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破浪
第一百零二章 我是無名之輩,你是誰(四)
「這麼晚,還下著雨,你在外面做什麼?」喬貞說。
「剛才去了什麼地方?」
在偏僻小村莊住下之後,母親一直不願意跨出屋門一步,並且禁止達莉亞這麼做。父親則會每兩三天出一次屋,帶回食物和必須的生活用品。他只是使用匆忙逃離時帶上的稀少錢財,不到一個月手頭就緊起來了。雙親似乎根本不打算談論以後的計劃;至少達莉亞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事。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母親都避免和父親說話,同時在達莉亞試圖接近父親的時候阻止她。無神的雙眼,時而吐露的荒謬言語,表示母親漸漸進入了一個和外界杜絕的小空間,並且想讓女兒和自己一同封閉于其中。這讓達莉亞開始害怕起來,同時生出了對父親的同情心,無論母親如何重複當前的境遇完全都是丈夫的錯。
「至少可以告訴我她是不是還活著……」
「給你一分鐘。」
「看看這雨吧。」
我沒有幫助你們的義務。但是假若你除了求救,還能有自救的決心——
「我不在意這些財產。這個家族的未來也和我無關。我只希望女兒能平安無事。看在您過去和我丈夫的交情上,看看這可憐的孩子,請您救救我們吧,肖爾大人。」
「噢,我忘記了你是一個沾上一點泥巴就會哭叫個不停的貴族小姐。要知道我的時間安排是很緊的,不能讓肖爾少爺發現我夜裡離開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說你應該說的事情。」
「你故意不說話,對吧?」她說。「你是不是看見什麼了和*圖*書?」
剛才和達莉亞會面的人,曾經用三年的時間教授她如何編造和辨識謊言,煉製並且以各種隱蔽的方式利用毒藥,但她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偶然稱呼他教官。至於為什麼要教會她使用毒藥,教官最初的說法是這是唯一適合她的自保方式,但如今她覺得這隻是肖爾在測試她服從命令的程度,以及膽量。這個人曾經壓住她的手,掐著她的下頜,強迫她觀看一個人痛苦死去的過程——在服用她受命配置的毒藥之後。也許有了這樣的經歷,用謊言去誘惑一個男人就實在談不上值得猶豫的事。她聽說過,除了她之外,自然有沒法通過測試的小姑娘。
「你女兒醒來了。」他看著達莉亞說。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達莉亞知道是時候離開了。她重新走進大雨中。
說這些話的時候,母親再次抱緊了達莉亞,而且轉過身子,像是要從惡徒手中保護自己的女兒。達莉亞看見父親朝自己望了一眼,然後立刻移開了。那是充滿懊悔,徹底放棄爭辯,但是卻又潛藏著怨憤的眼神。
她知道父親在經歷審判后就遭到了處決。而將她親手交給肖爾之後,得到口頭性命保證的母親下落不明,這幾年內只有一封七處人員帶來的信件能證明她的存在。信中除了希望達莉亞照顧好自己之外,沒有別的內容。
「我該怎麼說?他對我很友善。但他幾乎對所有人都這樣。」
「那天晚上,他和我跳舞了。昨天下午來和m•hetubook•com.com我聊天。我想他沒有懷疑我……他應當真的覺得我和他是偶然見面。除此之外,我實在不知道該報告些什麼。」
「這事我們談過多少次了,達莉亞。不要以為替肖爾大人辦了這件事,就以為你有了做交易的權利。在肖爾大人做決定之前,你問誰都是沒有意義的。」
她扔開毯子,下了床,帶上雨披和雨傘。她輕聲走出卧室,下到一樓,通過僕人使用的後門,出了大屋。玻璃和建築石料形成的屏障一消失,雨水似乎就澆落得更為猛烈了。雙腳下只有淺淺一層積水,已經給步行帶來了令人不快的沉重感。每一粒逃過屋頂,磚牆以及雨傘邊緣,最終打在達莉亞面龐和手背上的水珠,都會使她更接近那些從來沒有變得稀薄的回憶。
「可是還有很多我喜歡的東西留在屋子裡。」
「不,不要這麼告訴她。」父親說。「我們再也不會回去了。趁早忘記米奈希爾的一切吧。」
「這些話不是應該說給我聽的。但是,沒錯,你和你的女兒有機會得救。她以後甚至還能回到米奈希爾,繼承那棟屋子。華頓家可以繼續存在下去。」
今夜下起了雷雨。達莉亞坐在床上,雙手捏著毯子,蓋住後背。遠方,雷電刺進墨藍色的海平面;它允許港口的居民們對它施以安靜且敬畏的注視。米奈希爾上空的雷電則使人抬不起頭來。達莉亞能從懸挂在窗玻璃上的雨滴中看見那枝杈一般白色光帶的倒影。每當炸雷響起的時候,空氣中就會生出和*圖*書看不見的驚慌,滲進一個人的髮絲,手指,胸腔,成為引發下一次轟鳴的火藥。達莉亞覺得自己不害怕雷雨。她只是不想在這樣的天氣里出門。然而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
達莉亞看不見母親的臉;但她發覺,無論是強行把她和父親隔絕開來,又或者是當前朝著黑衣人求情——母親從來沒有問過她的想法。從一開始,達莉亞就不知道為什麼要逃亡,為什麼要疏遠父親,更不知道當前正在發生什麼。她是母親抱在懷裡的一件活生生的行李。
喬貞接過傘來,和她走了一段路,什麼也沒說。達莉亞感覺到一種對她來說非常困窘的氣氛。
達莉亞希望和父親說話,問清楚發生了什麼;希望知道以後應該怎麼辦,因為她一定會全力幫助他。她最終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有一天下午,達莉亞從悶熱,不踏實的午睡中醒來,發現母親背對著自己,仰頭看著站在門邊的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
「閉嘴。你不能這樣和我的女兒說話。明明一切都是你的過錯,還想讓情況變得更糟嗎?」
正是在雷雨中,父母曾經帶著達莉亞逃離這棟大宅。當時她剛過了十歲生日;對於要理解發生了什麼來說太過幼小,然而又已經足夠成熟,不會輕信父母試圖安慰她的謊言。沒有帶僕人,甚至也沒有足夠的行李。坐上老舊的馬車,車廂里充滿讓她難以入睡的臭氣。落腳在村民臨時出租的小石屋裡,緊靠著畜欄。這當然不會是旅行,也不是搬家。從雙親的神情和舉止,她感www•hetubook•com.com覺到他們正處於漫長且沒有明確目的地的逃難中。母親時常都緊抱著她,多少超過了她這個年齡的需求——這樣的舉動是在安慰女兒,同時也是安慰自己。父親變得沉默寡言,甚至很少看著母女倆,就像一個偶然坐上同一架馬車的陌生人。
「沒什麼。正打算回去。」
「我該回去了。我不想留在這裏。」
正要抬起雨傘,離開橋洞的時候,達莉亞突然停下了。
「他對你感興趣嗎?」
「媽媽也是一樣。也許以後我們有機會能把它們都取回來。現在……」
這句話決定了達莉亞之後數年的命運。在完整地將它回憶起來之前,她到達了目的地。那是港口南部一座小橋的橋洞下。有一個男子在等著她。
「能知道我母親的消息嗎?」
「我不知道,寶貝兒。希望不會耽擱太久。你可以和媽媽一起祈禱。」
「說話給我耐心點,達莉亞·華頓。你的話都是要報告給肖爾大人的。看來舒服日子過得太久,你忘記自己是為什麼才活下來的了。肖爾大人當然可以直接命令少爺和你結婚,但那樣並不是最好的辦法。你要明白肖爾大人的苦心。他希望他唯一的兒子對你產生自然的感情,這是你這輩子能得到的最大的榮耀。」
「既然我都是在演戲,那又怎麼能讓他產生自然的感情。」
「怎樣才算合作?你是在讓我直接求他和我睡覺?」
「我沒有必要告訴你。」她把傘推給他。「替我撐傘。回去了。」
「我認為你不夠合作。」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能回https://m.hetubook.com.com去?」
「我沒辦法影響什麼。這段時間聯盟和部落一直有小範圍交戰,在這樣的情況下繼續私自倒賣礦產,賺取大量非法收入,是非常嚴重的罪行。你自己也很難避免。畢竟你不僅是多年一直在他身邊的妻子,也和他一同做出了潛逃的決定,稱得上共犯。」
「我會一直盯著你。」
「我想……問一件事。」
「最後一次警告,不要和我玩文字遊戲。」他鬆開手,奇怪地換了一個語氣。「我說,十八歲的美人兒,年輕人的那套把戲我也經歷過。你當然懂得怎麼讓他注意你,這種事誰也用不著教。我想要提醒你的就兩件事。一,不要讓他覺得情況不對。二,盡量把他在這兒留久一些。能做到這兩點,就沒什麼問題了。至於你自己對他到底有什麼樣的想法,我管不著——沒人管得著。說不定等事成之後,你才是最感激的那個人。」
「你來晚了。」他說。
對方上前一步,單手掐住了達莉亞的脖子,並沒有使勁。
雨稍微小了些;她加快了腳步。在拐上直通大宅的道路之後,她看見前方不遠,有一個人站在路邊的屋檐下。她起初只打算用雨傘遮住面容,隨後發現那是喬貞。她停下了。他走到她面前。
「我也上法庭?會坐牢?不,不能這樣。我的女兒該怎麼辦呢?她才十歲而已。我自己也不能……都是他逼我的。我真的沒做錯什麼。」
「請……請不要嚇唬她。她多麼可憐,要遇上這些事……我的女兒啊。您真的不能幫幫忙嗎?您和我的丈夫都認識這麼長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