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Madrugada(凌晨)
第一百零七章 歲月的尾聲(下)
「文安……」
「以後,就請她從頭教教我,兩個人怎麼一起玩翻花繩吧。
「你以前是個很活潑的小傢伙,喜歡看肥皂劇和紀錄片,每天會叫我起床,然後……每天都要教我翻花繩,唉,我都不知道因為這個被迫的愛好,遭過多少白眼了,說真的,挺尷尬的……不過,畢竟你是從這個遊戲裏面誕生的神明。」
如今,我已經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能觸碰到她的一切,我不再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類,而且還成為了和她擁有一樣身軀的存在。所以——我第一次,抱住了她。
她和我不同,只是剛剛認識我,所以從手心中,我能感覺到一些緊張。我既想哭,又展露笑容,心中洋溢幸福,卻悲哀無比。我藏起所有的情緒,輕聲問她。
在這片已經足夠讓人愕然的田野之中,卻兀自有那麼一棵樹。向著蒼穹昂首挺拔,威嚴卻柔和的生長在這片花海之中。
「不記得我也沒關係,無所謂,只要以後別再忘了我,別再一聲不吭就走掉就行了……你知道嗎!現在的我,有比你還漫長的歲月,可以慢慢陪你,什麼都沒關係,就算你不記得我。」
連繩繩也將我忘掉了……
「對了,這些花……哈哈,該不會是吸收了我的養分,才這麼漂亮吧?」我笑著說。
「……」
我將繩子戴好,把銀飾纏了回去,長長地,呼出一口嘆息。到頭來,一切都是徒勞。
我取下手腕上的銀飾,她的頭髮也隨之散開,這讓她嚇了一跳——察覺到我的視線,她又擔憂地往後挪了小小的幾步。我把手腕上那根戴了不知道有幾千年的繩子取下,握在手中,哽咽著說。
就算不再熟悉,要再從陌生開始,一點點重新認識彼此。你也會和我一樣,覺得這是件幸福的事。
「……好累m.hetubook.com•com。」
「現在是什麼時代?公元多少年?」我問他們。
繩繩抬著頭,假裝在看向日葵,卻時不時偷偷看我一眼。
奇迹,發生了。
「我?我現在勉強還算是半個人,也算半個神明吧。但對你來講,我只是叫文安的家人。」
血紅色的夕暮,將這片荒涼永遠定格,留在我的腦海里。
「因為,這裏的花很漂亮。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熟悉的氣息瀰漫……是從文安身上傳來的嗎?」
「你為什麼會來這地方呢?」
算了,就走到這裏吧。我拜訪過無數的時代,見過無數人,說了無數句同樣的話。自己也無法再數清楚,究竟經歷了多少歲月的流逝,已經太累了,夠了。
風聲停息,我的呢喃被她聽見了——她茫然地看著我,眨了眨眼睛。
是我的錯。
合上眼之前,模糊的沙土和紅泥所堆砌而成的大地盡頭,夕陽西下。
「文安……?」她念了好幾次,連我也聽得出那是個對她而言,非常陌生的名字。
一邊欣賞眼前的千花百景,我緩緩撥開勤勞的蜜蜂,穿行在綠葉繁花間,走向那棵彷彿要將枝幹伸向天空的白蘭樹。
我走到了她身邊,她也不再躲閃。我在地上寫下了她的名字,然後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我們經歷過的歲月。
我坐起了身,覺得渾身輕鬆,於是就向面前震驚無比的人抬手打招呼。他們似乎都是農民的樣子,一個是年輕的男性,一個是年輕的姑娘。
「文……安。」一陣風吹過,帶來了白蘭花濃郁的香味,也從高處的樹葉里,灑下許多光斑,「你為什麼要哭呢?」
「不算是,只能算半個——」我這才發現,自己渾身都是土,那些土就像我的皮膚一樣粘得很緊,我覺得自
和_圖_書
己像剛出土的泥人偶。我累了……
走到哪裡了……?現在是什麼時候?該去哪裡?我什麼都不知道。
並且,願意和她一樣,與我這麼一位陌生且熟悉的家人,一起走在初春里,暖陽和芬芳瀰漫的世界。
「……人!人!」
「——你是……」
「你是人嗎……?」姑娘問我。
回過神來,我已經跪倒在地,將她擁入懷中了。
「繩繩!我來見你了。」
「……已經……這麼久了?」
繁花隨之搖曳。
我的靈魂自言自語著,因為這就是我這一位苦行了漫長歲月的旅人,最後的結局了。
淡紅色的,小小身影,依稀可辨。
我忘記了呼吸。
我撥開為我送行的勿忘我,如此想道——
——這是一塊廣袤,並稍有起伏的田野。
柔順的黑髮,被泛著銀光的髮飾束成了馬尾辮,她顯然不是很喜歡,所以一直在擺弄。
可,為什麼向後退了一步?她碰到了樹榦,顯然有些窘迫和害怕。她低著頭,畏懼地看著我。
我牽著她小小的手,走在這片廣袤的花海中。
我合上了眼睛,黑色和虛無,吞沒了一切。
她並沒有消失不見——
「以前,你在這裏睡覺,我碰巧遇見,就把你喚醒了……」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那,文安是什麼人?為什麼能看見我?」
「走吧,繩繩……」
那是你也曾經歷過的,雖然短暫無比,卻極為幸福的歲月。
可惜,這一切她都不記得了。
「因為你不記得我了,繩繩。」
綠葉和草地上,更被小片小片的野油菜花堆滿。再稍微抬起視線,便被素雅的鈴蘭和梨花桃花奪走視線。
「嗯,這個我知道。」她點點頭。
「當然。」
繩繩十分哀傷地說:「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走了整整兩百年之後https://m.hetubook.com.com,第一個見到我,還和我談話的對象……我……不想,真的不想再一個人了。」
雪白的肌膚,纖細的手腳,古雅而柔軟的面容,深藏睿智因而熠熠生輝的黑色眸子。一切都還有些稚氣,外表看起來也就十歲左右。
如果,你也是一個經歷了漫長歲月,卻孤身一人的可憐蟲,你也會和我一樣,牽起這和你一樣經歷了這一切的小女孩的手。
「要走了,我厭倦了,所謂的奇迹沒有發生。」
「那這是什麼?化石?不!」
青蔥的綠意一點不漏地披在泥土上,而在那之上,則被各色的花朵環抱。
「……」
不知道為了她的一句話音,我奔波了多久——得到的,卻是這樣讓人痛苦的話語,而且,她的聲音一點往日的活潑也沒有,只顯得冰冷而陌生。
我用力揉搓著眼睛和額頭,甩了甩頭,但自己的靈魂一如既往沉重。濃烈的疲乏感揮之不去,每次邁步都彷彿腳上捆著一座山。我的膝蓋再沒有力氣撐住身體,雙手也隨之垂下。
我把身上的泥土弄掉了大半,然後伸了個懶腰。再次意識到自己仍然活著,靈魂也因這片花海而得以滋潤。
她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切,比任何事物都美。
「我是,文安啊!喂,你想把我的名字叫多長都可以——」我祈求她只是在和我開玩笑。
「可你把其他都忘了。」
一起走吧,我對這個世界可是極為熟悉的,帶你去看看吧,有關這個世界的一切。
去哪裡都好,走到什麼時候都行。
——那是一棵十個人挽手緊貼,也不能環抱一圈的白蘭樹。古老而莊嚴的白蘭樹,高聳入雲更生機蓬勃,宛如它正是世界的中心。
我想,無人知曉它活了多久,也許比我活得還要長?不,至少我睡覺之前,它是沒有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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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覺醒來,本來光禿荒蕪的世界,居然已經變成了這樣美麗的花海!春風悄然拂過。
「……我不懂,不過……」她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可以和你……一起嗎?」
濃郁芬芳的空氣,搔弄著我的鼻腔,我吃了一驚,因為這裏美麗至極。
怪不得那些神明喜歡睡覺來熬過世間的苦楚,我切身體會到了,這麼漫長地睡上一覺,真是能解決很多問題。
已經走到極限了吧……也是,這漫長的路,已經走得太久了。
「我……叫繩繩嗎?」繩繩迷惘地問我。
「休息一會兒,就繼續旅行吧。」我說給自己聽,也說給每朵鮮花聽,「以後嘛,如果累了,就來這裏睡一覺,然後繼續。」
那道小小的倩影,正坐在樹下,倚靠著那巨大的樹榦,擺弄著頭髮。
這麼一想,它們就好似我的孩子一樣,格外惹人憐愛。
記憶會褪色,幸福也會褪色——這些都不重要,只要再去創造就好了。
「……」
原來如此,是他把我挖出來的。我睡了很久,隱約記得睡之前是公元前的某年吧,沒想到一覺睡了兩千多年,可能更久。我對此最大的感慨,應該是我的年紀又多了兩千歲。
但這並非全部,無論是什麼樣的花草,也不過是一片點綴而已。
我愣住了,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為什麼?」
我奔向前,用力抹掉淚水,任由笑容盡情往上揚起。我不敢眨眼,縱然淚水讓視線朦朧,我怕眨眼過後,她就會再次消逝。
我凍結的雙腳停下了奔跑,沒有再往前。
「……2001年,二十一世紀。」男人說完,退後了一步,手裡的鐵鏟高舉了起來警戒著我。
是我的錯……我擅自讓她再次誕生於世,卻沒能早些找到她,讓她在這個連其他神明都沒有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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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上,孤獨了這麼久……木樨和連翹花肆意地點綴在各處,更多的,則是隨處可見的桃樹梨樹,潔白飽滿的梨花素染一片,嬌小艷麗的桃花輕盈搖曳。
初春的暖陽,柔和撫摸著這片世界。
「……的確,是人。」
這裡是哪?這個我是真不知道,我揉了揉眼睛,強烈的陽光刺著我的眼,但這倒不算什麼——對,我想起來了,我躺下了,哦……原來如此,我睡了一覺?
隱約有些聲音,他們在說什麼?我理解不了,腦子一時轉動不起來,不過……意識倒是漸漸清晰……怎麼回事?呃……我……我是誰……別急,我是文安,對,沒錯。
我躺倒在地上,塵土沾上我的臉——我知道,這就是自己的結局。我已經累了,就在這裏躺下,再也不起來吧……已經夠了,徒勞的旅行,已經夠了……
我的靈魂猛然顫抖,眼前的一切都定格了,我渾身發麻,震撼到無以復加,世界停在了這一刻,我連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都忘記了。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在。
「想知道。」
我想睡倒在海邊,在濤聲回蕩于耳畔時,被一疊疊的浪潮淹沒。因為沒有什麼方法,能洗去我的疲憊——我累了……
「你要走了嗎?」她抬著頭問我,眼中閃過失落的光澤。
「對,你就叫繩繩,想知道怎麼寫嗎?」
她咬著下唇,本來白皙的臉頰染上血紅,一粒粒眼淚如流星般流下。
「……怎麼可能……這裏可是一米厚的土裡啊!」
對把我挖出來的父女倆道了謝,他們卻逃命似的跑掉了。沒辦法,我只能一邊搓著身上的泥巴,一邊站起來四處瞭望,想弄清楚這裏變成什麼樣了——
「……你看得見……我?」她小聲問我。
「你是……」
我明明比誰都要知道這種孤獨的苦澀,卻讓我最愛的她也嘗到了這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