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六十一章 我曾在那宏偉的柱廊下久居(十四)
「沒有。」她朝身後看了看快結束的儀式,再回頭,避開拉霍爾的眼睛。「再說,關你什麼事。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聽上去有多噁心。剛剛還說什麼寒風,心碎……」
鮑西婭預料到拉霍爾又在試圖挖自己的底細,就不再說話,從他身邊走過去。
在這一段日子里,鮑西婭覺得巴薩利奧的生活變化要比她更大。他現在很少和別的土生子在一起了,而這並不僅僅是時間上的原因。鮑西婭能感覺到,對自己親近巴薩利奧表現出明確厭煩的人,大多都是土生子,哪怕他們沒有膽量直接表達這一點。瑪爾利斯強調看重巴薩利奧,但並沒有提到土生子整個群體,看來是有理由的。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選擇接受自己遭到的歧視,哪怕是個人生活之中積極的部分,也慢慢自行異化為符合歧視的標準。作為雇傭兵的巴薩利奧幾乎是唯一不受這一點約束的土生子。現在,鮑西婭就發現,遠處有一名管理軍糧的土生子看著他們。他緊抱膝蓋,蜷縮的脖子轉向這邊,盡量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鮑西婭直視向那個方向,他立刻就把眼神避開了。她知道這其中存在更原始的嫉妒——土生子很難有機會接觸女人。鮑西婭覺得不大自在;她應對不自在的唯一辦法就是證明自己行為的正當性,至於這正當性是否成立,只有她自己才有資格裁判。
在無雲的天空下,入口外圍四處突起的高大尖銳物體發出金黃色和-圖-書的光芒,巢穴紫色的光滑內壁螺旋向下,從肉眼無法看見的底部傳出持續的低沉轟鳴。它太巨大,對周圍環境入侵太深了,以至於不像是其拉蟲對這片沙漠的折磨,而更像是希利蘇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它的一隻眼睛。剛看見它的時候,鮑西婭就以為眼前是沙漠中的特殊景觀,在怔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明白這是目的地。附近有少數其拉蟲在遊盪,這並不能預示要塞軍隊將要遇見什麼。
在能夠進入巢穴之前,他們需要和大部隊共同對付出口附近的其拉蟲。對於敵人的到來,其拉蟲的行為似乎表露出一種傲慢;隊伍在離巢穴一百米左右的山坡上停留,應當已經進入了它們的視覺範圍,但它們並沒有擺出警覺姿勢,而是繼續運送食物,或者進行其他無法理解的工作。
「別動。」
「鮑西婭,你該回帳篷里睡著了。再過三個小時還要趕路。」巴薩利奧說。
每次看見小型的其拉蟲巢穴,鮑西婭都免不了噁心一番,但面積遠遠超過塞納里奧要塞的佐拉蟲巢是另一回事。她現在的心情與其說是噁心,恐慌,倒不如說是沉默且持續不斷的震顫。
「我不想。」
指揮官瑪爾利斯站在隊伍的最前方。他進行了最後的作戰動員。身處後方的雇傭兵隊伍很難聽清什麼。也許這並不是他們所需要的東西,但鮑西婭發覺自己很希望弄清楚瑪爾利斯說話的脈絡。
和*圖*書當一批蟲子開始襲擊雇傭兵人類分隊的時候,鮑西婭並沒有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她已經好幾年沒有參与過大規模的戰鬥了。她仍然在因腳底感受到的震顫而驚愕,心中不合時宜地升起了好奇心,彷彿她現在只是漂浮在空氣中的戰局觀察者。直到看見前方一名戰士身體變成兩半的時候,她才猛然拾起了警覺。一隻外型類似毒蜂的其拉蟲朝她疾飛過來,頭部前方的尖刺可以輕易將她貫穿。她握緊了劍,擺好迎擊架勢,但這隻是以地面敵人作為目標而生出的反應。
「快要到目的地了,你還在開惡劣的玩笑,想這種無聊的東西。看來這一次我們麻煩大了。」
「當然不,是我不對。」拉霍爾舉起左手,從尾指到拇指慢慢地順序朝中心握緊。「這是好幾年來我感受到的最有味的觸摸。也許對我的年齡來說有些溫柔得過頭了。」
「什麼怎麼樣。」
「我倒不是真的想讓你尷尬。那麼,你們倆怎麼樣?」
雇傭兵人類分隊的職責是消滅巢穴某個深部區域的其拉蟲,為應當放置炸藥的地方清場,並且搜索正在向外擴展的支道。鮑西婭看了看站在雇傭兵部隊前方的拉霍爾。他的神情比她想象中要嚴峻。
她沒有得到這個機會。部隊前進了。在最前方的人開始戰鬥的時候,關於這些蟲子擁有集體意識的說法再次得到了驗證;短短几分鐘內,就有數倍于地面已有數量的其拉蟲從洞口涌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出來。
拉霍爾是這次行動中雇傭兵人類分隊的隊長。鮑西婭聽說他不止一次深入過佐拉蟲巢。
在微弱的月光,和位置安排得不大穩妥的篝火照耀下,眼前這一幕從遠處看來並沒有什麼神聖感,彷彿牧師在傳播的並非聖光,而是一種希利蘇斯所獨有,從白色的沙土和蟲的骸骨之間生出來,略顯絕望的宗教。無論如何,這景象之中仍然有吸引鮑西婭繼續看下去的特質;將它和自己過去經歷的宗教儀式相比較,是很有趣的事。當人們身處的是教堂,而不是廣闊沙漠的時候,儀式自然而然也就多了一些神聖的意味;也許對強調個人內心的聖光來說,自然景象確實沒有成為神聖的資格。
「你不該來的。」拉霍爾在她背後說。她不打算弄清楚他指的是希利蘇斯,還是這次行動。
「不,我就這麼睡。你別動。」她倚著他的肩膀,把腿縮起來,稍微調整了一下臀部的位置,閉上眼睛。
她感覺他在自己額頭上吻了一下,就沒有再動了。
這附近有不少雇傭兵能看見他們倆,她沒覺得有什麼好迴避的。畢竟在這裏,迴避就等於膽怯,膽怯預示著失去尊重。哪怕不是為了這些雇傭兵的規矩,她也不在乎,實際上還更傾向於讓別人知道她握著誰的手。
拉霍爾笑了好幾聲。「看看你這表情。其實我是真心的。」他說。「當然,我早知道會是這種結果。」
這次作戰的目的是盡
www.hetubook.com.com量清剿巢穴中的其拉蟲,尤其是母蟲,並且用炸藥或者其他方式封閉部分通道。這些年來,它的面積並沒有持續擴大,瑪爾利斯認為這是其拉蟲的一個生態發展極限。如果能讓它失去主要功效,哪怕只是短期,那麼將對更長期的作戰計劃起到決定性影響。
「你想死是不是?」拉霍爾高聲對她說。「搞清楚你在哪裡。沒有想明白的話就給我後退。」
「很好笑嗎?」
鮑西婭站了起來。這時候,她才發覺自從戰鬥開始,她都沒有看見巴薩利奧。她知道這不是尋找他的時候。瑪爾利斯讓她「站在他身邊」,她不能曲解這句話的意思。
鮑西婭回到巴薩利奧選擇的休息地點,靠著他坐下,握住他的左手。是這隻才對。他們背後是岩壁,雇傭兵營地中央的篝火讓他們的身體周圍染上黯淡的黃色。
「睡過了?」
「睡這怎麼能行。」
一陣冷風吹來,鮑西婭雙手交叉著在臂膀上搓了搓。片刻之後,她感覺到一雙手把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她有些疑惑,因為這種一言不發的含蓄關懷並不是巴薩利奧會做的事,不過還是自然地握住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接下來一瞬間,她就立刻把手拿開,站起來,轉過身。
「趴下。」她聽到身後傳來這聲音;這時候已經產生了尖刺就要接觸到她頭部的感覺。她立刻趴下,一陣疾風幾乎貼著背脊而過。她回過頭,看見拉霍爾避過飛蟲,同時一劍砍下了它的一邊蟲翼。和圖書它跌落在地,另一些戰士將它收拾了。
「請原諒我的無禮,小姐。我自認有一顆堅強的心,但是不承想,您在寒風中的微顫卻使它變得無比脆弱。為了……」
「我看你也快開心夠了。我很尷尬,得了吧。」
「那你在這看些什麼?」
部隊前往佐拉蟲巢的一天夜裡,鮑西婭坐在一塊岩石上,望著不遠處的士兵營地。一名隨軍牧師將聖光信徒集合起來,進行戰鬥前的佈道,並且主持祈禱。他大概五十來歲,言辭激昂卻神情疲乏,不時抬起的雙手彷彿因為難以承擔自己言辭的重量而顫抖。他選擇了強調聖光使人堅定的禱詞,意在激起士兵們的勇氣和鬥志,但在他自身虛弱氣質的影響下,效果免不了多少轉化成面對險境的撫慰。接受佈道的士兵有的能領會並且順從牧師的意圖,面容凝重但不過分緊張,有的看上去過於悲觀,而有的——根據舉止,鮑西婭判斷個別士兵其實並非聖光信徒,而只不過是想湊個熱鬧,贏得一些信心而已。
「我有我的準備辦法,你也有你的。」他抬起頭,朝士兵營地里的儀式地點示意。「你想參与的話,不用急。牧師會到雇傭兵這邊走一趟。」
「拿去。」鮑西婭扒下那件衣服,右手抓著推給拉霍爾。「還有閉嘴。」
「我只是很忠實地再現某類人常常經歷的心理過程而已。比如一個貴族少爺發現心上人早就有了別人,礙於面子他必須禮貌回應,但是私下裡誰知道他都罵了些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