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舊山河
第二章 帷幄
「一旦北伐。」陳從哲的目光閃爍著光芒。「舊山河,便是嶄新的唐國了!」
「那些書,我粗粗看了些。烏蘇拉乃是商人之國,最忌戰亂。」陳從哲說:「往年作戰,最多一兩年,便會洽談合約。如今烏蘇拉內中已亂,戰必不能長久。都護所需顧慮之敵,一則安息南部之軍,一則春申來犯之敵。要說烏蘇拉再能興大兵來犯,則是胡說。」
章白羽看著陳從哲的後腦勺一愣,不知道陳從哲為什麼突然說起了這件事情。
可是那窗戶鎖死了。
「尼塔之北,諾曼人苦古河久矣。諾曼人南望都護府,如久旱之望甘霖、如赤子之望父母,都護渡尼塔河,諾曼人必然簞食壺漿——」
執政官不知為何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會得不出判決。
鍾離家祖上就曾經執判一地,鍾離家的學者也曾幕僚追隨,故而對於法典這種東西,便更感興趣。
唐人學者的傳統就是「讀書之人,半醫半卜」,一開始看見這本醫典,還覺得撿了一個寶貝,準備看看其中有沒有什麼治療禿頂、不振、雞眼病的偏方,結果卻看了這麼一堆胡言亂語。
諾曼法律和烏蘇拉法律初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寫明一條法律,附帶幾件訴訟,詳述如何援引條例,或者討論這些律法的適用範圍。
林中學者們現在還有些後悔,覺得應該早些去灰堡的譯書館去。
畢竟,聖賢在勸諫明主的時候,都是要面向打開的窗戶,背朝帝王的。
陳從哲感到了一陣遺憾,但卻也感到了一陣慶幸。
畢竟各為其主,章大還算是陳從哲的死敵。
那個烏蘇拉老頭說的話,讓陳從哲竟然有了一種想要結識的衝動。
陳從哲對著院中人訕笑一下,仙風道骨的氣色消失無蹤。
陳從哲不知道他們是真心實意這樣說,還是阿諛之辭。韓夫人自始至終支持譯書,確實讓學者們從冷眼旁觀變得願意協助了。
就連鍾離家內部,也有許多人感嘆,韓夫人確有主母之像。
這個船工將熏衣店的老闆告上了法庭。
烏蘇拉人還宣布他們是古代諾曼法律的繼承者,因為他們遵從古代的諾曼法律,指定了約法,所有的法律都不能違背約法。
不過這也是因為有了南海都護府後,才敢這樣說話,若是沒有都護府,章大還真的算是整個唐土最有可能匡扶社稷的人。
陳從哲知道,一國一朝強盛必然有原因,不論是諾曼、烏蘇拉還是那埃蘭,追溯回去,哪一國沒有赳赳武夫?哪一國沒有燦燦文章?比起中土自然差了許多,但卻不失為鑒。
和_圖_書
做出這樣的判決,據說是受到了執政官一位老師的影響。
「還需等到烏蘇拉大敵退去,才能從長計議。」
因為這件事情懸而不絕,已經成為了烏蘇拉城內的討論熱點,但沒有多少人能說服對方。
章白羽的卻也顧不得是否妥當,就說起了白昭做了一個噩夢,但卻鬧得他有些心神不寧。
這也算是一種名士風流。
章白羽清醒過來。
「若太晚,眾人心生懈怠,唐、林中、歸義諸民久之便不願北伐了。反之,若早日宣揚北伐,都護府內,便沒人懷疑都護有朝一日做了那唐女的『大忠臣』,將大好河山拱手讓人,也不必擔心親黨族滅、兵士離散。」
「克服古河郡,便請都護稱公。伐取春申,盡誅諾曼之賊之日,」陳從哲長拜:「當請都護稱王。」
臨湖城內。
法官到最後,還是判決花卉屬於船工。
人雖故去,文章不朽。
「都護府立國,于唐民,乃是至大至正,于諾曼人,不過徒有戰功。如今,都護應是早作打算。」
要說都護府有多好,卻也不見得,可是好在都護府起兵、得國極正。都護起布衣而收五郡,不過數年之間,實在古今未聞,只能說是天授。
陳從哲慌慌忙忙地關了房門,走到章白羽面前坐下。
法律為骨,整個烏蘇拉是附加在它上面的皮肉。骨頭怎麼生長,皮肉便怎樣依附,似然未必能夠處處落實,但裏面卻實有讓人思索的地方。
這本《體液平衡》,是被林中學者們批判最多的一本。
「不知道都護對於北伐,可有定計?」
可惜,章大終究只是一地俊傑,怎麼都沒有跳出唐土的窠臼。
十六位旁聽的記錄員將所有人的發言記錄了下來,然後登記入冊。
想到都護府的種種施政,陳從哲過去的經驗竟然一時有些動搖了。
「歸附之軍,為討好新主,必然竭誠儘力,死不旋踵。重金在前,軍法在後,必能讓古河人為我趟出血路。死傷古河之人,都護收並古河郡便多了一份穩妥;存唐、歸義之民,令他們養育休息,都護立國之基便牢固。」
臨湖城。
「為今之計,都護府應當率領營兵北上,克複古河郡。河兒汗與都護有兄弟之誼,繼絕嗣、復邦國,于情、于理、于義,利皆在我不在賊。古河族中蠢賊,妄圖接應南下之賊,也不過是一時騷動罷了。」
這之後,許多類似的訴訟,都會參照這次判決來進行。
這部書裏面說,人有幾種體液,一種壓過另一種,就會生出幾種疾病,解決辦法,就是放出某種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多的體液,以便體液協調,這樣百病全消。
在維基利奧被俘虜的時候,陳從哲曾詢問過他,六年前大出風頭的老頭子現在在什麼地方。
兩者也有不同。
「那麼,拋開這件訴訟案,」老人拄著拐杖,走到了昏昏欲睡的執政官面前,用拐杖捅了捅他的肚皮,讓執政官在一陣尷尬的微笑中醒了過來:「共和國希望居民怎麼看待它?是說共和國內,體面的財富無人侵犯呢?還是財富隨時會被人奪走呢?若是第一種,那麼共和國的居民會逐漸習慣這樣的生活:他們會多考慮怎麼巧妙的勞作;怎麼讓自己變得富有;怎麼讓自己變得更能賺錢,他們不必擔心有一天,別人會將它奪走。若是第二種,那共和國的居民就會日日提防,不信任別人,對共和國的所有的人都抱有戒心,只跟自己的親人朋友來往。」
終於,有一個外鄉來的律師接了這訴訟。
通過那些書,林中學者這才發現,為何在唐土經常聽說諾曼人嗜血、自殘,原來諾曼流行著一部錯漏百出的醫書,叫甚麼《體液平衡》。
陳從哲百般撥弄都打不開窗戶,只能挪到了門口,背著雙手,郎朗地說道。
在烏蘇拉的財物法裏面,就記載了一個小故事:烏蘇拉大花園的園丁們,每天都會將不好賣的鮮花拋進水裡。一位船工發現了這些飄在水上的花卉后,就使用網兜將它們撈了起來堆在岸邊,準備等晾乾之後將它們的研磨成粉末,賣給城內的脂粉匠人。第二天船夫過來查看的時候,卻發現撈起來的花被人撿走了。附近有一家熏衣店的老闆看見了這堆花,就指派夥計們去把花拿走,塞進熏料包中,準備用來熏香衣料。
「諾曼人厭惡古河人,畏懼唐人,這是沒有什麼好說的。現在古河大亂,都護軍旅甚壯,又有白家宣告大義,自然勢如破竹。」陳從哲想了想說:「都護府如今當務之急是整頓南郡、武郡,若是再吞古河,恐怕會成長蛇吞象之勢。不如納古河為屬國。」
維基利奧告訴陳從哲,執政官的老師不久前死了。
未來都護府,真的能夠通過一部《唐典》作為國之綱紀么?可以,但是唐典也需要重新整理一番。
陳從哲還偶爾會給「瑞德笑林社」寄信,偶爾會得到酬資。
「古河平定之後,新林之圍自解。這之後,便是北伐之時。」
章白羽臉色微紅:「可以了可以了,說後面的。」
「北伐好處有三,其一,損古河、春申之賊,其二,早日傳都護之威于春和_圖_書申之北,其三,誅殺國讎、安撫唐民,立國家萬世之基。」
陳從哲搖了搖頭,有些鄙夷地看了章白羽一眼:「都護有違所約,招我來講書,卻又聽不進去。」
那醫書,是個安息醫師寫成的。
陳從哲放下了手中的經典,站了起來。
外鄉律師沒有生意,只求聲望,便援引烏蘇拉法律之中保護市民財物的法律,狀告熏衣店的老闆盜竊他人財物。
陳從哲眼神中閃爍著狡猾的光芒:「新歸附的古河人必然惶恐不自安,擔心唐人誅殺。此時,都護當厚賜兵甲、重賞財貨、豐足糧秣,驅使古河兵為先鋒北伐。」
陳從哲聽著聽著,便心下嘆息:章大怕是沒了。
林中學者中,有些人覺得這些烏蘇拉人有些小題大做,但是陳從哲卻不這麼看。
熏衣店的老闆則雇傭了一位城內體面的律師,希望將這件事情擺平。熏衣店的律師說,那些花卉本來也是大花園的園丁們拋棄的,算起來這些花屬於烏蘇拉共和國,怎麼也算不到船工頭上。
他代表船工陳詞:「共和國判決這個案子很簡單,但弄清為什麼判決卻很困難。為什麼呢?因為未來,許多人會從這次判決裏面看清共和國的意願:他們會明白,共和國究竟是支持那些依靠付出獲得回報的人,還是支持那些通過不勞而獲得到財富的人。一堆花卉,城內的紳士們每天的收入,都能買上許多來,這是很輕易的。但是要防止共和國的居民們被引向錯誤的方向,則是很困難的。」
烏蘇拉人的法典更加有趣一些。
這件案子本身的確不太重要,但烏蘇拉人傳達的思路,陳從哲卻能理解。
「既然是從長計議,就不必等到烏蘇拉大敵退去了,現在便議吧。」陳從哲說:「韓家娘雖然百般不成,不如芷娘——」
城內的執政官讓法官們必須對這件事情做出判決。
內院。
韓夫人招募的三十多個學者,每個月都能譯出一部書來。都護府的唐人就是通過這一本本的小冊子,一覽西部諸邦的人文風物。可氣的是,那些書多用白話寫成,猶如平民白丁的粗鄙閑談一樣,既不雅緻、也無文采,可惜了那些書中的真知灼見。
陳從哲心頭一驚,彷彿被十多個韓夫人一起打量著。
這些酬資多半被用來購買瑞德城出的新書,也不知道陳從哲平時都愛買些什麼。
「豈敢多貪。」陳從哲慘然一笑。「不知側妃之位,都護捨得給么。」
他想了好一會,思路才回來:「但是韓家娘這兩年一心譯書,的確稱得上巾幗翹楚。」
雙方的扯皮很快引起和-圖-書了城內幾名法官的興趣,他們開始討論這件事情,竟然得不到共識。
陳從哲則看出了別的端倪:「都護心中是有什麼事情么?」
他希望市民們能夠得到一個解釋,當然,他自己也想聽聽這個案子究竟會怎麼判。
章白羽則坦然承認:「先生說的財貨往來、食貨准衡、各郡方物,我就喜歡聽。但是這些聖人之言,佶屈聱牙,卻是有些聽不進去。」
要麼,就改而譏諷一個叫做索格迪亞的安息男人。
這件事情之後,陳從哲對於石越的惡感極多,總是忍不住在文章裏面譏諷石越。
在一陣竊竊私語的討論之後,烏蘇拉法庭終於做出了判決。
陳從哲將手裡的書放了下來,然後輕咳了一聲。
她們身上的鎧甲颯颯作響,背後的長弓也如長矛一樣纖長高翹。
章白羽有些昏昏欲睡。
還說這些約法便是烏蘇拉共和國立國的保障。
「北伐,」陳從哲說:「絕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也非一陣一仗所能圓滿,然而,北伐之舉卻是宜早不宜晚。」
他們覺得這兩部法律文書,才是兩國有所不同的關鍵。
這些跨海而來的烏蘇拉人能夠將這件小案記錄到法典中,就說明這件訴訟讓他們非常重視。
「不北伐,舊山河淪于外族腥膻之中,都護府又豈能長久?」
畢竟敵損一雄,猶如我得一郡。
「今日說到這裏吧。」章白羽說。
這些出雲女衛士耳目極為敏銳,這個時候全都扭頭盯著陳從哲,目光冰寒。
林中學者們很聰明,他們很快就集中研究起了兩部法典獨特的地方:也就是諾曼的封臣法和的烏蘇拉的商貨法。
「布爾薩五郡,唐人終究少。唐人都在哪裡?春申之北。恢復山河,拯救百萬唐人於水火之中,此乃國家大義,亦乃帝王之基。」
烏蘇拉人的法律之中,則多出了兩冊法律,一冊名為《海商法》,另一冊名為《財物法》。
幾天前,內院的椽子發了潮,招蟲。韓夫人的女衛便鎖了各房的窗戶,在裏面熏香驅蟲。
在林中學者之中評價最高的一本,則是一本烏蘇拉人寫成的《諾曼帝國與烏蘇拉共和國的法典比較》以及附帶的六十多份判決令。
韓夫人如今在林中人心中——尤其是林中學者們的心中——印象也越來越好。
「春申諾曼之賊,必要殺盡,一則昭明唐統、二則宣揚國威、三則振奮士氣。對古河人,則以安撫為上。古河內亂,實則是財貨匱乏、河兒汗驕奢淫逸所致,其餘武夫,收買不難。」
「諸位,花歸誰是一件小事,但共和國準備用什麼姿態回應它和*圖*書,卻至關重要。這些花卉歸那位船工先生,熏衣店的老闆應該賠償這些花卉,賠償那位船工收集這些花卉耽誤的半天工錢,賠償那位船工為了堅持訴訟耗費的兩年心神。」
比如諾曼法律之中,《封臣法》有專門的一冊,內容讓人極為震驚,許多以下犯上的記錄讓林中人嘖嘖稱奇。
比如第一位納斯爾侯爵就對諾曼皇帝多有不敬,最後招致了諾曼皇帝舉兵來攻。納斯爾侯爵戰敗被俘,他被要求跪下來親吻皇帝的靴子。納斯爾侯爵跪下來后卻捉住了皇帝的腳,猛地一抬,將皇帝掀翻在地,當真驚世駭俗。可即便這樣做了之後,納斯爾侯爵最後也只是交了一筆罰款了事。
那位老頭雖然不是法官,但援引起烏蘇拉的法律時,比法官們還要熟練。
就在這個時候,一群穿戴著鐵鎧的出雲女衛士從院中走過。
烏蘇拉人不光將法律看成戒律,也將它看成了「引導」。
「這位船工,將這些花卉收集起來,將這些已經被拋棄的花朵撈起來,晾曬在岸邊。在他這樣做之前,有人會在乎這些花嗎?沒有。在他之後呢?有了。為什麼?因為這個船工已經將花朵收集起來、將它們晒乾。船工耽誤了載客、耽誤了時間、累得汗流浹背。你們說他也是佔了共和國的便宜?有些道理。但你們要說他無所付出?強詞奪理。」
西海列國,陳從哲最初是看不上眼的,但等到各國的思潮湧入之後,陳從哲逐漸也改變了最初的態度。
那一天,正好石越生日,喝得酒足飯飽,便出門亂竄。
雙方爭執不下。
「烏蘇拉海上而來,不過是海寇騷動。只需一營之兵統帥南郡郡兵,烏蘇拉便不至為禍。」
說起章大,陳從哲並沒有什麼好感。
章白羽沉默了好一會:「鍾離家的恩情,白羽必不會忘。鍾離家,究竟想要什麼呢?」
他燒了一部剛剛塗墨的瑞德群芳譜,祭奠那位素未謀面的老頭,以慰他在天之靈。
「也罷,都護若是今天不想聽了,我們就說點別的。」
慶幸之後,惺惺相惜的陳從哲還是找了牆角,畫了一個圈。
陳從哲捏著山羊鬍子,走到了窗戶邊,準備打開窗戶背對都護說一番大道理。
在碼頭區的平民法庭,船工申請了平民律師。等了一年,終於得到了律師的回復,說律師比較忙,讓船工換一個人,於是船工又等了一年。
石越立刻走過來,義正言辭地告訴的陳從哲:「我們唐人,可不能信了拜火教啊!那是要不得的。」
那時,正在用樹枝撥火的陳從哲,正好被石越和他十二個兒子一起撞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