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千里駒
第三十七章 「此世無有當我者!」
她從不曾後退!
「將軍!小人來替長牌兵的!將軍傷勢如何?先撤後歇一歇吧!」
「你們看看,」他的手指虛點了點,「于禁小兒陣仗那樣鬆散,我不過派一千郡兵出擊,他竟那樣便逃了!」
他們每一個人戰死後,家人都會得到一大筆撫恤金,並且由曹家人安排那些家眷的生活。
「很好。」她點點頭,「你不必怕。」
在曹仁的中軍大營里,所有人的精神與體力都已經接近極限!與其說還在靠著精神與體力堅持,不如說靠著不朽的戰鬥意志!
「將軍沒有後撤!」
前面是最後一道轅門。
但劉備的兵馬受挫,徐州告急已經是青徐皆知之事,因此各地的郡兵立刻被調集起來,向著下邳與淮陰一線集結。
將軍還在!
當金鉦與戰鼓如滾滾沉雷,響徹了整片大地時,兗州軍發動了最後一次反衝鋒,連曹仁也拔出了他的佩劍,決心守護他的軍營,直至最後一刻。
他的精兵正護著他緩緩向她而來,他們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帶著山一般的氣勢!因此那些繞過她不斷向前的士兵也正在節節後退!
若是能夠陣斬了于禁,徹底剿滅了準備圍困淮陰的曹兵,不啻于給曹操一記重擊。
空氣里混雜著焦糊與惡臭,但最濃烈,最粘稠的,還是血腥氣。
「將軍,將軍如何了?」
「將軍可要先撤後歇一歇?!」
「沒,沒有!不過小人力氣很大!」
她用這強忍著顫抖的手背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血,用力地吸了一口渾濁酷烈的空氣。
「長牌兵何在!」
她的四周到處都是喊殺聲。
她的身後是無窮無盡的士兵。
她曾百戰百勝,但其中多用巧計;她有寬仁愛民的好名聲,但那正與她婦人心性契合;她的確也曾展露過那樣絕世的劍術,可她仍是個女人!
比起直面死亡,她是個女人,她自然會優先尋求不那麼酷烈的解法!
那個擋在最前面的敵將身中數箭,已www.hetubook.com.com近力竭,他們是看得出的!
士兵的聲音忽遠忽近,慢慢將她拉回了這片戰場上。
他們的雙手被弓弦割破,鮮血淋漓,他們臂膀在不停地顫抖,於是射程越來越近,一波接一波的箭雨也越來越無力。
即使她的身體強壯得超乎常人想象,她的精神豈能在這樣的屍山血海中堅持下來?!
「長牌兵!」
她的身前也是。
傅士仁的一雙手忽然緊握成拳,關節發出了輕微的「咯咯」之聲。
黑刃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冷酷、無比響亮——
因此他們每一個人的死去都是無可挽回的損失。
傅士仁不擅軍事,原本這樣的確是夠了的,但就在那時,一名士兵「蹬蹬蹬」地跑上了城牆,「將軍!廣陵有信至!」
尤其淮陰作為下邳最後的防線,連接了徐州南北兩端,位置突然變得重要無比,也自然引來了曹兵的進攻。
儘管她的雙眼已經被血浸得幾乎模糊,但腦子一瞬間變得空白時,眼前也只有一片森白的光。
她是不可戰勝的!
但他們知道,天道在他們這一方,勝利也在他們這一方!
她看了一眼這個刀手舉著長牌卻不住顫抖的雙手,無言地笑了。
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悶,不知道是流血過多,還是精疲力盡的緣故,胸腔上彷彿壓了一塊大石,令她憋悶得幾乎產生了一種溺水感。
【……我不需要。】她說。
於是黑刃沉默了一會兒,又一次出聲了。
她之所以認為它是無堅不摧的,就是因為她不曾調用過這種力量。
「我自幽州追隨主公至此!」他的雙眼因為憤怒而發紅,「而今主公有難,陸廉能建功立業為主公分憂,我卻不能陣斬于禁耶?!」
她前面的這些士兵,他們當中沒有年紀下於二十歲的新兵,也沒有頭髮花白的老兵,他們每一個都穿了甲,他們的鎧甲整齊且沒有破損,他們甚至連眼神里都透著一樣的hetubook.com.com決然。
一支弩矢穿過了身側一名長牌兵的後背,那面獸頭鐵質長牌砸在了腳下的屍體上,發出了一聲悶響,而隨著長牌兵倒下,她的身邊迅速露出了空隙。
總會有一場戰爭,考驗的僅僅是將士是否齊心向前,是否不懼生死!
「……趙六?」她喃喃地問,「你,你不是刀手嗎?」
她似乎在被裹挾著向前,但她很清楚,她其實是被保護著。
當她清醒過來時,她看見無數士兵繞過她,沖了上去,與對面襲來的巨浪狠狠撞在了一起。
那來自於掛著屍體的柵欄,來自於壘著屍體的壕溝,更來自於她的腳下柔軟的觸感與偶爾抽動的屍體。
這些士兵不僅是曹仁的本部兵馬,而且是他的部曲私兵,亦是他最精銳的死士,他們幾乎都領著一筆不菲的祿米,家人都在鄄城。
「你以前舉過長牌嗎?」她慢慢地將那根弩矢在外的一段掰斷,只留矢頭在肉里,緩緩揮動了一下胳膊。
【但你本身的力量已經用盡了,這就是所謂「強弩之末,不|穿魯縞」,你意識到這點了嗎?】
「陸廉將軍攻破壽春,斬袁術——」
「你害怕嗎?」
這個老資歷的將領轉過頭,傲慢地瞥了他一眼,「什麼事?」
她記憶中最後清晰的印象是她拄著劍站在地上,後面有激動的士兵一推,她似乎就倒了。
塔上塔下不知道多少雙眼睛死死盯著她,一波箭雨傾瀉而下,她勉強借身邊親兵的藤牌避開后,一張張弩機復又絞緊。
「保護將軍——!」
她並沒有倒下,只是短暫地因為劇痛而失了神志。
但這些兗州人同樣不曾退縮!
【我是神兵,此世無有當我者,你也應如此!】
「將軍在這裏!」
【你的狀態很不好。】黑刃提醒了一句,【你要繼續戰鬥嗎?】
那不是她的錯覺,曹仁的中軍大纛的確動了!
兩旁箭塔上的弓箭手不知疲憊地仍在拉弓射箭,傾瀉箭雨!
和*圖*書也就在此時,已經修整好的騎兵又一次沖了進來,帶來了踐踏與死亡,以及無法挽回的崩潰。
「將軍——!」
於是那股溺水感就更重了,身邊的人嚷嚷些什麼,也全然將要聽不清,握著黑刃的手也不住地顫抖起來。
這場慘烈的大戰傳遍四面八方還需要一點時間,無論是兗州人還是徐州人,都不知道關羽和陸廉已經打穿了曹仁的防線,可以北上與淮陰的守軍合圍曹操。
「將軍!」
當劍魂之力被耗盡,它也將陷入短暫的昏睡之中,在此期間,它與世上任何一柄普通鐵器並無區別。
「將軍!」
她如何能親見這滿目焦土,遍地殘骸,如何能親見身邊士兵一個接一個死去,卻仍然如刀一般鋒銳無匹?!
「只要將軍不失此城,便是大功一件,將軍……」
從轅門一路往裡,地上全是層層疊疊的屍體,因此當她倒下時,一點也沒有摔倒的疼痛感。
陸懸魚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
戰場廝殺得久了,總會遇到一個戰鬥意志特別頑強的敵人,他謹慎冷靜,勇猛迅捷,他做了十全的準備,並且以必死的決心屹立在戰場之上!
她假裝沒聽見,反正黑刃說酸話泄她的氣都不止頭一回了,多聽兩句她也不疼不癢,不為所動。
她在儘力地喘氣。
傅士仁想得原本是不錯的,但當淮陰城門大開,「傅」字旌旗緩緩而出時,遠遠騎在馬上注視著這一幕的荀攸還是忍不住臉上露出了笑容。
他們的雙手沾滿了自己的血,於是他們的牙齒間也冒出了血沫,他們通紅的眼睛里似乎也要流下血淚!
「傳我的命令,」他陰沉著一張臉,「點起城中兵馬,與我出城追擊于禁!」
這給了曹兵無窮的勇氣!
黑刃理論上來說是無法被損毀的,那源於劍身被鍛打時創造出的「不滅劍魂」。
每當士兵們上前時,無數長矛就會隔著柵欄的縫隙穿出來。
她恍惚地看了一眼身側說話之人,那人舉hetubook.com.com著長牌,面目卻模糊極了。
「話雖如此,」身側的偏將還是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但陸將軍不是來信……」
巨大的衝擊力穿透了她的臂膀!
【你知道我還有一點力量,為什麼不調用它?】
【你見過兩軍主將離得這麼近的時候嗎?】她緩緩地抬起眼帘,透過被鮮血染得幾近扭曲的雙眼,鶡紋牙旗彷彿就在眼前,【我已近絕路,他也一樣。】
在曹仁原本的設想中,在關羽麾下某些武將的擔憂中,這原本是一道不能由陸廉來解的難題——
四面也都是敵人。
她的劍刃重新亮起淡淡的光,扭曲了光亮與陰影。
她身旁的長牌兵還在努力地護住她,護住她的頭,她的臉,她的身體,但周圍向前沖的士兵很多,因此時不時會撞到長牌兵,於是那些親兵的身體不免歪歪扭扭,偶爾也會撞她一下。
那面大纛還在百步之外,她想,她還得加把勁兒。
她會退縮,會畏戰,會轉而尋求一些慢而穩妥的辦法,比如說去尋找一條能夠繞開淮水的山路,比如說故布疑陣,用一支疑兵干擾曹兵的注意力;比如說用壽春或是廬江的土地來同曹仁談判。
這樣的認知比曹兵防線上的小小缺口更能夠振奮人心!當她撕開了第一道缺口時,身後的士兵們前赴後繼地沖了上去!儘管他們也與她並肩作戰了三天,他們每一個都飢餓,睏倦,疲憊得幾乎站不穩腳跟!
她茫然地抬起頭。
「小人跟著將軍!」他說,「小人怎麼會怕!」
曹兵左右兩翼大營的士兵還在竭盡全力地涌過來,而她這支強弩,即將穿不破最後的屏障了。
弩機絞緊的聲音透過這混亂而充滿喊殺聲的戰場,傳進了她的耳朵里。
「砰——!」
「他已經在城下縱掠十數日,我還要守在城中?」
因為他們的將軍,就站在他們的面前!
「將軍!」
「徐州已盡入主公彀中,縱有關陸之勇,如之奈何?」
身著戎裝的傅士仁站和-圖-書在城牆上,居高臨下地望著遠處的曹兵,忽然冷笑了一聲。
他們不僅要死守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還要將這些徐州人趕出他們的大營!
她就在這裏,與他們並肩作戰!
她看到了他們,也就清晰無比地看到他們身後的大纛。
陽光酷烈,但天地間已經被染上了濃重的血色,那推倒的柵欄下還有呻|吟哀嚎的聲音,踩上去之後,那聲音仍然連綿不絕,繚繞耳邊。
她的腳下就是這樣一具似乎尚在喘氣的身體,被柵欄壓著,被無數人踩過,可是胸腔里還有一顆心臟在跳動,於是還在儘力發出最後一聲哀鳴。
雖然被稱為「轅」門,堵在門口的馬車與鹿角都已被砸得七零八落,無法再起到防禦工事的作用,但中軍營寨的大門還是關得嚴嚴實實。
「你莫不是也被陸廉嚇破了膽?」傅士仁立刻罵道,「她畏曹兵如鼠,我便也要如此嗎?」
大道至簡,總會有這麼一場戰鬥是無法勝之以巧計的。
於是這觸感和血腥氣立刻衝進了她的神經,帶得她幾乎想要作嘔。
那的確是神劍,當它被她所揮動時,劍光如皎潔的月光,破開了濃稠的血霧與燃燒的天空,也擊穿了擋在最前線的長牌兵和矛手所組成的陣線!
但這也難不住徐州人,他們會用盾牌去格擋,用屍體去格擋,然後用己方的板車裝了木頭去撞門,但他們的行動也並非萬無一失。
戰鼓又一次急促地響起,弩矢自腰引弩中而出,穿破粘稠血腥的空氣,向她而來!
「將軍是大丈夫,」偏將立刻改口,「陸廉不過一個小小的女子,如何能與將軍相提並論呢?依在下看,將軍指揮神妙,這一仗退了曹兵,也就夠了……」
這座只剩下最後壁壘的大營終於迎來了它的末日,但陸懸魚沒有看到最後一刻。
趙六的聲音響亮極了,完全不像是他這瘦小身軀里能爆發出來的聲響。
一輪弩矢射過,金鉦齊鳴,對面的士兵如波浪層層疊疊,一波接一波地推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