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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承認自己有私慾唄，」奚平假笑了一下，「所以認為『沒私慾』道都長自己這樣。我牙沒換齊的時候，也認為世上長得不像我的都是醜八怪。」

支修差點讓酒嗆住：「你才過街老鼠，混賬東西！」

只剩他自己，不用裝模作樣了。

支修搖搖頭：「要不是他這次主動拿出來，誰也不知道趙瀧的輿圖拓本在他手上。他不是不知輕重的人，這次既然肯暴露出來，就是以天下為先，沒打算隱瞞，如果事關重大，他會主動說的。沒說就是私事，刨根問底無益。」

奚平一抬頭：「我知道師父一直想除掉南礦。」

「來得正好，悅寶兒，看我撿了只什麼。」屋裡傳來奚平興緻勃勃的聲音，「嘿，還咬人，跟你小時候一個毛病。」

太明二十八年，梁宸覬覦龍脈的時候，冒出來的影子就像一個縮小版的輿圖。此人悶頭在百亂之地挖礦挖了一輩子，一腔熱腸錯付周氏，以至於看了一眼無渡海里真相就道心破碎。以他能接觸到的層面，是不太可能知道輿圖的。

別人的問天是一頁，仗著升靈真元充裕厚實，奚平寫了一卷。正事夾雜著閑事，時不常還要畫上幾筆。

唯有開明和陸吾，雖然成立得別有用心，卻有許多奚平的痕迹在……只是周楹入了清凈道，滌盪一切外物，奚平自然也是「外物」，以後不知道開明和陸吾會往哪走。

奚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說道：「不用擔心庄王殿下，他……他有時候做事是挺出格的，但本質不是為了禍害什麼，頂多禍害禍害白令吧。」

「司典自宛闔之戰後就一直斷斷續續地閉關，那時被迫露面，眾人見了吃了一驚，他形銷骨立，頭髮半白，明顯是道心受損，已現衰相……我也是頭一遭見蟬蛻竟會現『五衰』。」支修嘆了口氣，「人可以欺瞞天下，終究騙不了天地與自己。」

「唉，兇險。」奚平往地上盤腿一坐，手指敲地，極細的靈氣鑽進新泥里，花種樹種即刻破土發芽。

「人入道，奉道心成百上千年，有時會有種錯覺，好像自己的道就是『正統』。」支修嘆了口氣，「清凈道既然是三千大道之始，玄隱的長老們這些年一直理所當然地認為，那是把人約束到自己這邊的工具，他們也未必真明白清凈道。」

來自雪山的大樹在小園中筆挺得突兀，但枝葉展開，蔭蔽著花叢，卻也不顯得寂寞了。掌燈的奚悅一不留神，被腳m.hetubook.com.com下一棵不知什麼時候種在那的轉生木架到了半空，跟院牆外的路燈一般高。

可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神秘人物，那就很危險了。

奚平不意外。

一個非項氏的升靈驟然越過項問清，直接闖了進去，跟面朝南方的項寧打了個照面。那升靈心裏打了個突，冷汗頓起，後悔自己冒進：「項師叔見諒，弟子……」

奚平一眯眼，便聽見轉生木中，一個聲音將其他人的七嘴八舌都壓了下去。

奚平道：「所以聞峰主可信么？當年他是怎麼翻的案？」

「怎麼什麼話到了你嘴裏都那麼難聽？」支修瞪了他一眼，「鳳函升靈以後沉迷於鑽研稀奇古怪的新丹藥，一年至少上報兩三種，材料一樣比一樣難得，好幾次他差點死在外面，結果煉的葯都不怎麼實用。大夥漸漸都知道他不著調，也沒人關心錦霞峰報的『成果』。誰知那一年，錦霞峰上呈的新葯中剛好有一味叫做『九泉聽音』。藥粉浸泡過屍體，能查出臨死前，死者身邊涌動的靈氣來自誰的真元——趙瀧屍身上殘留的靈氣直指李月蘭，還有一絲很細微的，指向了司典長老李鳳山。」

那升靈正搜腸刮肚地想給自己找個借口，便見項寧好像被大氣吹過的蒲公英，在他眼前土崩瓦解。緊隨而至的其他升靈們目瞪口呆——蟬蛻殞落本應天崩地裂，項寧卻碎得無聲無息，他體內像有一道月光，引著蟬蛻的真元一絲不漏地融化進腳下山中……被三岳山完完整整地吞了！

「項寧死，懸無歸位，銀月輪窮途末路，已經瘋了。余嘗欲發起叛亂，要我設法除去各地供奉的黵面。西楚紛亂，陶縣下埋的東西借我一用。」

銀月輪似乎放棄了什麼，森冷的月影過後，西座一片死寂。

百亂之地是支修一生意難平處，有時候奚平甚至懷疑，師父一人一劍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了這許多年，一多半是為了那裡。

還有那幫在各地成了氣候的邪祟……

但凡司刑和司命中任何一個人注意到周楹這「螻蟻」，早該將他除掉了。這也就是支修，背後提一嘴都會想方設法用詞委婉，做不出大人物們那種「防患於未然」的事。

單是玄隱內門，算上關禁閉的，升靈有將近三十位，築基更是成千上萬，這些人得知自己日後仙路斷絕，做出什麼事來都不稀奇。

支修一挑眉。

「三岳內門在加固鎮山大陣。」

話音沒ｍ•ｈeｔuｂoｏk.ｃｏｍ.coｍ落，窗外忽然有強光掃過，徐汝成心裏一緊，本能地屏息閉嘴，半晌才敢朝外面看：「銀月輪從西座挪走，好像往東去了。」

連身負輿圖拓本的趙家人都不知道，否則他們八年前叛亂不會出昏招。大宛皇室顯然也被蒙在鼓裡，要不然那麼多年，沒必要獻祭自家人填海，直接炸了地脈玉石俱焚多痛快？

一眨眼，荒涼的花園滿地青碧，再一眨眼，繁花錦緞似的鋪開。

一旦走漏了風聲，他們會腹背受敵。

一股細細的靈風忽然吹過來，打斷了他的話音，項問清循風望去，瞳孔微微一縮：項寧長老居處外的銘文紛紛顯形，靈氣成片消散。

後來不像了，那貓胖得腦袋和脖子長在了一起。據說最後壽終正寢于潛修寺，享年二十歲，也算是個貓中半仙了。

與此同時，奚平耳邊爆炸似的，傳來楚國的消息。

支修跟龐戩一樣，對這會跑的「鐵牛」敬謝不敏，遂把煩人的徒弟轟走了。

奚平微微一垂眼：「我三……庄王殿下啊？」

燈光映在雪白的樹身上，恍如月色，照著樹下落拓花仙一樣的人。

奚悅：「……」

「我好了。」奚平一擺手，好像只要給他片樹蔭，他就能靠喘氣重新活蹦亂跳起來，「不就是清凈道么，問題不大……我看端睿師叔從來不動怒，他那笑裡藏刀的暴脾氣，要真修出端睿殿下那樣的涵養，我以後還能少挨幾回板子。」

「明白，」奚平嘆了口氣，說道，「李趙人腦袋打成了狗腦袋，周家挑撥離間兩邊攪屎，聞峰主逮住好時機，渾水摸了魚。」

「這樣，師父，我們多做幾手準備。」奚平將懶筋抻開，「萬一玄隱山的情況真漏出去了，咱們得讓沒好心眼的鄰居掃他們自己門前雪去，少管別人的事。如果是虛驚一場，那也正好。」

就算照庭一劍能彈壓三十六峰，其他三國呢？傳說中的崑崙晚霜呢？

銀月輪已經挪回中座，在中座徘徊片刻，這鎮山神器像是被兩股力量撕扯著，巨大的月亮本身留在了中座，月光卻朝東座流了過去。

陶縣，眼觀六路的陸吾們也警醒起來：「有不少玄門高手入內，其中幾個眼熟，似乎是名門望族的『供奉』。」

奚平絕大多數時候混蛋得出奇，偶爾流露出一點貼心，卻又像永遠知道身邊人在想什麼。

周楹信手回了個「可」，隨後起身，迎上恰好回山的聞斐。

那一瞬間，奚平想起了他八https://www.hetubook.com.com歲時撿來的那隻貓。

真正的輿圖封在地脈里，這事恐怕就是早年拜入南聖門下的司命、司刑……以及蟬蛻時觸碰了天威的支修知道。

「弟子項……」

奚平一邊照著草圖撒種子，一邊盤算：他們眼下還有時間迴轉布置，是建立在「玄隱山的情況不為人知」這個前提下的。

流亡南蜀的懸無臉上，白紙面具陡然被月光照亮，畫上去的五官裂開似的，露出一個可怕的笑容。懸無緩緩扭頭望向東方——雖然有雜音，但三岳山在召他回去。

支修沉默了片刻：「還有一件事，我應該囑咐你。」

窩囊極了，也痛快極了。

那邪祟好大胆子。

難怪得知玄門末路，他只是大笑三聲。

就聽那「花仙」伸了個懶腰，搖頭晃腦哼唧道：「螟螣蟊賊過街的鼠，招搖過市人人打，火燒木夾渾不怕，氣得老貓滿地爬，嘿嘿……」

奚平：「所以輿圖拓本是怎麼落到聞峰主手裡的？」

香爐上忽然起了霧，一隻手憑空從霧氣中伸出來，捏住了那封信。

沒有聲息。

「蹭吃蹭喝還那麼多屁話……」他沒好氣地抱怨了一句，卻忽然看見薔薇花架下有一隻瘦得像雞的小黑貓。細弱的身體好像撐不住它的腦袋，它張嘴沖奚平叫了一聲，極細極尖，幾乎是凡人聽不見的聲音。

聞峰主當年吃錯的葯還有嗎，快給這位也來二兩。

「三岳內門封山，不許進也不許出。」

奚平想了想，輕聲說道：「可能為了求個答案。」

支修：「什麼正好？」

那位殿下修為分明不高，卻好像是群魔化身。

奚平哼著他荒腔走板的「老貓滿地爬」回了屋，一直到沒人的地方。

師尊說話，聽著跟太史令似的。

那一窩貓里，只有一隻是純黑的，大貓好像不待見它，它便離群獨自卧在一邊，偶爾睜眼看看其他嬉戲玩耍的小貓，很快就不感興趣地移開視線，自己給自己舔毛，那樣子不知怎的，讓他覺得有點像三哥。

「當年李趙兩姓為大選名額撕破臉，離那一屆潛修寺開山門還有三年，這兩家人在朝中斗得烏煙瘴氣，先帝不堪其擾，致信玄隱山。周氏提出三十六峰築基弟子大比，優勝者出下一任仙使。」支修說道，「試煉場開在無主的幾峰上，由各峰主一起布置，玉緣峰場試煉中，有弟子違規偷襲，致使一人落下後山懸崖，不知撞破了什麼法陣。我們幾個監場的七手八腳施救，情急之下和_圖_書誰也沒注意留手，攪動的靈氣驚動了安葬于那裡的趙瀧靈骨——兩百年後，那靈骨已經全黑，糾纏在屍體上的毒瘴浸透了骨頭。當年被視為兇手的沈丹修只有半步升靈，雖然作為丹修，她要跨個境界毒死趙瀧不難，但毒瘴滲透靈骨，非得有升靈以上修為不可。趙氏大怒，要求驗屍徹查，遂將聞斐推了出來。」

奚平沒吭聲。

說完，他凈了手，跑來給師父溫酒，像從潛修寺逃走一樣飛快地岔開話題：「師父您還沒摸過汽車吧？我看侯府後院停了一輛，要不這會兒趁大街上沒人，開出去試試？撞牆大不了賠錢……」

靈氣凝聚在指尖又散開，幾次三番，屋裡瀰漫的靈氣快要溢出去，草木和小生靈都會本能逐靈氣，不多時，他窗外不知哪裡落的一顆野薔薇種子發了芽，轉眼爬了滿牆，琉璃窗外聚了一群蹭靈氣的小鳥。

「如果是虛驚一場，咱們就趁機平了這沉痾。」奚平道，「百亂之地，北歷隔著南大陸，南蜀隔著南海，都鞭長莫及。我正好帶著陸吾去西楚攪合一下，也算是跟『芳鄰』禮尚往來。」

目前知道這件事的人，不管是不是真心支持支持支修都不要緊，反正蟬蛻劍修的封口令一下，想說也說不出來，幾個人間行走也翻不出大水花。

支修愣了愣，忽然想起當年，這敗家逆徒用兩顆靈石寄回來一捧涉嫌欺師滅祖的煙花，給三十六峰看了好大一場熱鬧，似乎正好是他剛到「南礦」時。

「銀月輪跟禿了似的！！」

支修：「……不是囑咐過你，別讓我聽見嗎。」

余嘗便繼續對著轉生木唱獨角戲：「項寧無力壓制中座，這幾年三岳都成了草報上的笑話，一旦懸無歸位，必會瘋狂地排除異己。這些年趁勢而起的各地方勢力一個也逃不掉，包括你的陶縣。太歲，你要不要考慮與我合作？」

支修雖沒附和，但只當沒聽見，默默喝酒，可見心裏其實頗為贊同。

「不知道怎麼回事，」徐汝成盯著監測靈氣的仙器小聲說道，「西座靈氣方才突然濃了，中座和東座還不知道，我不方便出去……」

奚悅感覺到他房中靈氣外溢，有些不放心，剛一進院里，便見一陣靈風托起只髒兮兮的野貓。

奚平熟悉周楹行事作風，由他去看著自然是好，但支修不用看星星，也知道徒弟那天為什麼「逃」到飛瓊峰，遂猶豫了一下：「你……」

裝瘋賣傻，處心積慮，一擊斃命。

是夜，一封問天直抵玄隱山主和*圖*書峰，靈巧地穿過一堆喪幡。

物似主人型，那封問天冒冒失失地衝進靈堂，差點撲進香灰里。

七嘴八舌，太吵了，奚平本來就心浮氣躁，遂推開窗戶，小鳥們「呼啦」一下飛到了院牆上。

「我們這些肉眼凡胎，偶爾困於什麼絕境里，也有很多事想不通，但隨時有別的東西來障目，看看別人再看看自己，奔波一會兒可能也就忘了。他們不行……我是說還有無心蓮濯明。他們得時時掂量，是別人瞎了，還是自己瘋了？所以總想刨根問底——他也不是內門人，築基用不了多久，過幾天也該下山了，師父放心，我去跟他聯繫。」

幾個圍在西座外面的升靈對視一眼，為首的項問清壯著膽子落在項寧長老居處門口，朗聲道：「弟子項問清，求見師尊。」

支修親眼見他以半仙之身下無渡海，在手下留情的情況下，抽走了趙家這龐然大物的脊樑，短短几年，用陸吾把各大靈山挑撥得四分五裂，如今稍退一步就引出了玄隱埋了千年的輿圖。算來近十幾年來滄桑巨變，到處都有他的痕迹。

他對著金平難得澄澈的夜空發了會呆，弟子名牌在他手裡，內門人是可以發「問天」的，問天直通玄隱仙山，免一切窺視。

趙檎丹放下手裡銅製的袖珍「千里眼」鏡，斷言道：「余家灣當年的大供奉余嘗在裏面，喬裝得不太高明，一眼能認出來。」

周楹沒浪費時間看那些「又撿了只貓」之類的廢話，一道靈氣打上去，一卷問天像開萎的花一樣，紛紛滾落，只留下幾句要緊話從紙面上浮出來。

余嘗通過轉生木，對他說道：「不知道是你的消息快，還是我的消息快。東衡來信，推斷項寧可能已經死了。銀月輪終於捨棄了這個令項家江山不穩的廢物，你猜它會讓誰回來？」

「可拉倒吧師父，」他那逆徒放厥詞道，「他們幹缺德事的時候，不是『替天行道』就是『為大局計』，從來都理直氣壯的，沒見誰良心那麼脆弱過。我看，多半是李鳳山背叛玄隱山，遭了什麼神秘反噬。」

支修正色道：「那麼依你看，他是為了什麼？」

南闔滅國時，震斷了地脈，致使所有靈氣不再往全國輸送，全都固著在了瀾滄山。瀾滄成了撐起鍍月金的礦山，蒸汽中的煙塵、無渡海的群魔，燒的啃的，都是百亂民的骨灰。

那麼……是誰指點梁宸去打龍脈主意的？誰助他活過道心破碎的？

奚平懶腰伸了一半，轉生木里忽然傳來徐汝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