去。護院的吳玉亭當了保鏢,在武當地界遭劫,也死了。」
真不愧是「靜虎」,沈雅言深覺這妹夫才幹過人,自己還沒開口,他就想著了從其他地方下手,且辦事乾淨利落。
等諸葛長瞻問完安,沈雅言才冷冷道:「沈雅言向副掌問安。」
沈鳳君問:「大哥怎麼有空來見妹子?也不早些通知,讓小妹準備招待。」
兄妹數年未見,自有許多話說。沈鳳君喚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見了舅舅。沈雅言問道:「怎麼不見妹夫?」
「點蒼,我趕時間,帶著車隊拖累。」沈雅言咬牙。
沈雅言點點頭,道:「我明白了。」轉頭對殷莫瀾道,「晚上我跟小妹告別,我要去個地方,明天一早就走,帶來的車隊暫且留在鶴州。」
沈鳳君小心翼翼問道:「相公,大哥與我多年未見,有許多話說,要不留他在府上住幾日,也好等消息。」
「五月足,手腳俱備。」仵作回答,「最少五個月,這說不定,但不會少於這個數。」
沈鳳君一愣,她嫁來殷家那年,婚事是大哥與四哥從頭張羅到尾,兩人因此常在鶴州與巴縣間往來。大哥向來風流,雖已結婚生子,仍不改本色,揪著四哥五哥,明面上籌辦婚事,閑暇就流連煙花。秦曼瑤歌貌雙絕,在鶴州聲名遠播,大哥www.hetubook.com.com便是在她成婚前一年遇上秦曼瑤的。
「這麼多年前的舊案,怕有些難呢。」沈鳳君猶豫,接著道,「得派人去找,我管不上事,等莫瀾回來,你問問他。」
殷莫瀾點頭道:「這個應當。」
不過他再快也快不過邊界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的文書,在他抵達昆明前,諸葛然就已收到消息。他還沒到點蒼派,諸葛然就領著侄兒諸葛長瞻在城門外等著。
十八年前的舊事,難為這老仵作還記得。仵作回答,那是因為這案子特別。這案子特別之處倒不是屍身有什麼特殊之處,他會記得這件事是因為當時門派要他小心謹慎,不得外泄。他知道這屍體上擔著大幹系,查驗格外認真,而事後……這事就像是沒了似的,再沒風聲,也因此,他記掛著這件事。
沈雅言咬牙切齒,他自昆明趕回巴縣,走的是南寧、盤州這條路,這是由西邊進入青城領地,恰恰避開了謝孤白安排在銅仁監視他由鶴州回來的眼線。雅爺回到青城領地,這是件無須急著通報的事,更何況一進青城領地,雅爺亮出令牌,驛站上每四十里一換馬,一日賓士四百里,轉眼就到巴縣,何必通報?
還是說,點蒼也不是派遣刺客的那一方?那麼,刺客是誰派的?
至於屍體,仵作回答:「秦曼瑤確實自殺無誤,死時腹中確實懷有胎兒,約摸五個多月,手腳俱已成形……是個男嬰。」
「這一想,又覺得有趣。夜榜行事向來隱密,怎麼唯獨這件事不止青城有線索,連點蒼也聽說了?我就想,會不會一開始就是故意泄露的?假如沒泄露出去,後來哪有那許多事?這又勾起一個題來,假如真是故意泄露,為什麼要故意泄露?這件事礙著誰,又害著誰了?」
「那個叫花姨的老嬤嬤來年摔死在田溝。雅爺記得這人嗎?」
崑崙九十年四月 夏
「所以大哥想重查舊案,是覺出這裏頭有隱情?」沈鳳君問。
他在播州與沈從賦見了一面,又見了沈妙詩,他以前就與這兩位異母兄弟感情甚篤。得知大哥要見六妹,沈妙詩特地安排船隻沿浣江而下,車隊抵達鶴州城,早有人報與殷家堡,沈鳳君在殷家堡迎接。
「大哥怎麼問起這事?」沈鳳君說道,「都過去十七八年了。」
沈雅言鐵青著臉:「副掌,你說是誰?」
秦曼瑤假妊逼婚,如果沒人主使,她沒這膽量。事後竟連一個證人活口都沒留下,甚至無人起疑,誰有這手眼通天的本事?就跟之前刺客事件相同,事後相關人等都被滅口,沒半點證據,若是請夜榜,得是多大筆的銀子?
「妹夫這話怎麼說?」沈雅言問。
「我加派人手繼續查,當年青蘿坊上下十幾個人……」
諸葛然請沈雅言到了附近最好的客棧把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