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以火為明
第十六章 飛蛾撲火(下)
眾人都以為他瘋了,王紅搶進人群里將他揪出,大聲罵道:「你他娘瘋了嗎!你就這麼想死?」
簡單的一句話,幾乎擊潰楊衍這段時間給自己不斷樹立的脆弱信心。他覺得自己被看透,謊言無法瞞過這位老人。
然而玄虛更像自說自話,而古爾薩司是對著旁人說。玄虛像是站在高台上,古爾薩司身處人群。
「她或許認錯薩神之子。」楊衍道,「但她不該因為信仰而受罰。她是愚蠢,那可以教導,不是邪惡,那必須誅殺!」
「楊衍!」王紅都記不得這是今天第幾次喝止他了。然而這次楊衍沒有乖乖閉嘴。他本以為王紅會出賣他,就算這樣也不奇怪,為了家人,他能理解王紅,這本來就是場冒險跟豪賭,就像彭老丐賭破陣圖一樣,輸家一無所有。
楊衍被驅趕上車,王紅死死抓著他手臂,罵道:「你這麼想死,剛剛怎麼不死?糟蹋我家人當奴隸!」她真被氣哭了,自己犧牲家人換來他的性命,他竟如此不知珍惜。這蠢驢到了現在還不知道什麼是禁忌嗎?
王紅哼了一聲,道:「還不如做奴隸,還能跟家人在一起。」
「我要留在薩教,奈布巴都也好,哪裡都好,我不會回關內。」
「是,我是瘟神!」楊衍也忍不住道,「我走那什麼鬼路,被人砍,被追殺,還去救你,真他娘自找罪受!你活該就是當奴隸的命,我管這麼多幹嘛!現在好,白走大老遠的路,就為搬到關外住?圖這風景好嗎?」
他像是拿短匕沖向千軍萬馬的勇士,勇氣可嘉,但毫無勝算。
王紅一愣,這一刻,她幾乎相信眼前這人就是薩神之子。
王紅也有自己的用意,她不想企望古爾薩司的寬大保住性命,雖然楊衍的腦袋不太頂用。她想給楊衍多點餘裕思考。
「如果我瀆神,那是我應受罰。」楊衍道,「而不是我無罪,她受罰。」
古爾薩司問了王紅許多問題,大多是關於九大家局勢變化,還問了王紅的看法。以王紅見識自然說不出什麼道理,但還是儘力回答。
他總算明白了,其實關內人、關外人,古爾薩司也好,嚴非錫也好,師父玄虛、李玄燹、徐放歌,所有人都一樣。
楊衍仍沒有回話,他望向窗外,再次看見衍那婆多與騰格斯的雕像。他猛地推開車門,從馬車上跳下。王紅大驚失色,喊道:「你幹嘛?!」
這是智慧嗎,還是力量?楊衍想著,智慧與力量,那是什m•hetubook•com.com麼?
「這不公平,睿智的古爾薩司。無論你右邊的房間藏著怎樣的智慧,你必定沒汲取到當中的精髓。」
「我赦免你,唯獨你一人,娜蒂亞。」古爾薩司道,「你能在奈布巴都以平民的身份活下去。如果你賺到足夠的金錢,可以來向我贖回你的父母。」
「因為我就是薩神之子!」
楊衍一愣,這是猜謎嗎?
他看向門外,門外站著十名守衛。有點少,但應該都是高手。他聽天叔說過唐門八衛,那八人都是頂尖高手,或許不能與齊三爺、天叔這等絕頂高手比擬,但八人合力,就算三爺想闖過去行刺冷麵夫人也辦不到。
「這話誅心。」楊衍忽地靈光一閃,道,「古爾薩司,就在剛剛,她為了證明我是薩神之子,寧願讓家人與自己為奴,證明她的決心來自信仰。而您能證明她做這些事全無為榮耀薩神,為了將薩神之子帶到您面前的決心嗎?」
聽到這裏,王紅緊繃的心才稍微鬆懈。古爾薩司說這不是罪,甚至有功,她禁不住喜悅,連忙叩頭:「薩神在上,娜蒂亞感謝古爾薩司的寬大。」
「我是關內人,王紅找到我,她一見到我就跪地叩拜,口呼薩神榮耀,薩神恕罪。她堅信我就是薩神之子,為我指引使命,帶我走過英雄之路,越過無數艱險。在我因為無知犯下錯誤成為流民俘虜時,她自願成為阿突列流民的聖女,用三擇一合要求流民護送我回奈布巴都。薩神護庇我們,使我們逃出,才抵達祭司院。她讓我相信,我就是薩神之子,生有使命。」
楊衍正要鬆口氣,古爾薩司又說下去:「但是你說錯了。」
「所以昨天你是明知故犯?」楊衍道,「原來不只我一人會犯規矩。」
「你們,必須對我跪拜!」
這頭驢,一路上不知給自己多少苦頭吃,害自己多慘,有什麼理由為他犧牲自己跟家人?何況才認識他幾個月,吵架的次數比吃飯的次數還多。
「力量與智慧,刀劍與書籍,很好的答案。」古爾薩司點頭。
楊衍來到騰格斯雕像前,真有兩丈高,比兩個自己還高。他伸手觸碰聖像,石頭堅硬冰冷,但肌理與衣袍的褶皺清楚分明。他突然想要爬上去瞧瞧,站在上頭的風景會是怎樣?
「你不是薩神之子,薩神之子不會犯這種錯。」古爾薩司說。楊衍想要辯駁,又或者要古爾薩司打開房間向他證明,hetubook.com.com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然而你帶來瀆神者。」古爾薩司接著說,王紅又愣住了。
他聽過波圖大祭上報的名字。
俯視,他與師父玄虛相同,用俯視的語氣說話。但那並不像嚴狗賊那般猖獗與鄙夷,那是帶著溫柔的俯視,像是父親看著孩子,在為你指引方向。
「他……不是……是我……」王紅咬著牙,不知怎地,一句話都說不清楚。她斜睨著楊衍,楊衍依然挺直胸膛,她一時猜不透楊衍的想法。
「沒,謝謝你。」王紅難得服軟,又多說一句,「如果不是為了救你,他們也不會繼續當奴隸。」她說完這句,怒氣又起,忍不住接著道,「我早該看出你是個瘟神,誰沾上你誰倒霉!我怎麼就異想天開,抓你回來演什麼神子!」
「你私逃回來,這不算是罪,老眼的目光不會時時觀照每支火苗子,火苗子需要能自己判斷。聖路斷絕後,我很需要知道關內的消息,知道這場綢繆數年的計劃是否順利。你回來了,為了避免沒必要的死亡而回來,將關內的消息告知我,這功勞足以為你的家人贖得自由。」
楊衍甚至能夠想象,當這位老人像巫爾丁那樣當眾講解經文時,數萬乃至數十萬信眾聽他說話,他的每一個字都能實實在在印入心底,讓信眾奉為圭臬。他們從中得到指引,人生沒有絲毫迷茫。
古爾薩司道:「我會派人為你烙上奴印。至於假冒的神子,」他望向楊衍,「我會接納你成為奈布巴都的一員,你將以平民的身份生活。」
他見過的還不夠多嗎?有權力的人自能顛倒黑白,只要古爾薩司不肯承認他,就算裡頭真如他所言是書房與守衛又怎樣?他要殺掉自己不過舉手之勞。揭穿他,讓他下不了台,讓他惱羞成怒,把王紅也牽連進去?
王紅以為他服軟,反倒不好意思,這一線生機終究是楊衍替她爭來的,語氣轉為溫和,問道:「你怎麼打算?回關內?聖路沒了,走英雄之路回去報仇?你還認得路嗎?一個人回得去嗎?」
古爾薩司點頭示意楊衍說出來。
「這是薩司您的住所,您是父神旨意的傳達者,這是您的智慧與力量。我認為右邊是您的書房,那是您智慧的來源,左邊則藏著您的手下,為您征伐盲玀,也保衛您的安全。」
他只是恭敬地回答:「令人尊敬的古爾薩司,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也不能否認我的身份。」
他們都相
和_圖_書信這世上有一種力量,可以讓自己無所不能,為所欲為。在關內,他們稱之為權力,於是他們爭逐權力,讓自己當神。在關外,這力量叫神,於是他們爭逐神,讓自己掌握權力。「你已準備好答案?」
回程路上,楊衍與王紅各懷心事,默然無語,直到上了馬車,楊衍才問:「你接著要怎麼辦?去見你爹娘弟弟?」
「那麼把這個問題交給另一個人,把你指引來的人。」古爾薩司望向王紅。王紅又是一驚,低垂著頭不敢與古爾薩司對視。
楊衍有了答案。他回到王紅身邊,等著古爾薩司叫喚,這還真是他難得的溫馴。
這下換楊衍不說話了,他想起群芳樓的招弟,她能有什麼辦法呢?
「或許我不是,但我可以是。睿智的古爾薩司,你覺得我應該是嗎?」楊衍問。
但他還沒有屈服,他要贏,他要對抗這位奈布巴都最有權威的老人。
「這樣算來,冷麵夫人才是九大家掌門裡武功最好的。」天叔這樣說過。
他看向牆壁,抬起頭,與前廳相同,高處有幾扇橢圓形的巨大窗戶。他可沒有欣賞這建築的閑情,他向來不是懂欣賞的人。他對這建築的欣賞來自好奇,楊衍走動是想從屋裡尋找蛛絲馬跡,回答古爾薩司的問題。
學過武的人就算上了年紀,保持得好還是高手,他見過彭老丐以八旬老人的高齡展現驚人武學。
他想干就干,左手攀住石像腰間,右手上探抓住騰格斯持刀的臂彎,就要爬上石雕。駕車的人早停下車來攔他,楊衍只覺得小腿被人扯住大罵,他也不管不顧,伸腳就踢,同時挺腰抓住石像的脖子繼續往上爬去,他感覺自己腰腹又被好幾雙手齊力抱住拽著,原來是祭司院里經過的路人也搶上抓著他,他感覺身體沉重無比,仍奮不顧身用盡全身力氣爬著,誰來阻擋都是無用。好不容易左手搭上石像頭頂,正要甩開眾人,可惜一股大力拉得他站立不穩,腳下一滑,摔了下來,眾人好不容易才將他從石像上拽下,當下就是一頓好打。楊衍抱著頭臉護住,忽地感到一陣快慰興奮。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知道。」王紅搖頭道,「他們是古爾薩司的財產,沒有古爾薩司的允許,我不能見他們。」
「他不是假的。」王紅叩首道,「我認為他就是薩神之子,我願意為他全家為奴。」
卡勒是薩語「王子」的意思。王紅沒想到古爾薩司不僅記得自己,記hetubook•com•com得所有事,甚至還記得她父母與弟弟的名字。
「當然可以。」古爾薩司回答。
「你可以思考,這很重要。」古爾薩司說,「在你思考時,娜蒂亞,請告訴我這段時間你在關內的所見所得。」
「我記得你,娜蒂亞,你父親叫蒙杜克,母親米拉,你有個弟弟叫巴爾德,你們本來是胡根親王的奴隸。胡根親王的卡勒在奴房死去,你父親承擔罪名,要被處以死刑,十歲的你找到孔蕭大祭,願意走英雄之路,成為火苗子為父親贖罪。」
但王紅救了他,楊衍也要幫王紅一把。
「我不回關內,我要留在這。」楊衍臉上滿是紅腫瘀血,嘴角也破了,兩隻紅眼被打腫,格外可怖,都是他方才褻瀆石像挨的揍。
古爾薩司是這種人嗎?從外表看,他顯得有些瘦弱。
這話擲地有聲,連王紅都聽傻了,這蠢驢竟然也有雄辯滔滔的時候。當然,跪地求饒那段純屬虛構,是楊衍化用了齊小房初見他時的景況,卻也增加了幾分可信度。
楊衍也不管一身是傷,只是不住地捧腹大笑。眾人原本要拿他治罪,幸好車夫怕株連自己,為他求情,又有些善良的學徒跟小祭看他癲狂,說他大概瘋顛,加上王紅苦苦哀求,楊衍這才被放過。
王紅哪敢再爭,她跪了一個多時辰,攀著楊衍的手臂,巍顫顫像個老人似的爬起,楊衍扶著她往門外走去。波圖大祭在門外等著,派人領兩人出門。
「現在這是你的問題。你的罪過抵銷功勞。」古爾薩司問,「你如果堅持他是神子,那你與你的家人就繼續當奴隸。如果你承認是為了補償私逃之罪才讓他假冒神子,我會殺了他,你與家人可以得到赦免。」
楊衍在大廳信步走著,來到案桌旁,桌子椅子都擦拭得一塵不染,沒有紙筆書卷,簡直讓人懷疑沒有使用過。
為了保命,王紅把這段時間里她所知道的關內消息巨細靡遺交代得清清楚楚。自從聖路斷絕後,古爾薩司將近一年沒有收到任何關內消息,或許這也是他要親自見王紅的目的。他想探問更多細節,多個中間人轉達總是不夠明確。
「哪來的錢!你以為奴隸便宜嗎?」王紅道,「你跟我說說,一個姑娘,十二三歲去當火苗子,現在一個人在這裏,在這個地方,我怎麼賺錢?要多少錢才能贖回我爹娘跟弟弟?你幫我想個辦法啊!」
「娜蒂亞,你真的認為他是神子嗎?」
王紅頭也不敢抬,伏地稱是。
「
和-圖-書別頂撞薩司!」王紅渾身冒著冷汗,制止楊衍。
然而他絕對不是玄虛,玄虛連他的百分之一精明都沒有。
楊衍問:「我能在這大廳里自由走動嗎?」
楊衍忽地醒悟過來,如果古爾薩司不是武功非常好,他能讓自己這個來自關內,不知根底的陌生人與他見面嗎?以他的身份是不是太冒險?雖然自己沒有兵器,但如果是像明兄弟這樣的高手,大有能力殺害他。
「我會成為神子,成為希望跟信仰。」
「孔蕭大祭為你求情,我把你贖回,讓你的家人在我的奴房裡工作。你未滿十三歲就走過英雄之路,成為火苗子。你很有勇氣,也有毅力,還有為家人犧牲的美德。」
楊衍點頭。
古爾薩司閉上那雙綠色的眼,緩緩道:「我依循我的判斷使用我的權力,但你的辯白讓這件事顯得有餘地。她有多少心思是為了薩神?一半,還是一半的一半?我相信更少。」
要回去當奴隸?跟家人繼續待在奴居?王紅難以想象。她從小就是奴隸,原本十二歲那年她就該在肩膀烙上奴印,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又要回去做奴隸?
楊衍怒道:「這是威脅!」
「我累了。」古爾薩司揮手,「退下,娜蒂亞,還有假冒神子的楊衍。」
楊衍或許莽撞,但他有個優點,就是知道自己莽撞。所以當他察覺莽撞會傷及無辜時,他會竭盡全力克制自己的莽撞。
他走到對側的寬桌與木椅旁,一樣擦拭整潔。古爾薩司會利用這張桌子與他的手下談論公事嗎?
但天叔與三爺可沒帶著保鏢的習慣……
「怪我多嘴了?」楊衍不滿道。
「在我身後有兩個房間,左邊的房間象徵力量,右邊的房間象徵智慧。」古爾薩司沒有回答楊衍的問題,反問了另一個問題,「那是榮耀薩神最重要的兩樣東西,可敬的薩神之子,你能回答我嗎,它們裏面分別藏著什麼?」
他想問王紅,古爾薩司武功很好嗎?
「她是為了家人才救你,不是為了你。」古爾薩司用沙啞的嗓音一語道破真相,「她為拯救家人自願當火苗子時才十歲。為了家人,她能欺騙。」
約摸半個時辰后,古爾薩司點點頭,望向楊衍。
楊衍語氣堅決,神情堅毅,絲毫不容懷疑。
兩人互瞪,過了會,楊衍道:「你有什麼打算?有錢贖你爹娘嗎?」
他聽著王紅稟告關內消息,說到武當現今仍是沉迷煉丹時,楊衍忽然懂了為什麼他會在古爾薩司身上找到與玄虛相同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