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識人之明
第十一章 一念既明(上)
他似乎隱隱懂了些什麼,但浮現更多的不懂。讓牛山村的村民走上歧途的到底是什麼?因善而起,又為何走向歧途?
明不詳聽到「咚」的一聲低沉聲響,對普通人來說,那是什麼東西撞在牆上的聲音。
「你外甥病得厲害。」妹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家裡實在不行了,只得求你。」
燈火照亮兩側牆壁,他見著地上一條長長的血跡,沿著血跡走,他發現右側牆上寫著字,他舉起燈籠,照見四個斗大的血字:「血債血還」,周圍有凌亂的血掌印。
應該是這樣說沒錯。
是石燈籠里的迷香,這是有計劃的刺殺,來者是夜榜刺客。
他聽見歡呼與讚歎聲,信徒們紛紛跪下,連與他交好的師兄弟都對他恭敬頂禮。
又聽有人喊道:「怎麼都是血?」又有人高聲慘叫:「明心師兄……啊!……」
時光荏苒,轉眼二十八年,每日他不無誠惶誠恐,誦經念佛,勤奮修行,然而至今他連最基本的入定都辦不到,他的修行只有口頭上講經。他依然怕死,依然有著迷惘,只是他掩蓋得很好,從不表露在外,眾人都以為他修行有道,其實他只是不求物慾罷了。
明不詳調勻呼吸,甩出不思議,對方伸手去格,刀刃半空中打了三個折,猛地咬上對方手腕,削下一片肉來。刺客慘叫一聲,血流如注,知道難以得手,縱身躍上屋頂要走,他對自己的輕功向來很有自信。
直到他見到楊衍與李景風。楊衍,無論如何都該死去許多次的楊衍,偏偏活了下來,無論是太上回天七重丹,又或者在天水,還有崑崙宮。
明不詳將不思議揮舞得如同罩在身上的一座鐵鍾,幾次要纏住對手兵器,那人卻每每避開。明不詳覺得自己手上力道弱了一些,他能感受到出力時的細微差異。
刺客立即攀住屋檐,翻身要上,明不詳左手捻指一彈,無形指氣擊中刺客膝彎,刺客腳下一軟跪倒,明不詳鎖鏈放開兩尺,不思議插入刺客小腿,刺客大叫一聲,被明不詳從屋檐上扯下,摔落在地。
崑崙宮地道里,李景風點出他的一念無明,「想知道」,這一念是自己的究竟煩惱嗎?
明不詳推開門,屋外一片漆黑,今夜雲多,月色黯淡,他打起燈籠,走過陰暗的走廊。
廣德揉揉眼睛,確定沒眼花,那刺客確實動了一下。
他恍若遊魂,在街上遊歷幾天,不知之後要做些什麼,也不知自己想要什麼,更想起師父若發現自己偷竊逃走,該要怎樣失望。
他想離開禪房,又不敢離開,明不詳說了,這兇和-圖-書徒知道自己見過他的臉,若是逃走,勢必會殺害自己,以免被人知曉面目。
也難怪那兩個僧人嚇得腿軟,見兩具屍體指著自己,肯定嚇軟腿。
不,應該不是廣德大師的仇家,明不詳頃刻便明白了,對方想殺的是自己。
方丈死後,他接任慈雲寺方丈,理所當然。
他偷偷摸摸從後山潛回後院,又從後院潛回禪房,等到第七天時,他猶有些膽顫心驚地推開房門。
「這……這是……什麼人?」廣德和尚小心翼翼問道。
這活菩薩不就是自己?難不成他偷錢私逃的事還沒被發現?
慈雲寺外的人山人海讓他瞠目結舌,怎地一向香火稀少的慈雲寺竟聚集這麼多信徒香客?他向旁人問起,才知道寺里有位高僧已經入定六天,至今未出,當真是位活菩薩。
明不詳願意等,離開少林寺后,他已很少見到這樣精通經文的僧人。他拜訪過一些名山古剎,也見過不少高僧大德,學得不少知識。
他試著專註呼吸,不縈外事,但他依然會因一個動靜一個聲響分神。他在禪房中靜坐三個時辰就覺得肚子餓,該用膳了,就算熬過去,到了深夜也只會餓得肚疼。經書上所說的喜樂、專註,他半分也感受不到,他覺得自己無尺寸之功,不由得喪氣。
他也只能講,他或許也理解,但他依然沒有悟,別人不知道,但他自己清楚。
他來到山下,將銀兩交給眼眶含淚的妹妹,想接著該去哪……
一條身影無聲無息出現在身後,寒光向明不詳脖子刺入。
寺中的修行日子雖然簡單,卻踏實。那時的他沒有多的心思,至於現在……
明不詳來到佛堂,兩名僧人正挨個點起長明燈,明不詳跟著點燈。等佛堂通明,一名僧人正要誦經驅邪,一抬頭,只見一塊血布綁在如來法像雙眼上,遮蔽法目一般。僧人大吃一驚,回過頭,見地上有奇怪陰影,抬頭一看,佛堂出口處,四具屍體被弔掛在半空中,破布娃娃似的。
明不詳輕飄飄飛起,竟比他跳得還高,半空中甩出不思議,刺客揮刀格住。原本明不詳纏不住他兵器,但他手腕受傷,使力差了分毫,被明不詳纏住兵刃,一股大力傳來,環首刀把持不住,脫手飛出,身形跟著下落。
明不詳提起燈籠仔細端詳屍體,傷口在喉嚨,一刀封喉,很利落的手法。他想了想,環顧左右,這才發出「啊!」的驚呼。
明不詳是聽說慈雲寺有個活菩薩后,特地繞路上山而來。他在講台下聽廣德解說經文,內容細節都說和_圖_書得極好,沒聽出任何錯漏。
明不詳就站在他身後。
事情發生在他四十二歲那年,那天,他出嫁的妹妹來找他。
「現在是丑時,到山下通報門派差不多天亮了,巳時前就能回來。」明不詳接著道,「大師務必看緊此人,不可離開。大師見著他的臉,若是讓他逃走,勢必對大師不利。」
明不詳側身避開,刺客將匕首擲向明不詳面門,動作一氣呵成,同時抽出腰間環首刀。
廣德能怎麼辦?妹妹說得沒錯,若是在家,他也要救自己侄兒,出家人也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五十兩……他無法開口向師父索討。恰巧他修行至此,也覺得自己毫無長進。
「什麼鬼?這可是佛門聖地,廣德方丈是有道高僧!」有僧人回應。
門一開,可把他驚得不輕。門外站著兩具屍體,那名叫明不詳的青年正與一名著黑色夜行衣的中年人纏鬥。廣德雙腿一軟,跌坐在地,高聲大喊:「救命!救命啊!」
他不知道。
明不詳起身取了衣服穿上,穿襪,著鞋,將綁腿繫緊。
藥方果有奇效,眼看著兒子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妹妹也感欣慰。但藥方雖好,藥材卻貴得驚人,每月開銷三兩銀子,吃上三年不得花上百兩銀子?
廣德很害怕,他雖是附近著名的高僧,講解經文頭頭是道,然而經書中的勘破生死他壓根沒修到。他很想很想到那個境界,潛心修行,持戒慎重,他希望自己當真能夠入定。
發生什麼事了?明不詳繼續沿著血跡走,廊道盡頭「站」著一條人影,走近了才發現是寺里法號明心的僧人,已是具屍體。只見這屍體兩眼空洞,血淚沿著眼窩淌下,一根竹竿從腰處貫入體內,竹竿一頭支著牆角,所以屍身沒倒,血滴滴流著,原來這就是水滴聲的由來。
他的幸運,抑或者不幸,代表什麼?
「夜榜?」廣德和尚大驚,「這……這這……是你的對頭?」
但那沒有幫助他找到佛。
是法號明風的僧人,被掛在廊檐下,雙手雙腳無力地垂著。
廣德問清了始末。妹妹生了四個孩子,三男一女,最大的兒子自幼體弱,十五歲還不能下田,下床沒走幾步就喘,幸好遇著良醫,開了藥方調理身體,大夫說得吃上三年,中間不能斷,三年後自可痊癒。
就像怕眼前這夜榜殺手一樣。
意外的騙局。
廣德入定的禪房前立著兩具屍體,同樣用竹竿撐持,分別舉起左右手指向通往後院的道路,身側兩盞石燈籠,瞧著就像是指著明不詳一般。
他想繞過戰場爬出去,但明不
hetubook•com.com詳的不思議攻擊範圍極廣,他怕被波及,只得坐在地上看著,不住撥著佛珠誦念阿彌陀佛,也不知哪來的凶神惡煞,只能祈禱明不詳取勝。
他起了退轉心,決定偷寺里的香火錢幫妹妹渡過難關。偷錢不難,但他得有時間逃走。於是他想出一計,禪房在後院,出了後院就是後山,他在禪房地下挖個狗洞,用木板遮掩,出口處用幾個花盆掩飾。
家裡為了救治這孩子,把田地都典當了還不夠,偏偏她丈夫又積勞成疾,跟著病倒,兩下花銷,實在支撐不住,兒子沒了藥材,身體又虛弱了。
「他若醒來怎麼辦?」廣德問。
自己才該是捕獵的人,刺客嗤笑:「好功夫!」頭也不回,反手一刀快逾閃電,刺向身後。
刺客醒來了,用一雙兇狠的賊目瞪著他。
「應該是。」明不詳想了想,「或者廣德大師可曾得罪過人?」
然而修行二十二年,他卻不知道自己悟了沒。他連入定都做不到。他試過許多次,澄思靜慮,不作他想,然而那更像發獃,或者強迫自己什麼都不去想。
不等廣德再問,明不詳就走了。
那便走吧,還俗了吧。勤奮苦修二十年,還不是什麼都沒有?
他記得自己為彭小丐包紮的舉動,那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但自己做了,為什麼?因為楊衍?因為李景風?
廣德入定后的第二天夜裡,慈雲寺佛前的長明燈忽地熄滅。
廣德和尚心下一突,心跳猛地劇烈。
他留下來與廣德討論經書,多聽少說,問了許多,廣德也答了許多,有些見解連文殊院高僧也未必如此精闢。廣德也震驚于這少年的慧根,不僅通曉經書,于經義理解上也殊異常人。
「長明燈,長明燈怎麼滅了?」看來是有人被嚇得跑到佛堂去。
刺客停下腳步,凝神張望左右,不見明不詳,直到他驚覺自己的影子多了一條。他悚然一驚,不敢再動,緩緩轉動眼珠。
明不詳舉起燈籠,想了想,喊道:「什麼人裝神弄鬼?」
他決定回寺中領罪。
是誰買兇要殺自己?頂尖的刺客不便宜,有這財力又與他有仇的,或許只有一人。
「這……」廣德實在想不起來,難道是慈雲寺香火太盛,引得附近廟宇眼紅,買兇殺他?這也太不可能。他將繩索交給明不詳,道:「貧僧實無這樣的仇人。施主……施主怎會惹上這樣的仇人?」
「嘎吱、嘎吱」,是什麼被懸吊在樑上的聲音。
沒錯,廣德並不會入定,雖然他之所以成為活菩薩,成為眾人眼中的有道高僧,就是因為他入定七天,不飲https://m.hetubook.com.com不食,但那只是個騙局。
原來還有活口。明不詳高聲道:「出事了!有……」他在腦中飛快琢磨,把最後一字吐出,「鬼!」
廣德大師有這樣的對頭?
刺客吃了一驚,忙向後退開,一垂目,卻見不著明不詳。
明不詳格開匕首,刺客大喝一聲殺了過來,刀光如奔雷,威力萬鈞,明不詳甩出不思議,與對方纏鬥在一起。
倒在地上的兇徒雖然手腳被綁縛,廣德依然心驚膽戰,外頭的屍體死狀恐怖,真不知是怎樣的兇徒才能幹出這等歹毒事情。
忽地,那刺客動了一下。
迷香?
「大師見機行事。」明不詳加重語氣叮嚀,「別讓他『逃走』。」
明不詳將刺客手腳縛住,道:「得通報門派。」
李景風,他見過有人不求錦衣玉食,只願安貧樂道,他見過有人捨生取義,義無反顧,但這一切代表什麼?驅使其一往無悔的理由是什麼?
華山掌門嚴非錫。
對方正在等他被迷暈,這裏太空曠,迷香不易發揮作用,但劇烈動武會讓人大口呼吸。
慈雲寺在武功山上,下山得走幾里山路,廣德和尚雖然身體健朗,大半夜摸黑下山也太冒險。
廣德鬆了口氣。他成為眾人眼中的活菩薩、有道高僧,他心虛想離開,師兄弟們苦苦挽留,連方丈都請他講解經義。
明不詳走上前去觀察這兩具屍體,他聞到一股甜味,是從石燈籠里傳出的。
明不詳道:「寺外無住戶也無門派,得去山下,現在是深夜,寺里弟子都被嚇跑了,大師年紀大,走山路危險。」
「都吃兩年了,再一年,再一年兒子的病根就除了。」妹妹向他磕頭,「你若在家,勢必要救你侄兒,你出家,也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五十兩,只要有五十兩,你侄兒的命就有救了。」
他買了頂帽子遮掩戒疤,換了俗家衣裳,到客棧點葷菜,還沒放入口中,肉味就熏得他想吐,一筷子也動不了,還是素麵吃著習慣。
他不著急,將頭髮束起紮緊。
為了維持謊言,他將食物飲水藏在地道中,每個月他會「入定」三天,那三天他將禪房反鎖,在裡頭讀經,沉思,三天後出去。
明不詳看著廣德,忽地微笑:「大師幫我看著,弟子這就去。」
兩名僧人嚇得腿軟,雙膝跪地爬向門口,忽聽後院傳來兩聲慘嚎,又把他們嚇出力氣,連滾帶爬逃出。
明不詳拖著刺客往回走,刺客只能以手攀地跟上,若不跟上,刀刃只怕要切開他小腿。
等時機到了,他潛入帳房,偷走五十兩香油錢,然後宣布自己要入定,進入禪房,m.hetubook.com.com將房門鎖上,從地洞逃走,將花盆擺好遮掩住出口。
他不知道能說什麼,只得說一句:「阿彌陀佛,諸位散了吧,莫妨礙修行。」
這刺客功夫絕不簡單,明不詳遇見的人中,或許接近方敬酒的能耐。
他很能講,非常能講,每一段經義,每個細微處,他都能解釋圓融,聽者無不滿意。
明不詳趕往後院,從後院爬出兩名僧人,蒼白著臉,顯然是嚇壞了。
方丈來見他,對他勤修苦學有成很是佩服。他旁敲側擊,看方丈是否察覺香火錢短少。
明不詳喊道:「方丈,快找繩索!」廣德和尚見明不詳制住兇手,就算腿軟也得去找,忙奔到雜物間,一路上還不得受許多驚嚇?等他找著繩索回來,明不詳與刺客都已進了禪房,廣德小心翼翼探頭去看,只見刺客趴在地上動也不動,這才放大胆子進去。
兩天後,到了廣德和尚入定的日子。照往例,入定這三天廣德會到慈雲寺後方禪房,從裡頭上鎖,不可打擾。廣德要明不詳多留幾日,待他出定再討論經文。
他很擔心到死依然無尺寸之功,越想越怕。
廣德和尚忙點頭:「合該如此!」
兵器交格的聲響,身形騰挪與撞擊的聲響,還有推倒的花草樹木的劇烈動靜終於引起高僧注意,廣德和尚推開門,問道:「出什麼事啦?」
他懂那些理由,就像他懂太陽東升西落。但他不懂為何太陽要升起,又要落下?
他依然不理解。
除了廣德和尚,寺里還有十二個僧人,現在只瞧見兩個。都死了嗎?是誰無聲無息潛入,殺了這些和尚,還布置成這樣?莫非是廣德和尚的仇家?
卻扎個空。
這位廣德大師懂嗎?
「滴答、滴答」,像是水滴聲。
有僧人聽到明不詳的喊聲醒來,問道:「出什麼事啦?」
他二十歲出家,勤奮用功,鑽研經書,他有妙慧,能理解經文中深奧含意,說起經來連師父都佩服他,誇他有慧根,他也相信自己定能成為一代高僧。
聲音沿著廊道遠遠傳出,回應他的是一陣雜亂聲響,來自後院。他往後院走去,就在要走進後院時,一條人影從天而降,明不詳後退,那人影卻一動不動。
他依然不明白,不明白這世間一切為何運行,生老病死,生亦何歡,死有何懼?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何以為苦?貪、嗔、痴,何以執著?成佛的喜悅,眾生的悲鳴,這喜與悲……
「弟子猜是夜榜刺客。」明不詳答。
「這幾日捐獻甚多,帳目一團亂,還在整理。」方丈回答。
廣德和尚險些把膽子從嘴裏吐出來:「要……要貧僧看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