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率土之濱
第二十章 遙遠的大火
草原人之中多有歸義人出現,只不過這些歸義人的忠誠情況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你能活到八十歲,」章白羽笑著說:「去周朝最多三五年便能回來。」
「我給您的信件裏面已經說過了。比如港口的人如果站得足夠高,他看海外的航船時,還能看見桅杆,可是船體卻看不見了。在大海上,水手們看見島嶼的時候,也是先看見島嶼山峰,逐漸看清島嶼的沙灘。還有一些證據,就是同樣豎直的兩口井,我吩咐人每天在同樣的時間標記太陽照下來的位置,一年之後去查看,就能發現井底落下的太陽軌跡是有不同的。如果大地是平的,光線又怎麼會出現不同呢?」
「現在還沒有。」科倫坡說:「我答應為食貨司找到一條繞開安息沙漠直接去東方的海路,等我找到了這條路,我欠的錢就一筆勾銷了。這次我也不是光找您一個人借錢,托萊女王給了我一個許可,不管您資助我多少錢,她都會跟進。」
「是的。」科倫坡說:「女王是很聰明的人,她把東方貨物在托萊的專賣抽利分作四份:王室一份、貴族一份、教會一份、我一份。女王知道,如果別人無法享受抽利,就不會給她幫忙,所以她說服了貴族和教會,將抽利分為五分,再加您一份。陛下,享受東方貨物在托萊五分之一的抽利,想想這是多少錢!只需要您贊助我小小的一份路費,這些都是您的!伊麗莎白女王這不是跟您做生意,這是對您示好。」
唐軍如此憎恨噶圖部,以至親近噶圖部的一些部落也對他們見死不救,沒人敢在唐軍鋒芒畢露的時候跳出來找死。當然,草原人對噶圖部的覆滅冷眼旁觀也是因為唐軍約定了不犯草場,甚至願意平價與草原人互市謀利。在草原上,邊境的馬市貿易基本掌握在安息人手裡,也就是安息人能夠干出「一把針換一匹馬」的事情。唐市的商人並非比安息人更高尚,只是因為唐軍有源源不斷的財貨湧入邊境,唐國商人又得到了各郡的扶持,這才能把財貨賣出一個稍微正常的價格。
章白羽就曾今看見過一本典籍,有個唐學者說並非是日月環繞大地,反倒是大地繞著太陽,就像被用繩子牽連著一樣。
唐城對奴隸生意屢禁不絕,只能在城內宣布禁絕奴隸貿易,在城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漆黑群山。
這些趕車人全部穿著黑衣,用厚布把臉頰裹住,馬車頭懸挂著鈴鐺。聽聞鈴鐺聲作響,六鎮居民乃至唐軍新兵都臉色發白。這些大車被稱為「陰鈴車」,車上裝滿了噶圖部的腦袋。如今蓄留噶圖長辮的人越來越少了。噶圖人的腦袋,別的部https://m.hetubook.com.com族看在眼中就如同一袋子錢在眼前晃悠。草原各部獵殺噶圖人成風,三五十人成群的獵手遊盪在噶圖殘部的身後,一旦有噶圖士兵落單,立刻就會遭到成群結隊的人圍攻。
滿街都是唐兵、唐民、歸義人,酒氣熏天,熱風灼人,春夜的寒意蕩然無存,連地上的積雪也融化了。
科倫坡若有所失,右手揣在荷包裏面,摸著那枚沒有拿出來的雞蛋。
「我相信啊,」章白羽說:「怎麼了?」
上萬枚火把密集如星海,遙遠的大火,正從安息高原燃燒而來。
「聽不懂。」章白羽說。「一兩年前你剛來唐土的時候,就找食貨司借過錢,那筆錢還完了么?」
遣周使團的成員都得了假,後半夜入營報備就可以了,對許多小夥子來說,這是一年之中最後一次快活了,他們的錢餉豐厚,今天正是一擲千金的時候。
陳從哲有些佝僂。
在唐城外,噶圖部族人的腦袋被展示幾天後,便會集中掩埋,墳冢上會種滿本地的花卉。
章白羽因此對這叫做伊麗莎白的女王極為警惕,他覺得這個女子一定有過人之處。
「伊氏要跟我一起資助你?」
使團東行,只能一手拿錢、一手提劍,到了周朝之後才算能夠勉強安心下來。
整整一個下午,章白羽都在面對使者,主要是托萊人和萊赫人,還有幾個費倫茨這樣的小國,它們基本都是在唐國早就設有使館的國家。
心思古怪的年輕人哪裡都有,唐人中間有,西人中間也有,比如當初托萊船上的年輕人科倫坡。
三十二名唐軍騎手們騎乘著一色黑馬,揚起了旗幟對著東邊賓士而去,他們攜帶了一千六百枚金銀葉片。
許多學者認為這是國朝傾頹,引發了天象變化,另外一些學者卻覺得天道本就是如此,只不過唐人過去沒有在外域看過星空罷了。
唐軍立刻封查了那處羔羊市,處決了牙人,可是草原人送來的奴隸總能找到買主。
「老臣知道了。」陳從哲緩緩起身,告辭而出。
唐城因為還要擴建和招攬移民,只能對草原人採取限額互市的政策,當然也安撫草原人明年財貨就會大批運到。
陳粟吸了一口氣,提上佩劍站起身來。
章白羽很費解:「什麼?皮克島竟然和天朝有陸路可通么?」
唐軍大營逐漸變得冷清起來,唐城內反倒開始張燈結綵——遣周使團要出發了!
所有的禮物中間,別的可能周朝都有,但是唐國這一箱天文書籍,肯定是比周朝的要值錢許多。
唐城的歡騰之聲匯成浪潮,幾乎要掀開帳篷簾。
章白羽擠開了一群圍觀的唐人,看和-圖-書著科倫坡的那副畫:唐城有了大致的輪廓,可是四野的景色已經面目全非,科倫坡騎在一匹並不存在的馬上,他背後是大海,他面前是一望無盡的沙漠。
草原人需要極其大量的鹽、糧食、茶葉、鐵器。
春申城內的天象司已經重新建司。
「丞相得罪這陳老頭了?」章白羽嘀嘀咕咕:「回春申了仔細過問下。」
唐軍騎手離開的方向,草原人驅趕著大車朝著唐軍大營的方向走來。
「大海在此結束,」科倫坡一臉莊嚴:「陸地從此開始。」
這些禮物之中包括史書、天文、律法、財貨札記、誇大之後的山川形勢圖、西土方物、西人典籍等等東西。
「那也要能把東方貨物送到托萊去,還要你們那個女王說話算話才行。」章白羽是個很實際的人,他知道科倫坡所說的東方貨物抽利是沒影的事情。
章白羽聽出是唐城傳來的。
章白羽倒是挺想去,執戟郎們卻面色緊張難安,畢竟在夜色出遊邊關唐城很不安全。章白羽只得換上了便服,在執戟郎們的拱衛下朝著城內悄悄地走去。
沛使、周使還有遣周使團的成員紛紛前來,邀請唐王前去一覽盛況。
遣周使團已經募集了六百四十二人,裁汰了一批忠誠堪憂、不善作戰的人員后,遣周使團還剩下五百人左右。
「那就想點好的,」只要陳老頭不亂說話,章白羽還是挺敬重他的:「幾百年的唐人遺民,你是第一個回中原的,多麼風光的事情,臨走了卻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章白羽一時間有些想把陳從哲喊回來問問話,他剛才說的丞相如何如何究竟是什麼意思?
有些草原人只捨得在武器上用鐵料,收集草料、剝皮製皮、縫紉衣服的時候,多半使用骨頭和木頭;
被罰沒唐錢和奴僕的六鎮唐人也覺得匪夷所思,搞不懂平時挺和氣的唐兵為什麼要針對他們。
布簾滑落,罩住了科倫坡畫像。
這五百人中有兩百多士兵,剩下則是唐國的官員、商人、役夫和學者。
章白羽最喜歡的一張弓和兩把配件被單獨安置起來,裏面還放了一些韓雲等家眷寄來的信件。
「你從小就這樣?」章白羽心中已經答應了讓科倫坡加入使團,不由得對這個萊赫出身的年輕人很好奇:「你這種瘋言瘋語,從小沒人說你什麼?」
章白羽懶得再說下去了,還有幾個使團來拜訪他,他不想在科倫坡這裏浪費太多時間。
「記得付錢,先生。」畫師拉動繪架上布簾。
如今洛差人和鍾離芷都在唐地遊歷。洛差人在河谷唐地建立哨站,鍾離芷則在林中尋覓著什麼,她們偶爾會送來一些隻言片語,但卻從來不讓和_圖_書章白羽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章白羽揮了揮手,讓侍者把幾個托萊人送走了。
尤其是鍾離芷,如今越來越疏遠唐營,章白羽察覺鍾離芷送來的信件中多有哀切之語,也不知道她遇到了什麼事情。
托萊四分五裂、戰亂了幾百年,遍地都是赳赳武夫,不知道怎麼會被一個女王統治了。
遣周使團需要在他們的協助下穿行草海。當初周朝對綠洲小國沒有小心提防,最後釀成大禍,章白羽可不相信那些小邦王公會單憑一句「天朝威嚴」就不敢造次。
熊靈均發回來的呈報越來越多,唐軍大營也逐漸有了變化:每當有五千草原人湧入安息邊境,唐軍大營就有幾個郎隊的老兵朝著西邊撤走,本地從開始六鎮居民之中募集新兵訓練。
今夜是遣周使團出行的前夜,明天,遣周使就會摔著浩浩蕩蕩的使團東進,章白羽也會在送別之後返回春申。
歡鬧聲從遠處傳來。
「沒有。人老了,喜歡多想。」
「定侯!」唐兵語無倫次:「東賊……安息賊人犯邊!」
這些說辭,對於沒有見過唐國的人來說是不可信的,他們用盡一切辦法去交易唐軍手中的「尖兒貨」。
夜幕降臨。
「陛下,」陳從哲有些的失神的模樣,跟本沒有之前那種嘴硬的氣魄:「我為國信使、熊都尉去了安息、項平戍守古河郡,怕是再沒有林中子弟能給鍾離家說話了。」
章白羽倒是挺想知道,這幾十年的時間裏面,有沒有人弄清楚究竟是誰繞著誰在轉動。不過這種事情未必那麼快就能弄清楚,丞相府覺得天象司的主要職責就是推算農時、制定農冊,把精力花在「誰繞誰」這種無用的地方就是空耗國帑。
近來糧草、武器、鎧甲、金銀,章白羽只要一紙詔書,臨湖城立刻就會送來,不像有什麼問題的樣子。
遣周使團普遍有一種隱約的自卑,他們不知道送到周朝去的東西別人看不看得上眼。還有一些官吏甚至上書希望唐王在境內派遣「尋寶使」。
畫家打了一個響指,匆匆地記錄了下來:「先生,三個月後,這幅畫會被寄到萊赫商會保存。您回來看到畫了再付我剩下的錢……您會回來的吧?」
章白羽看見,科倫坡也站在一個畫師的面前,擺出威武的姿勢,讓畫師給他留下畫像。
「先生言重了。」章白羽對陳從哲說:「周朝皇帝銳意開拓,他聽說唐人入貢,會很開心的。你卻在這裏賣乖,說什麼要死要活的。不吉利的話,以後別說了。」
「當然會。」科倫坡說:「我還會去找萊昂納多先生,給我雕一座雕像,面朝陸地、背靠大海!整個托萊都會知道,是我第一個騎在駱駝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越過了平原!你見證了這一切,應該感到榮譽。」
「他回不來呢?」
畫家勾勒完了畫圖輪廓,就問科倫坡,要留下什麼文字標幅。
章白羽關注著東邊的局勢,等待著安息邊境戰火燃燒起來的一刻。
「丞相怕是不願意他回來,」陳從哲說:「這個也看鍾離家子弟自己造化了。只是陛下,若是鍾離家的兒郎回不來了,可別再把鍾離家的女兒趕出去了。」
丞相和定侯兩人各主軍政,南邊的事情他們兩人還能做出什麼來?
「你從天朝回來便是國卿;熊都尉在安息建功,國尉少得了他嗎;日後開拓洛西,項氏、鍾離子弟不會落下的。林中來的唐家子弟各個英雄磊落,怎麼就說不上話了?」
「我出生在萊赫共和國,那裡是個很開明的地方,我也總是有辦法說服別人。比如說,陛下,您相信我能把雞蛋豎起來么?」
幾個萊赫來的西部畫師正在繪製著邊境小城的慶祝盛典。
定侯走出了石門,兩側士兵紛紛低頭行禮、讓開道路,定侯走到瞭望樓上。
「他怎麼會回不來?」章白羽皺著眉頭。
章白羽對自稱女王的人沒有什麼好感,如果不是幾個典客郎剛剛遊歷了托萊,給他發回了書函,他還真不相信託萊有個女王。
「明天就要回河谷了。」章白羽端著一碗熱湯啜飲:「聽說路好走許多了,等陳先生回來的時候,這條路就更好走了。」
石堡內號角聲響個不停,石堡上的唐兵都望著東方,不發一言。
這個科倫坡覺得世界像個橘子一樣,如果從陸路朝著東邊一直走下去,總有一天會走到皮克島。
「鍾離家呢?他還能回朝廷么?」
大大小小的禮物箱有一百多箱,章白羽看著這些箱子,在心中想像著周朝皇帝會用什麼樣的目光打量它們。
「瘋言瘋語,」章白羽對科倫坡說:「再說你怎麼知道世界像個橘子?」
如今唐國和埃蘭走得很近,托萊人肯定希望有朝一日和埃蘭開戰時,唐國能夠中立在外的。
煙花騰空的聲響傳來了,即便是帳篷內也能看見閃耀的微光。
「你究竟說什麼?丞相跟你說什麼了?」
「呃?」科倫坡的話被堵在了嗓子里:「這個,這……」
章白羽一直不喜歡鍾離芷行巫,如今她的行徑越來越怪誕不可捉摸,章白羽也只能搖頭嘆息。
「不一定是直接有陸地連接,」科倫坡說:「我是覺得東方和西方都一樣,大地和海洋彼此割裂,朝著東邊走到您族人的故鄉,繼續走下去,總有一天可以走到西皮克群島,我們會在那裡遇到皮克人的。」
「你之前要去的地方不是東伽毒么?現在怎麼又變成西皮克了?到底是m.hetubook.com.com東還是西?」
唐城內外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三五年?」陳從哲也笑了:「那周朝皇帝可不是雛兒,天朝百官、朝廷衙司、層層關節,哪個都不是易與的。怕是見到周朝皇帝,都要三五年吧。」
許多草原人終年只能吃幾回鹽,得著各種各樣的怪病;
唐軍西遷以來,天時地理都已發生了變化。同樣的中土子民抬頭仰望宇宙,看到的卻是相當不同的星域,這在西遷的前幾十年引發了許多爭論。
小國打聽了一下遣周使團的行程后,紛紛表示他們無力參加,最後只有一個萊赫團和幾個托萊人得到了許可。
今天早晨出發的那批唐騎兵,是去給幾個對唐親近的部落送禮金的。
遣周使要把唐國送回天下,章白羽則要光復全唐。
不過科倫坡說得沒錯,伊麗莎白女王邀請唐王一起資助冒險家,更多的不是為了利益,而是為了友好接觸。
科倫坡聽說唐國要徵募使團前往東方,便立刻帶著托萊女王的介紹信前來大營,希望遣周使團捎上他。
天圓地方的觀念也逐漸鬆動廢弛起來。西土人曾獻過地方儀,說天上日月星辰繞行大地旋轉,還有許多測算星圖的法門訣竅。唐人測算過,發現西人說的情況也就是在西土能夠吻合星象,但用唐人自己收集的天文資料來看,卻經常有錯漏之處。
其餘的部分就是糧食,只要五穀莊稼,草原人都願意買。草場的冬天極其難熬,只靠酒水肉酪是不夠的,有了茶葉和糧食就好過多了。
帳內的侍女已經告退,執戟郎們正在把文書、武器、鎧甲、餐具茶器收拾起來裝在皮箱中。
章白羽突然發現,陳從哲比起剛剛去托利亞的時候老多了,之前都沒有發覺,還當他能夠一直蹦躂下去呢。
「平定唐土后,牧郎還是要會回來的。」
唐國精心地準備著送給周朝的禮物。
「世界是圓的,就像個橘子,」科倫坡說:「東伽毒和西皮克沒有區別。」
在唐城內,各族商人會輻輳來此互市貿易,很快本地唐城就不得不對河谷地和南地五郡求助了。
比如唐城外就有一個羔羊市,牙人報備說是專門買賣羊羔肉和羊羔皮的。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食貨司才發現那裡是個奴隸黑市,噶圖、安息、綠洲等地捉來的女人、男人、孩子在那裡兜售,買主多半是六鎮的唐民,最遠還有清河來的役夫給家裡買老婆的。
布簾掀開,一個唐兵沖了進來。
「哈,」陳從哲看著火光,目光炯炯:「我這老骨頭怕是要折在周朝了。陛下放心,老頭子所見所聞,一定會記下來,幾年之後會有人呈在陛下的案頭。」
他華麗的鎧甲在燭火下閃耀,他厚重的披風沉重地左右搖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