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出於難
第十九章 信口雌黃(一)
她話音一落,常不平高舉拳頭,大聲喊道:「奉夫人號令接管車隊,不服者斬!」他從一旁弟子背上箭筒抽出一支箭來,折成兩段擲于地上,「車隊聽令,即刻安營下寨!」
他的心一直揪著,但他不能猶豫,他必須撐起青城。
「崑崙共議的事,二爺、諸葛焉,還有玄虛道長,他們會死也跟你有關?」楚夫人又問。
「青城弱小,只能先下手為強!讓他們先亂,我們才有可趁之機!」沈庸辭知道瞞無可瞞,沉重道,「你以為我想勾結蠻族?你以為我不知道後果?那你有沒有想過,青城勢弱,必須倚仗外援?」
「我沒事,挺好……」楚夫人道,「難為你了。」
「把掌門交給玉兒,我們在青城養老。」楚夫人轉回柔聲勸道,「別讓玉兒為難。」
現在米之微所使這雙鍍金鐵鐧長四尺,粗如拇指,形如竹節。據說金竹門的起源是唐朝大將秦瓊,本在山東起家,後人幾經流落,又有一連串唏哩呼嚕不辨真假的典故,最終在南充扎了根。因蜀地多竹,鐧上多節似竹,這便是金竹門名稱由來。秦叔寶受賜黃金鐧,上打昏君,下打讒臣,金竹門緬懷先人,藝成弟子都會在鐵鐧上鍍金,以表藝成。只是金價高昂,弟子們多半以銅代金,聊表意思,米之微畢竟是掌門,不差這點銀兩,這雙金鐧倒是鍍了真金。
沈庸辭的車隊距離嘉陵江剩下二十里,竹與劍的旗幟隨風飄揚。紫檀車輿,金頂車蓋,開路的百名騎手兩兩並列霸佔著馳道,壓后的騎手也有百名,當中護送錙重的三百餘人也非等閑,個個都是精壯結實的好漢子。
「什麼掌門?這話是什麼意思?」沈庸辭怒問,他已經察覺到事態嚴重,「我才是青城掌門!」
沈玉傾望向遠方船上,主船上站著兩個人,正遠遠望著自己。
米之微是這支車隊的領隊。他是南充金竹門嫡傳,祖傳一對鍍金雙鐵鐧。一百多年前怒王起義時,當時金竹門掌門米飛雄當過馬隊衝鋒隊長,號稱「錐子軍」。遇敵時米飛雄手持雙金鐧,一馬當先率軍殺入敵陣,打亂敵軍陣形,如錐入囊中,必然鑽出一個破洞來。至今金竹門還掛著當年怒王手書「摧敵必破」的匾額,以彰先人威風。
「相公,我照您的吩咐,已將掌門之位傳給玉hetubook.com•com兒!」楚夫人高聲說道,讓周圍聽得清晰。
卻見前方塵土飛揚,河岸上那百余騎兵也已動了,向著己方沖將過來。米之微雖慌不亂,見前方敵人不多,遠處更有三峽幫船隊,當機立斷,喝道:「騎兵開路,衝出去!」
「如果爹想冒險,孩兒會想盡辦法阻止爹,都是爹沒教過的辦法。」
沒成想,對方竟也高呼:「保護太掌門!」團團包圍,也不進攻,只是守在外圍、高處,弓在手,箭在背。坡地上豪勇羅列,精壯漢子身手矯健,米之微大吃一驚,這些人或高或低,將己方團團圍住,人數又多,若是仗著地勢衝殺下來,只怕要全軍覆沒。他更是疑惑,巴縣外怎能有這麼多人馬埋伏?對頭是誰?他們呼喊的又是什麼?
「你是為了你自己!」楚夫人尖聲斥責,要不是怕外頭人聽見,她幾乎要怒吼出來:「不要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假話噁心人!你是為了你自己!」
「給你三天時間,好生想想,還有什麼要跟兒子交代的。」楚夫人說完,牽過馬來,逕自上馬。沈玉傾躬身低頭,道:「父親保重。」跟著收劍,翻身上馬,與母親並轡離去,只留下呆立原地的沈庸辭。
沈庸辭兀自不信,正要握劍上前,只聽沈玉傾猛地拔劍高舉,大聲道:「眾人聽令!太掌門神智失常,若有逾矩,當即擒下,傷及無咎,獎功三級!」前方騎手紛紛拔出兵器,更後方的弟子嚴陣以待,刀光劍影層層疊疊,顯然已不將沈庸辭這個掌門放在眼裡。
「我要進城!有什麼話回青城說!」沈庸辭高聲問道,「雅爺怎麼了?」
「李慕海還活著嗎?」楚夫人單刀直入,「你們追上他,殺了他?」
沈庸辭回頭望向妻子。
沈庸辭又見沈玉傾身後人馬雜踏,帳篷外團團圍著上百騎,自己率領的人馬早被驅趕至外圍,而外圍常不平率領的人馬正往裡頭進駐,米之微更是不見蹤影,不由得瞠目結舌。原來他與楚夫人在帳中說話時,沈玉傾早已來到,將保護沈庸辭的人都替換成了自己的人馬。
沈庸辭喝叱道:「我今日便要進巴縣!」
「我還是掌門!」沈庸辭幾乎怒吼出聲,「你怎地就不明白,玉兒被人騙了!」
「我知道你氣我。」沈庸辭www.hetubook.com.com感嘆道,「但玉兒年紀還小,還需要磨練。這事定是那來路不明的謝孤白唆使,你就沒想過他怎麼知根知底?我提醒過玉兒提防他,玉兒終究太年輕……」
「你在算計我?!」沈庸辭不可置信,咆哮道,「二十多年夫妻,你幫著兒子算計我?!」
楚夫人瞧著沈庸辭,一語不發。她在琢磨這枕邊人到底還能怎樣信口雌黃。
「什麼?」沈庸辭不可置信。楚夫人並不回話,怒斥米之微道:「沒聽見我說話嗎?紮寨!」
他停頓了會,搖搖頭:「這場崑崙共議沒選出一個眾人服氣的共主。李掌門繼任,點蒼、丐幫、華山定然不服,一旦進退失據,便是天地變色,腥風血雨。玉兒不善權謀,青城還需要我主持大局。這青城掌門,早晚是玉兒的。」
沈庸辭下轎進入營寨,楚夫人隨後跟入。常不平見狀,向左右低語兩句,幾名跟在身邊的隊長各自領人往山坡下走去……
「你承認了?」楚夫人道,「那些都是真的?」
「你跟玉兒合謀?」沈庸辭語音中已壓不住怒氣,「是那個謝孤白慫恿的?他說了什麼?」
米之微左右為難。只聽楚夫人大喝一聲:「把米之微擒下!」左右早已有備,抽刀架住米之微。米之微不敢反抗,頃刻間便被制住,只得大聲喊冤。
他說完,大踏步往帳外走去,剛掀開簾門,只見沈玉傾站在門外,不由得一怔,喚道:「玉兒?」
「為了誰?!」楚夫人打斷沈庸辭說話,語氣中滿是悲傷失望,她顫著聲音問:「再說一次……你是為了誰?!」
「這是最要緊的事。」楚夫人皺起眉頭,似在深思,「不能讓外人知曉這秘密。」
沈庸辭這才恍然,臉上滿是不信之色。誰也不會相信,沈玉傾這樣一個人竟會謀篡自己父親的掌門之位。
常不平道:「青城有變,雅爺被夜榜挑動,率衛樞軍作亂,巴縣封城!」
沈庸辭愕然,他這才注意到妻子指甲上的暗紅色丹寇,極為鮮艷,也不知反覆染了幾次。他從未見過妻子染上丹寇的手指。
米之微不免納悶,十幾艘巡江船集結,莫不是有什麼動靜?
沈庸辭道:「你已知道,瞞也無用。」
沈庸辭瞪視著兒子,沉聲道:「我是這樣教你的嗎?!」
周圍弟子各持和*圖*書兵器高聲呼喊:「安營下寨,違令者斬!安營下寨,違令者斬!」沈庸辭正要阻止,一兩千人高聲大呼,聲浪早蓋過他的聲音。楚夫人帶來的騎隊馳馬入陣,橫衝直撞,督促弟子下寨,眾弟子沒了頭緒,只得照辦。
常不平躬身行禮,道:「稟太掌門,近日青城紛亂,掌門命我等前來保護太掌門。米總教,請您下令安營紮寨,之後還有指示。」
沈玉傾低頭垂手,態度仍然恭敬:「爹沒教過孩兒的事比孩兒想的還多。」
隨著車隊漸近河岸,米之微越來越訝異。這不是十幾艘船艦,而是幾十艘上百艘。整個嘉陵江面盡被三峽幫的戰船遮蔽,遠遠望去,連塊江面都看不到。河岸邊停著百余騎,列隊整齊,莫不是來迎接掌門的隊伍?
忽地一聲響哨,鑼鼓齊響,兩側樹林、高地上湧出許多人馬,前前後後怕不有上千人之眾。米之微臉色大變,沒想就在青城領地,還是巴縣外遭遇埋伏。他處變不驚,舉起鐵鐧大喝一聲:「保護掌門!」
「這也是爹沒教過的。」沈玉傾雙手握劍,劍尖指地,低首恭敬,沈庸辭甚至沒法分辨這兒子心底在想些什麼。
沈庸辭見妻子動情,接著道:「我是為了……」
沈庸辭不由得一愣,他幾乎想不起這烈性的妻子上回這樣斥責他是什麼時候,或許從未有過……
沈玉傾只是輕輕喊了一聲:「爹。」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青城!」沈庸辭道,「雅爺不會是個好掌門!」
米之微不禁大疑。沈庸辭撥開轎簾,也覺訝異,問道:「怎麼回事?」
「太夫人馬上就到,太掌門且稍等。」
想起這件事,米之微還心有餘悸。幸好掌門平安逃出,只受了輕傷,要是有個萬一,自己這趟回來只怕要在南充順路跟妻兒告別,把人頭送往巴縣了。
沈庸辭咬牙道:「為了青城!」
沈庸辭無奈。沒多久主寨已然紮起,楚夫人道:「相公,裡頭請!」
楚夫人的騎隊排開前方騎兵擠了進來,楚夫人就在沈庸辭轎鑾前勒馬而立,大聲道:「米教頭,安營下寨,城裡暫時不能回去!」她對米之微下令,米之微猶豫,望向沈庸辭。
車隊該當在嘉陵江換乘船隻,在與長江匯流處的朝陽碼頭下船,這就抵達了巴縣。米之微早已派人傳令,命人在碼頭備好https://m.hetubook.com•com船隻,只等著渡江。
沈玉傾向隨從要了一壺水,直到繃緊的嗓子稍微濕潤,才道:「還有他們口中的老眼……不知青城有沒有把柄在蠻族手上。」
米之微驚疑不定,抬頭望去,右側山坡上一名精壯中年正是鐵拳門掌門常不平。他認得這人,勒住馬道:「常掌門,你們這是做什麼?」
「娘……」直到此時開口,沈玉傾才察覺自己的聲音已然沙啞,緊縮的喉嚨讓每一個字都吐得艱難。
「雅爺的性子你不明白?他表面精明能幹,實則浮躁易怒,莽撞無知,仗著自己是青城世子,行止不知收斂!他若不是長子,能當上世子?」沈庸辭道,「我們這一代不是太平年,點蒼打造九龍椅,那是什麼想望?九大家幾十年招兵買馬,等的是什麼?除了武當的糊塗道士,誰真把崑崙共議當成長治久安?」
「夫人,這是怎麼回事?」沈庸辭問,「你是聽到什麼胡話?玉兒他……」
總算回到青城了,米之微喘了口氣。隨著車隊前進,米之微遙望遠方,先是模糊細微的幾個突出,隨著視野清晰,可見數十根桅杆,竹劍旗幟迎風飄揚,船樣式是三峽幫的戰船。
「我們夫妻多年,我怎會算計你?庸辭……你……你真瘋了……還不醒醒!」楚夫人眼眶泛紅,這卻不是作戲。這丈夫確實是瘋了,若不是瘋,怎會勾結蠻族,又怎麼至今仍不醒悟?
楚靜曇看出丈夫眼神中一瞬即逝的錯愕,那瞞不了她。
沈庸辭昂首道:「我這就回青城!看誰敢攔我!」
「太掌門真健忘,您不是傳位給掌門了?世子聰明機敏,承繼大統,彌平雅爺之亂,眾人都心服。」
楚夫人大聲道:「米之微不聽號令,擒回青城發落!常不平,這些人交給你了,不服者殺!」
「讓開!」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沈庸辭望去,只見楚靜曇身披厚甲,腰懸寶劍,扎了束馬尾,率領約兩百騎兵整齊來到。又看左右,怕不有兩千人將自己團團包圍著,回頭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塞住了後路,更遠處的三峽幫船隻只怕也早已不聽自己號令。
楚夫人跟著走出帳外,大聲道:「玉兒,你爹發了瘋病,你小心些!」她故意說得大聲,自是要給外圍人馬聽到。
「別拿這話擠兌我。我們夫妻二十幾年,什麼情分你最清楚不過和-圖-書。想兜開話題引我發怒,別想!」楚夫人道,「李大哥是我好友,當年他受了委屈,我們都欠了他,我就問他是死是活!」
「我問你李大哥的事,你兜兜轉轉說些什麼!」楚夫人提高了音量,「他死了嗎?」
忽聽有人高聲喊道:「米總教勿慌,我們是來保護太掌門的!」
「只要青城先壯大,我就會滅了蠻族!我故意在刺殺文若善的刺客身上留下蠻族印記,就是要提醒九大家注意蠻族!」沈庸辭道,「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青城!」
沈庸辭臉色一變,問道:「你說什麼?雅爺作亂?」
沈庸辭鐵青著臉色道:「夫人,你這是反了嗎?」
車隊前後方騎兵頓時收攏。巴縣周圍地形崎嶇,不利騎兵移動,但百余騎兵尚不感局促,加之這些人馬藝嫻熟,頃刻間列成一面三十騎的四個隊列護住後方車隊,當中三百人響起戰鼓,執起兵器,俯瞰如一朵蓮花般層層疊疊,將沈庸辭車駕包圍住。外層一百五十人手執圓盾,腕提腰刀,中間百人各執弓箭,最後五十人則各持長短異種兵器,刀槍劍戟斧叉棍棒都有。
不講老黃曆,米之微也是盡得先人真傳,武功高強,五年前受命調任青城,任巴縣戍守教頭,是青城一員大將。他奉命率領車隊護送掌門前往崑崙共議,卻遇上了共議堂爆炸的慘事。
沈庸辭嘆了口氣:「我不知道。」
沈庸辭寧定心神,道:「你還心心念念著他,難道他真是你老情人?」
「他是被騙了,是你這個當爹的騙了他!」楚夫人搖頭,「你還有什麼事情沒交代的?交代完了我們就走!」
「你就不怕蠻族入關,生靈塗炭?!」
他見楚夫人始終不回話,低聲喚道:「靜曇……你……信我一次。」他這一聲叫喚情意綿綿,楚夫人被勾起心緒,想起這些年恩愛之情,不由得紅了眼眶。
「我就想聽你親口承認!」楚夫人微微閡上眼,讓浮動的心緒平靜,過了會,又道,「你干這些事,就為了當掌門?」
「紮寨!有什麼話寨里說!」楚夫人語氣堅決。
他本來有很多話想問父親,但母親已代他問了,而他聽得清清楚楚。
沈庸辭疑道:「什麼太掌門?什麼掌門?常不平,你在說什麼?」
常不平躬身道:「掌門命卑職保護太掌門,誤了事要受罰。太掌門,別讓下人難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