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識人之明
第十九章 人之將死(上)
但他還是想差了,所謂寢居其實是彭千麒的妾室寢居,彭千麒並不睡這。他們守在院外,平時都見不著彭千麒一面,偶而才見他來,尤其是彭千麒虐殺過死刑犯后。
「操!」彭千麒一掌把木桌拍得嘎吱作響。
僧人道:「既如此,總舵請自便。只是進入大雄寶殿,佛祖面前還請解兵刃,誰來都一樣。」
于軒卿心中著急,忙道:「慢!」
這話不免惹來譏嘲:「你以為你在哪當守衛呢?」
「這撫州又不是您在管,您過日子,卑職也得過日子。」于軒卿道,「您就走個過場。您不是愛看唱戲?自個上去唱一出,給百姓交代,剩下的事我處理。您好,我好,江西的百姓也好。」
據說彭千麒的長子彭南大已經許多年不見人影,有人說是臭狼不要臉,連兒媳婦都睡,把大兒子氣跑了。項宗衛確定沒這事,他請夜榜查臭狼乾的醜事,裡頭沒這件,那就肯定沒這事。另有一說,是說因他勸告父親被臭狼打死,還有一說,是說他以家族為恥,隱姓埋名躲了起來,從此耕田種菜,再不姓彭。
刀光頓時籠罩住項宗衛上半身。
彭鎮文是彭家要人,臭狼執掌江西,彭家就是他當代掌門,是彭家重要長老之一。他應付臭狼的辦法就是互不干涉,頂多幫著擦屁股。
屋子裡傳來女人的慘叫與悲鳴,不住求饒與哭泣,雖然不用半個時辰彭千麒就會離開——他從不在寢居過夜,再過半個時辰會有個老婆子提著籃子進寢居替那女人熬藥治傷,之後會聽到那女人一晚上的呼疼呻|吟聲。
他日前被慈雲寺廣德和尚感化,偶爾感嘆,便說:「做人還是得存三分天理,舉頭三尺有神明。」
彭千麒讓三個兒子統領守衛,整個臨川有四千人馬駐守,其中一千人就負責日夜輪守總舵,白日里也有一千五百名巡邏守衛,入夜後才少些,也有五百人之多。其中大半是彭家子弟,一個小小的臨川就有這麼多駐守人馬也算罕見,只比九大家所在的地方或邊界重鎮少些。臭狼不笨,知道想殺他的人很多,這些人馬都讓三個兒子親領,彭南三負責江西總舵與隨行保護,彭南二與彭南五負責各處巡邏。
「我們這也是過日子。」李景風笑道,「天天吃飯睡覺不是過日子?」
阿茅把個毽子一拋一接,一拋一接。他脾氣不好,滿口粗話,態度兇惡,和_圖_書到了群芳樓也是如此,沒想這脾性倒是合了那些個孤墳地里刀口搏命的粗莽漢子胃口。樓里無事,聚眾賭博是日常,有人拿毽子讓大夥耍著玩,唆使阿茅也來試試,阿茅踢來踢去總踢不好,大怒之下把毽子往地上牆上人臉上砸,惹得眾人大笑。眾人越笑,他就越怒,他越怒,眾人越笑,最後就把毽子送他,說他要能踢會就賞他三錢銀子。阿茅可沒這耐性,只把這毽子當沙袋扔著玩。
能成!這一瞬間,他想著。
彭千麒道:「有什麼不方便?」
……
那是個好機會,他想,能守衛彭千麒的寢居,就有下手的機會。
項宗衛揮刀劈向彭千麒,彭千麒架開長劍,扭身避過,猛地縱身而起,口中喝道:「操你娘的,去死!」揮刀劈下,正是五虎斷門刀絕技:縱橫天下。
于軒卿站得筆直,也盯著彭千麒:「月底是地藏王菩薩生辰,關鬼門,請總舵去古泉寺祈福,求江西百姓平安。」
……
一行人走過羅漢殿,十八羅漢栩栩如生,每個都有一丈多高。項宗衛觀察著周圍。過了羅漢殿是一片空地,兩側僧人夾道羅列,約摸有五六十人,跪地誦經,個個模樣虔誠,中間道路直通大雄寶殿。項宗衛早來勘過地形,若是一擊成功,只能從寺西僧居那處逃走,那裡屏障多,翻出牆外距離街道最近,又有許多民居,能混在人群中逃逸,他在那預先安排好逃生準備。
項宗衛心底突了一下。
彭千麒也沒去寺院參拜過,不知規矩,一把推開僧人,道:「知道了。」
「你倒是說到點子上了。」彭千麒蹺起腿,語氣轉為平和,「你是撫州分舵主,你替撫州百姓祈福就成,要還不夠,叫彭南二跟你去,就當代替我。」
彭千麒點了二十名近衛班弟子進入古泉寺,項宗衛也在其中。這可不是巧合,是項宗衛花了銀兩才替換上的,多年刺客生涯積攢的銀兩幾乎全花在這次刺殺上。
還有幫手?
「總舵主放心,佛像菩薩都是泥塑木人,不會跳起來打您。」于軒卿恭敬回話,一揖到底,「您別怕到寺里去,沒事。」
半個月前又跑了名守衛,連請辭都沒,畢竟之前有被彭千麒一刀兩斷的先例。這守衛的活卻找不著人補上,一問之下才知這弟子是近衛班的,要貼身保護彭千麒。
「砰」的一聲和-圖-書巨響,一物從於軒卿耳旁擦過,將門板砸出個大洞。
「屆時總舵主該做些什麼,稍後我會擬個公文呈上。」于軒卿道。
彭千麒一腳踢翻桌子,怒瞪于軒卿:「放屁!」他與于軒卿不合,相見兩厭,每回說話必然爭吵咆哮,大半年下來,索性面子也不給,見面便咆哮。
項宗衛跟著彭千麒進了古泉寺,一名僧人上前道:「總舵,佛門之中,兵刃不方便……」
彭千麒冷冷道:「你這寺里是有刺客嗎?」
要是有錢,得去弄雙好護腕,李景風想著,最好再弄件好些的薄皮甲。
彭千麒起疑:「什麼意思?又把我的人擱在寺外,又要我卸兵器,合著你真想行刺我?戲我就唱到這,這附近也沒別人,就說我進去過,拜過,也就這麼回事。」說罷轉身就走。
項宗衛在江西總舵當了一個多月守衛,當真是要悶出病來。一日三班輪值,他又是新進,煩人的雜役自然落到他頭上,堂堂夜榜十大高手竟淪落到替人磨刀擦皮甲,滿腹委屈無人可訴。尤其他年紀不輕,四十來歲,這年紀的護衛都早已成家立業,只有他孤家寡人,與年紀小的同儕也說不上話。
于軒卿凜然不懼,接著道:「妖言惑眾您不怕,江西的百姓怕,起碼撫州的百姓怕。民心浮動,不好管理。」
彭千麒避開一刀一劍,方起身,還來不及拔刀,一刀一劍就往他身上招呼而來,彭千麒左閃右避,腰間被劃破道口子。一名僧人持槍從后朔向彭千麒,彭千麒側身避開,順手抓住長槍,將人甩向項宗衛,避開長劍,總算抽出手來拔刀,「唰」的一聲,將方才襲擊他的人攔腰斬斷。
「誰要你照顧!」阿茅大罵,「我一個人活著挺好,沒你更好!」阿茅又把毽子丟向李景風。
于軒卿冷冷道:「總舵,照著規矩辦事也就這麼會工夫。你帶著刀進大雄寶殿,傳出去,都知道你裝模作樣。你是裝模作樣,但就不能把戲唱好?」
五百名守衛簇擁著馬車自江西總舵出發,巡城隊伍收到命令,另有五百名弟子在附近街道巡邏。
于軒卿喊道:「總舵,要殺人別在寺院里殺!」又道,「帶著兵刃就帶著兵刃,進來吧,就這麼會工夫,耽擱的時間都不止了。」
他知道他等了一個月的機會終於來了。
或許這些銀兩就是為了這次刺殺積攢的也說不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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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千麒冷哼一聲,逕自走向大殿,對著如來佛像雙手合十,彎腰行禮,道:「行了嗎?」
佛像后撲出一條人影,半空中炸開一道劍光,往彭千麒潑灑而來。這一劍來得又快又猛,彭千麒一時竟來不及抽刀,忙滾地閃避,衣服上裂開幾道口子,也不知傷勢深淺。
據說那個新進的小妾是被她爹用一百兩賣給臭狼。項宗衛打聽了姓名住所,如果刺殺臭狼后自己還活著,就順便多收一個,當送的。
是機會了。彭千麒雙手持香,彎下腰身,周圍只有十九名護衛,這算不上最好的機會,但已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項宗衛一刀受阻,仍向前推去,須臾之差,彭千麒反應神速,向前一撲,項宗衛只劃破他背上衣服。
大雄寶殿前有階梯,彭千麒正要踏上,僧人道:「總舵,請解兵刃。」彭千麒也不理他,將他一把推開。
只聽於軒卿道:「和尚,別為難總舵了。」
李景風不置可否,笑道:「自己玩去,我忙著呢。」
彭千麒瞪了他一眼,走到佛像前,一名僧人忙捻香送上,彭千麒也不祝禱,拿著香彎腰。
「你說去寺里祈福?」彭千麒一雙蛇目盯著于軒卿。
彭千麒哼了一聲,不再回話,于軒卿恭敬告退。
「夠了!出去!」彭千麒冷冷道,「于軒卿,幫主不會一直護著你!」
僧人道:「有些戾氣。總舵,能否請您把刀留在寺外,別帶入寺里?」
然而還沒結束。
僧人們逐個發給留守在外的守衛弟子厚厚一本《梁皇寶懺》,這經文又臭又長,在方丈帶領下,守衛們念得有氣無力。一名僧人在彭南三耳邊低語幾句,彭南三站起身來喝叱道:「沒吃飯嗎?這是替江西百姓祈福,大聲點!」眾人這才打起精神大聲誦念,頓時誦經聲如雷聲響動,把周圍動靜都給淹沒了。
「你知道老子為啥改名?」彭千麒道,「天都管不住我,幾個他娘的木人泥像管得著?于軒卿,你他娘的被鬼話嚇破膽了是吧!」
項宗衛從沒經歷過這麼難熬的一晚。
「跪你娘!」彭千麒惱怒,一腳將僧人踢開,「老子連祖宗都不跪!操!」
一名僧人道:「請總舵跪下,三叩首即可。」
「這他娘算什麼日子!」阿茅大罵,把毽子m.hetubook.com.com朝著李景風臉丟去,李景風順手接過,道:「要是失散了,你去城外野營過的樹林等我。要是幾天不見我回來,就回群芳樓,七娘答應過會照顧你,我瞧大夥都挺喜歡你呢。」說著把毽子扔回去。
一眾侍衛紛紛在寺前跪下。于軒卿對彭千麒道:「總舵主,裡邊請。」
于軒卿站到門外用力揮手,跪在大雄寶殿外的和尚們從寬大的僧袍下取出兵器,一擁而上。佛堂兩側也衝出一群僧人,手持無法遮掩在僧袍下的長兵或重兵。見狀,十九名侍衛紛紛拔出兵器應戰。
項宗衛這才知道為什麼這活沒人干。他偷眼瞄著其他守衛,見他們神色不動,站得筆直,如果有特別凄厲的叫聲傳出,他會看見緊鎖的眉頭跟扭曲的臉。
但並不是只有彭千麒在這,一名近衛驚覺異狀,不及阻止,忙往項宗衛身上撞去,將項宗衛撞開半步,喊道:「有刺客!」
這勾起項宗衛的好奇,臭狼是怎麼教孩子的?就那狂態,能不把孩子往牆上甩?這裏多是彭家子弟,容易探聽,原來彭家長輩也擔心彭千麒弄死孩子,便由前掌門代為照顧孫子,前掌門身亡后就由族叔彭鎮文收養照顧,年滿十八才回家認親。
「總舵不是在裡頭上女人,是打女人。」一個守過寢居半年,年紀還小著他十幾歲的近衛班守衛喝醉了對他說,「他那玩意早不太行了,他就是打。你不懂,這跟前朝的太監差不多,越不行打得越凶。以前總舵的妾室還能活上一年半載,這幾年,三個月就得送條命。」
一擊必須中!
他在街上見過彭南二一面,身材頗高,駝峰鼻,平時冷峻著一張臉。與彭南三不同,彭南二帶領人馬規規矩矩,頗見紀律。彭南五身材略矮胖,年紀輕,聽其他護院說是好相處的人,三兄弟當中彭南三最糟糕。
李景風將鐵絲纏在手腕上。這是他從蕭朔水那件織著鐵線的皮甲上學來的。比起木製護腕雖然防護力差些,卻更輕便,就是拆卸麻煩。
另一名刺客已經搶上,項宗衛不知道對方是誰,此時也管不了這許多,他只要殺臭狼,當即也搶上前去。
彭千麒道:「我這刀帶著防身,礙著你們什麼了?寺里香客這麼多,每個都不帶兵器?」
馬車停在寺前,于軒卿早等在那。彭千麒下車,五百侍衛跟在身後,古泉寺的老方丈點起香爐,默誦經文,引眾人祝禱,對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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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軒卿卻道:「總舵主,天這個字捅破了應該是夫字。千字不是捅破天,是天壓下來,天壓下來就得壓死您。」
「你這蠢驢,干這事到底有啥好處?」阿茅罵道,「又不沾親帶故,又沒銀兩,你他娘的落戶生根過幾天好日子不成嗎?」
作為夜榜頂尖刺客,項宗衛很清楚殺人的方式。第一次彎腰時,警戒尚在,第三次彎腰時,又會重回警戒,所以在第一次彎腰起身時,他環首刀已抽了出來,腳步一踏,人隨刀起,刺向彭千麒身後,彭千麒好似渾然未覺。
項宗衛殺過許多人,很多很多,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好人,他覺得自己鐵石心腸,冷血無情。他從沒如此不安過,那晚之後,他想起許多被自己殺掉的人,害怕恐懼,晚上睡不踏實,甚至起過衝進去刺殺臭狼的念頭。
項宗衛還真怕彭千麒走,假裝閃避不及,與彭千麒撞上。彭千麒一巴掌打來,項宗衛忙矮身閃躲,沒打中,彭千麒更是惱怒,屈膝上頂,項宗衛舉臂格檔,雙臂一麻,忙跪下道:「總舵主饒命,饒命!」
七月三十江西總舵要為百姓祈福的消息很快傳出去,百姓間自有許多議論。有人冷笑,有人嘲諷,也有人以為臭狼真怕了,以後指不定收斂些,當然還有些妖言妄語流傳。
「誰不服,不會抓了嗎?」彭千麒怒道,「好好過日子,我不招惹他們,他們也別來招惹我!」
彭千麒是彭家天字輩,本名彭天麒,但他性子狂妄,又有股瘋勁,自稱能捅破半邊天,把「天」字改成個「千」字。
他收到命令,七月三十,古泉寺祈福,彭南三派人交代了守衛行程,他聽完眼睛都亮了。
項宗衛自然得混到總舵去,領頭上司便是彭南三。這人是個好大喜功的,愛吹牛,沒天良,時常欺凌下屬。有日彭南三興起,在一眾守衛面前展現功夫,把一手五虎斷門刀使得虎虎生風,侍衛忙不迭拍手叫好,項宗衛看得哈欠連連。就這本事?有時他想,要真找不著刺殺臭狼的機會,趁個空子摸黑一刀把這人給收了,也算功德一件。
該死!項宗衛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