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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真相后，金夫子待他加倍的好，還讓山下送來些顏料和幾條琴弦。謝雲襟小時候學過琴，學得很好，除了武功，他學什麼都好，後來失了興緻，閑置兩年後想起，調音時不意把弦崩斷，此後就再沒彈過琴。

金夫子搖頭：「那是少爺還不知道權力財富多誘人。」

他覺得爹再也不會來了。

「難道還怕奪嫡？」謝雲襟質問，「我還有皇位可以搶嗎？夫子不是說我們已經不想報仇，不想爭天下？血誓書都已破損成這樣，還管什麼嫡長？」

「所以爹打算讓我困在這一輩子，廢掉我的氣海讓我學不了武功，逃不出去？」謝雲襟幾乎要氣哭了，眼睛泛紅。他覺得委屈，非常委屈，自己什麼都沒做，卻要受這樣的折磨。

他問：「因為我犯了什麼禁忌，爹不讓我練武功，要關著我？」

爆竹聲在山谷間回蕩，謝雲襟瞪大眼，金夫子以為他終於被鞭炮吸引，跟著他的目光望去，才發現對面山壁上厚厚一層積雪似乎正在滑動，隨即剝落，風中傳來「沙——沙——」的聲響，雪塊迅速往山下滑落，驚得金夫子目瞪口呆。

金夫子奔到洞口，一陣張狂的夙風幾乎將他吹倒，在孤山絕壁間呼嘯而去，再抬頭，只見天地間一片白茫茫，哪有半個人影？

「那是百多年前的事。」金夫子將油燈放在書桌旁，火光遠遠照著地上細小的防火水道，倒映出星點般的光芒。

這些掌故謝雲襟沒聽過，太瑣碎，但金夫子為什麼要現在說？

四月二十九，謝雲襟滿十四歲。

「怒王每個後裔，無論男女都住過這裏，躲避追殺，直到十五歲才能離開，假若世子夭折也能有準備。但少爺與他們不一樣，您是雙生子，是不祥之子，老爺希望您……能一直留下來作大少爺的後盾，假若大少爺在成親生子前發生意外，您將繼承先人祖業。」

謝雲襟覺得難以接受：「就因為這？」

謝雲襟當然知道，某些日子出生的孩子會被視為不祥，出生日犯孛星的孩子也視為不祥，刑克父母也被視為不祥。但他出生那日既不是端午，也非孛星犯日，難道母親是死於難產？

「雙生子？」謝雲襟心底湧出怪異的感覺，「他……長得跟我一樣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或許雲公子覺得這不合理，怎麼雙生子就不祥了？但有些老規矩就是這樣，就是個信字，不信也得信。」

「少爺，外頭風大，進來屋裡躲躲。」金夫子說著，這回他沒有等少爺允諾，徑自提著油燈走入洞穴。

但這裏沒有太陽，書上寫的，圓的，暖的，那顆太陽。

金夫子轉過話頭：「對了，我應該告訴少爺他的名字。大少爺叫謝風枕，字有節，比您早一刻出生。」

金夫子似乎難以回答這問題，雖然看不清他的臉色，但謝雲襟感覺到他在為難。

是，他看過許多次，但這上面的故事對他來說太遙遠。

「眼看這批舊部漸漸凋零，勢必得招募人手，這要錢要糧，並不容易，於是怒王之子以這群舊部為核心打造了一個組織。」

「權力財富像是深淵，向來吸引人墮落。」金夫子道，「少爺如果知道從山下送東西上來有多難，就能明白老爺有多大本事。老爺不想爭天下，但天下人夢寐以求能有老爺的權力與財富。」

即便謝雲襟早住慣這極寒之地，金夫子的話仍讓他渾身發抖。

「爹究竟有什麼？」謝雲襟問，「他不是九大家掌門，九大家也容不下他，他有什麼權力財富？」

「既然明著不行，那就來暗的。怒王之子不舉義旗，私下綢繆，趁天下大亂從中挑起爭端，暗中刺殺為父報仇。丐幫幫主葉振袖全家死絕，一個後裔也沒留下。峨眉衰敗，是誰從中作手？李疏涼一死，後人就遭了殃，嚴家能如此快奪下李家的華山，這些人功不可沒。點蒼和武當也少不了死於非命的直系。」

金夫子道：「怒王一脈即便經過百年，仍是曾經有過天下的怒王後裔。」

「等吧，總有一天，老爺會來的。」

就這理由？他確實聽過雙生子不祥的說法，除了某些地方風俗，尤其在帝王家與富貴人家是禁忌。

「爹為什麼認為我會跟大哥爭家業？」謝雲襟質問，「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出去，只想看看太陽，看看月亮！」

「爹覺得我會為這權勢財富與哥哥爭鬥，所以廢了我？」他道，「我甚至不認得大哥，也不知道什麼夜榜，怎麼跟大哥爭和-圖-書？」

他甚至跟大哥長得都不一樣！

通道彎彎繞繞，為這山洞遮風蔽雨，也掩蓋從外照進的天光。這裏好暗，謝雲襟第一次有這種想法。

莫非是不舒服？金夫子將滾燙的肉粥放在桌上，在「和光同塵」的洞穴里依然沒見著少爺的身影。他心中一緊，施展輕功快步在鬼谷殿遊走，在書海中呼喊少爺，仍然沒找著謝雲襟。

「他們最後都在血誓書上蓋上金印，要謀害這個他們曾經擁戴過，甚至不惜為之犧牲性命的人。」

他們來到鬼谷殿正中，金夫子將油燈放在書桌上。

自己竟還有個哥哥？謝雲襟這才恍惚憶起，很小的時候似乎還有個人與他一同住在鬼谷殿，「和光同塵」里有四張床，除了父親，那裡還躺過另一個人……

「您與大少爺是雙生子，雙生子……不吉利。」金夫子道。

金夫子越說越激昂，連脖子都粗紅了，但謝雲襟毫無所覺，他對那些權勢沒有興趣。

父親已經一年多沒來看過他，他忽地想起，父親從不曾在他誕辰日來，甚至也不在任何一個他聽過的節日出現。父親會在四五月雪融後來，會在九十月冬雪未發前來，而除夕、端午、中元、中秋，這些日子從不曾見他來過。

這孩子什麼都不知道，這樣也好，少點傷心。

過了臘月便是新年，金夫子特地送信請人送上春聯鞭炮，添些喜氣。

「潛遁幽岩，沉冤未雪，如長夜漫漫不見天日，這組織就叫——夜榜。」

他越來越渴望太陽。

「爹……什麼時候會再來？我想親口問他這公平嗎……」

外頭的世界有趣嗎？不，他都還沒想到外頭的世界是否有趣。

雪崩倒是讓謝雲襟開了眼界。

「他不想殺我，可以把我送人，為什麼要把我關起來？」

「怒王起義並不是一帆風順，他敗過很多次，好幾次被逼入險境。他孚有眾望，桂地兵敗時遭擒，峨眉掌門率領五百死士沖入刑場救人，掌門兩個兒子為掩護怒王逃走，斷後身亡；江西睏乏，丐幫幫主散盡家產以助軍資；長江水戰，義軍不利，武當掌門率水軍為怒王開路，身中刀砍箭傷數十處，好不容易才救回來……經十幾年苦戰，幾歷艱險，終於推翻前朝。」

「還有個hetubook.com.com理由。」金夫子道，「大公子要繼承老爺的家業，那時還不知道您與大公子長得不像，雙生子一般都長得像的，送人……老爺怕有麻煩……」

金夫子想教他作畫，謝雲襟卻說：「要畫這洞里山水，只需墨汁便夠了。」

「不……」金夫子說，「老爺說你們跟普通的雙生子不同，長得像，但不一樣，不會認錯，不過那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他決定煮鍋肉粥，下個月就是端午，等十八那日送來食物時他得囑咐初三送來些竹葉、糯米、鹹肉，他好包粽子給少爺。

「讓老奴想想怎麼說……」

「怒王的故事少爺都熟悉了，那就說點少爺不知道的。」

以前不以為意的事，現在逐漸清晰，爹要把這些節日留著陪大哥。

那記憶太模糊，以致於他自己都無法確信是否真有過那麼一個人。

金夫子從「榮辱知足」的洞穴里醒來，這必定是寅時，他會摸黑——那是真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從床頭找著火摺子，點起床邊一盞油燈，然後想該怎麼為少爺張羅今日的吃食。

「一開始並沒有人知道怒王死得冤屈，即便有人起疑也無證據，然而定聞師太擊殺李疏涼的事終究透出風聲，循著這條線才找著真相，這張血誓書就是當時偷來的證據。」

「夫人捨不得，求老爺把你留著。」金夫子道，「老爺很愛夫人。」

「夜榜乾的是買兇殺人的勾當，那是明面上，內地里他們希望九大家因此相互仇視，好趁機崛起。但八九十年過去了，崑崙共議后，除少嵩之爭，九大家平靜如水，到了太爺那一代，終於斷了這念想。」

他只想看見太陽，看一眼就好，看一眼他就會回來，乖乖在這山洞中等待，等到爹願意放他走。這裡有書，他喜歡看書，這裏只有金夫子一個人，他喜歡安靜，金夫子說這裏沒有煩惱，就是世外桃源。

少爺誕辰那日吃過兩顆雞蛋，鬼谷殿里要找鮮食不容易，他這幾日老懊惱著應該奢侈些，殺只雞給少爺潤嘴。

「少爺沒見過吧，這是鞭炮，您別嚇著了。」金夫子在懸崖邊點起炮仗，火光夾著霹靂啪啦的巨響吵得人心煩，也不知會不會引起上頭崑崙宮注意。

老爺不會回來了，他很清楚老和*圖*書爺早就對雲少爺不耐，不會再來見他，最後一面甚至連告別都沒有。

「如果覺得我不祥，為什麼不淹死我？」謝雲襟問，「那也是老規矩。」

……

金夫子指著血誓書上的金印，開始說起一些小事。

「我爹的兄弟呢？爺爺的兄弟呢？難道怒王一脈只有一支獨傳？他們也被困在這？」

金夫子沉默半晌，提起油燈來到血誓書前，把油燈晃了下：「這張血誓書，少爺看過很多次了。」

說到底，只因為是雙生子，他就要忍受比先人更久的禁錮，只因為是雙生子，他必須廢去氣海，終身不能學武……就因為是雙生子！

「崑崙宮過年也放鞭炮，咱們只要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他們也就聽不見咱們的。」

「我一直在想……要怎麼跟少爺解釋。」金夫子嘆息，「我以為我準備好怎麼說了，但到嘴邊……少爺，我在這裏照顧您十年，從您還沒長記性時我就帶著您，夫人……」他說到這忽地住口。

他關心少爺，像關心親生兒子一樣，過去因為老爺還在，他一個下人不敢僭越，現在他必須彌補少爺沒了父親的缺憾。

「少爺忍忍，或許不用十年，大少爺便會娶妻生子。」金夫子道，「您已經在這住了十三年，不差再忍十年。」

金夫子搖搖頭，嘆了口氣：「雖斷了這念想，然而夜榜經歷幾代經營，除了見不得光，早自成一雄，老爺不是九大家，但他是藏在九大家眼皮下真正的第十大家。武林上的秘密，九大家知道的夜榜都知道，夜榜知道的九大家未必知道。少林弟子只能守在少林轄地，夜榜想殺一個人，這天下哪處都有夜榜的人。老爺想去的地方，即便是守衛森嚴的崑崙宮也來去自如，奇珍異寶信手拈來，百姓權貴盡皆插標賣首。少爺懂嗎？這就是老爺的權勢，就算不是皇帝，他也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娘？

「雲少爺讀了很多書，該知道一些習俗。有些地方，孩子一出生就被當作不祥。」金夫子說道。

夜榜？謝雲襟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潛遁幽岩，沉冤未雪」這八字出自《靈應傳》，卻貼合怒王一家遭遇，而「榜」字非是榜文或排序，而是作動語，取揭示昭告之義，將怒王沉冤昭示天下的念想就藏在這ｍ.ｈｅtuｂｏｏｋ•ｃom•ｃｏｍ兩字中。

崑崙七十四年閏四月十五，很多年以後，謝雲襟都會記得這個日子，那是他滿十四歲后的第一個月圓夜，雖然他沒見過滿月，但鬼谷殿里有萬年曆能對照日子。

「你為什麼把話說一半？」謝雲襟問，「娘怎麼了？」

「他雖然不是九大家掌門，但有足以跟九大家匹敵的財富與權勢。」金夫子說這話時，胸膛微微挺起，顯得驕傲，火光在瞳孔中燃燒著。

「少爺！」金夫子端著肉粥來到鬼谷殿，卻不見素來早起的少爺。

「你說我還有個哥哥？」謝雲襟霍地站起，覺得聲音在打顫，不確定是冷還是其他原因，「為什麼爹從不跟我說？」

他打小住在山洞，不知道父親有什麼家業，甚至對錢都不是很懂。

「怒王之子直到臨死前仍為這惡濁世道憤憤不平，死後將夜榜交給兒子，也就是少爺的高祖父，謝公淵渟。」

「跟隨怒王起義的血性漢子為怒王之死不值，千方百計找尋怒王之子下落，伺機替怒王伸冤報仇，歷盡艱辛終於找著怒王之子，但這名號已難取信天下，誰打著怒王之子的旗號，六大派就會先滅誰，血誓書在六大門派面前無法伸冤。」

他只想看見太陽，還有知道爹為什麼這樣對自己。

謝雲襟從沒聽說過母親的事，父親更是從來不對自己提起，金夫子只說娘死得很早很早。

「怒王舊部個個身懷絕技，又藏身暗處無人知曉，刺殺要人、嫁禍他方，誰有獨大之勢就暗中下手削弱誰，也因此，大戰歷經三十余年仍未定天下誰主。他們本想讓各大派互斗，相互削弱，再舉事便可一舉而定，可惜峨眉衰敗，唐門代之，華山衰敗，少林雄之，武當衰敗，丐幫圖之，點蒼衡山互斗，青城趁勢崛起，直到顧琅琊提倡崑崙共議，怒王舊部始終沒尋得機會。」

再忍耐個十年，頂多十來年，少爺就能出去了，或許會與其他謝家子嗣一樣參与夜榜事務，至不濟也能拿到一筆普通百姓做夢也不敢想的巨款，過上富家子弟的日子，娶妻生子，從此與謝家毫無瓜葛。

謝雲襟立即明白金夫子的意思，稍稍提高音量：「爹擔心我跟大哥爭家業？」

謝雲襟像是被敲了一記，他在書上看到很多類似的故事，可共患難，不可共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