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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說了……」

鮑西婭發現嘉蒂在注視著她，但是在嘉蒂眼中的，並不是責問，而是悲哀。鮑西婭深深吸了一口氣，此刻在她腦中迴響的旋律，並非是自己哼唱而出的。她回想起那個下午，在陽光彬彬有禮灑在水面的湖邊，尼爾將這些美麗碎花一般的音符，小心翼翼卻又充滿飽含感情地送到她耳邊。音符一個一個地排著隊，從他的唇間送出，它們互相推擠、碰撞，就形成了旋律。當時它們所代表的意義是如此的單純，但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我不知道。」

鮑西婭倚坐在窗檯旁，右手肘搭在曲起的膝蓋上，指節托著下頜，視線落在數十米開外的一個街口上。黑夜中的小飛蟲在窗框附近無目的地飛舞，就像大海中隨著浪潮沉浮的木屑。她已經沉默很久了。

「未必。人們害怕心裡話被其他人隨意評判，所以才不願說出來。但我從不評判，我對待它們就像木工對待一枚釘子。給我說說那枚鑰匙的事情。」

「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喬貞說，「是尼爾教給她的。」

「看，你做不到。鮑西婭，有的麻煩是沒辦法一逃了之的，像你這樣身份特殊的人更是如此。我做這一行，見過了太多逃不掉自己命運的人，包括我最好的朋友。如果說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了第一步后，你選擇逃跑，我是不會阻止的。只要越過這山頭，就能看見礦洞附近的光。還記得我給你取的假名嗎？你完全可以讓它陪伴你一和*圖*書輩子。」

停留幾天後，喬貞決定回到暴風城。他知道，按照現在掌握的東西，讓大主教動用政治力量免除鮑西婭的指控，已經綽綽有餘了。這件事情的一部分，在他心中有了比較清晰的脈絡。

「他自己也不知道……」鮑西婭開口了。聲音很輕微。

「那就別再想了。」

「那衣服不是他的。在發現鑰匙的前一天早上，輪到他去洗衣房值班，負責把洗好的衣服按編號分發。尼爾說，也許就是那時候弄錯了……」

這天早上，他讓鮑西婭拿出鑰匙，結果希塞克認出了它。他焦急地問鮑西婭從哪得到鑰匙的，但是她始終不願意說。喬貞也沒有強逼她表明身份，並且阻止了希塞克的深入詢問。「這些還不是你應該知道的——」當時他這麼說。

「天啊，你……我受夠了。」

「什麼？」

「他用細繩子的一頭綁住鑰匙，吞下去，另一頭綁在牙齒根上，這樣才把它帶出來的。」

「你總是得要考慮這麼多事嗎？」

鮑西婭一腳跨出了窗檯，開始奔跑起來。這條靜默的街道上回蕩起她急促而又不規律的腳步聲。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只是覺得有這樣一股衝動。她登上了老舊房屋緊靠著的山坡，忍耐著碎石磕在腳底的不適感，讓自己的視平線逐漸越過小鎮的屋頂，延伸到遠處的海灘。她險些摔倒一次，用左手撐在地面上，感到有什麼堅硬的東西猛然扎進了手心。就在這時ｈｔｔps://wwｗ•hｅtｕboｏk•ｃｏｍ.cｏm候，喬貞追上來，拉住了她。

「喬貞。」鮑西婭開口了。

「所有被你強逼著要說出心裡話的人，一定都很痛苦。」

「尼爾，尼爾自己也不知道鑰匙是哪來的。他說是出獄前一天夜裡躺著，覺得有東西磕著背，就把囚服脫下來看……結果發現囚服的背面縫了一道小褶子，裏面藏著這把鑰匙。」

「我會。你覺得有什麼理由讓我可以不對你逼供？」

「你打算跑到哪兒去？」

鮑西婭覺得自己就快沉入一個關於往日的幻夢裡，直到嘉蒂遞了一塊手帕給她。她這才知道，自己落淚了。她不接過手帕，只是像小孩子一樣用手背去抹。嘉蒂的手放在她臉上給她擦淚，鮑西婭把自己的手重疊其上，起初是想把嘉蒂的手移開，但她很快就被兩隻手的不同給吸引了。一隻雖然握過武器卻仍然白凈細膩，另一隻則粗糙厚實，布滿小小的裂紋。然後，她看著嘉蒂誠懇的眼睛，突然領悟了自己不能和尼爾在一起的真正原因。她覺得嘉蒂也理解了她。

「就是這個，」希塞克說，「那音樂盒的演奏只聽過一次，但我絕對不會忘記這旋律。小姐，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沒法再想下去了。這麼傷腦筋的事情。」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鮑西婭能戴著老人尋找的鑰匙，安然無恙地從監獄里出來。喬貞記得鮑西婭說過，她在獄中拒絕合作，並且不發一言。如果老人知道鑰hetubook.com.com匙在她身上的話，就不會容她這麼做。

「他怎麼把它帶出監獄的？」

喬貞嘆了一口氣，不再直視著坐在泥地上，藏起面龐的鮑西婭。他等待著。樹木和野獸毛皮一同腐爛的氣味傳到了他的鼻子里。

喬貞想起了典獄官的話：在尼爾第一次出獄后，托托羅變得暴躁起來。然後就是老人對他的拷問。

「這一點好理解。但他有沒有說過為什麼囚服的褶子里會發現鑰匙？」

喬貞沒有答話。片刻后，鮑西婭不由得提升音調開口了：「被別人這樣說，你一點也不生氣？還在等著我回答問題？假如我不回答的話，你是不是也要把匕首擱在我的喉嚨上？」

「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他第一次出獄，要來月溪鎮之前，我強要過來的。」

「尼爾？對了，這樣就不奇怪了……尼爾和父親的關係很好，而且他能記住任何旋律，所以父親會讓他給自己別的音樂盒編曲。一定是父親也讓他聽過這曲子。」

喬貞坐在房間的另一側，隔著牆壁，他能聽見希塞克在工房裡忙著熔煉材料、製造物件的聲音。

「我最討厭你這樣的人，」鮑西婭使勁扇開飛到她眼前的小蟲，「一有機會就要打探別人心裏的東西，像豺狼一樣。總是情報，情報，情報。你最好永遠都被鎖在一個地方，和一群不會說話的石像獃著。」

鮑西婭沒有說話。她低下頭，用沒有沾上泥土的手掌側面遮住自己的眼睛。

黑色的幕布從天際降落，把整個m.hetubook.com.com西部荒野掩蓋在了下面。

「這是我的工作。不如這樣吧，鮑西婭。把你在想的事情告訴我。我來替你整理。」

就在這時候，已經拿到音樂盒的老人為了找回鑰匙，追查到了托托羅身上。托托羅自然無法交出鑰匙，遭到了嚴酷的折磨。訂造使用不當就自動銷毀的音樂盒，並且殺死製作人，很明顯是為了獨佔其中的東西——那首歌。雖然還沒有證據，但喬貞認為老人在尼爾第二次入獄的前後，偶然地發現他也會唱這曲子。他不能容忍這件事，決定殺了他——只是作為一石二鳥之計，為了達到和大主教對抗的政治目的，才將無辜的鮑西婭捲入。

在離開月溪鎮的那一天，當看著站在村口道別的兄妹倆，喬貞突然開始思考自己做這些事的原因。他很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了。自己探究出來的這一切，對鮑西婭的意義，要遠遠大過對自己的意義。但他很快停止了這些想法，因為他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是不能回頭的了。

「如果是昨天，我還能滿足於這個答案。但是今天，聽過希塞克那些話以後，事情就不會這麼簡單了。把關於鑰匙的全部事情告訴我。比如，他從哪裡拿到的？」

十數分鐘后，他們回到了屋子裡。喬貞把兄妹倆叫了過來，然後對鮑西婭說：「好了，開始吧。」

「放開我，」鮑西婭說，「讓我離開這裏。」

鮑西婭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聲唱起了尼爾教給她的那首無詞歌。因為有些尷尬，所以音符不太連貫https://ｗｗw•hｅｔubooｋ•ｃom•cｏm，但兄妹倆還是立刻就認出了那柔暢卻又易碎的旋律。

「鮑西婭，看來你選擇繼續追查下去。那很好，因為這件事，已經快要清楚了。現在我需要你做一件事，為你自己。」

「什麼？」

或許問題的關鍵是那歌曲扮演的角色，以及兄妹的養父與老人的關係。但喬貞知道，這些問題也許永遠得不到解答了。音樂盒已經落入老人手裡，而可憐的玩具匠人早已死去。喬貞現在想做的，只是讓這姑娘從整件事里解脫出來，然後再考慮自己的下一步策略。這些都需要安全回到暴風城后才能實現。

從兄妹倆的養父那兒偷走鑰匙的是托托羅，隨後他因為別的罪行入獄。就像所有犯人會做的那樣，他也將可以保證自己監獄生活的東西帶了進去——黃金鑰匙。他細心地保存著它，卻在某一天陰差陽錯地落到了尼爾手裡。

喬貞鬆開了手。「好，你跑吧。實話告訴你，要逃避這件事，也不是那麼難的。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個新開鑿的礦洞，你可以去那裡工作。他們不會讓女人下礦，但是你能在一個大坩堝里替那些礦工攪拌食物。你可以嫁給一個礦工，他會藏好你的。不願意？那再往南，去荊棘谷，靠自己打獵來填飽肚子，每天找個山洞蓋上獸皮睡覺。二選一。相信我，這樣過上兩三年，你會忘記這一切的。忘記自己曾經是個聖騎士，愛上過一個就知道唱歌的傻小子。你會變成另一個人，肖爾也不會再追蹤你，如果他還能活那麼久的話。你能做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