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新都篇
魏誠響拿窗戶拍他的手停住了。
路邊有帶孩子的大人將幼童舉起來架在肩上,逗孩子道:「火神節得有火神,你知道火神叫什麼名字嗎?」
那時她會在這一天給滿城吃不飽飯的闔人們煮上一天濃稠香甜的粥,誰都可以領。後來城中沒有吃不飽的人了,人們便將這舊例保存了下來。每到臘八,商家們都會開自己的攤位,一邊派粥,一邊宣傳來年貨物、給老主顧拜早年。
手工挺精緻,斷然沒有走線不平的坑坑窪窪,品味……就很「闔」。
如今做不成技術工人,她還是喜歡沒事搞點木工,自己拼裝點小東西。她身上總有幾本古闔國的失傳技藝書,還一度迷戀過繡花。
奚平以為,她哪怕找塊白幡,用黑線把「桃李春風」幾個宛字哀悼上去,都達不到這種驚悚效果。
魏誠響已經好幾天沒跟他說話了。
至於支修,他對穿著就倆要求:乾淨整潔,重要場合合群不失禮——其他都能隨便糊弄。
有人惦記,他就很領情,失了真元后,也確實不像過去那麼抗凍,遂欣然收下了小姑娘孝敬的手套。
龐戩作為叔伯輩,也不好意思評價什麼,只好說:「屏風挺熱鬧,聖獸愛在上面待著。」
奚平笑了:「宛、金。」
一推開窗戶,她就看見了奚平笑盈盈的臉。這狗東西長了一張只要別說話、別動,哪怕惡貫滿盈也能讓人原諒他的臉。
哪怕照庭肯為了他粉身碎骨,也受不了這種委屈,神劍當場就拔不出來了。支修莫名其妙地使勁一拉,差點被彈出去的照庭劍鞘抽了下巴。
奚悅臉上泛起幾分奇異的沉痛,答道:「可能是負荊請罪。」
惠湘君身邊,是個醜陋的百亂民雕像,只有她一半高,身形佝僂,被美人映襯得更加慘不忍睹。那是新闔的另一位先聖:早已經作古仙逝的黎滿隴。
說完,他轉身往回走——兩炷香了,阿響應該給他把再生莓打包好了,他要趁新鮮送回玄隱山,再回來挑一家不亂燉的粥喝。
魏誠響呆住了。
大小姐將那實在拎不出去的坤包放琉璃罩里供了起來,當個離奇的擺件,委婉地「誇」道:「頗有南闔古風。」
說來也巧,恰好是他走到石像前,八百年的道心消散,七情比紙蒼白的仙人身與心落回凡間,一身經久的桎梏消散,讓他得以hetubook•com.com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上痛哭,于故人石像前,鮮血淋漓地活了過來。
作威作福一溜夠,他把如何「用黃金萬兩買一季罵,搭順風車賣別的東西」的策略講了一遍,聽得魏誠響一愣一愣的,心說那些對九尾趨之若鶩的有錢人怕不都是傻子?
從魏誠響家裡溜出來,穿過一條街就到了先聖廣場。
長途跋涉,就為了來看她一眼。
最顯眼的一座先聖石像是個纖細秀氣的女子,古老的楚女打扮,她帶著若有所思的笑意,端詳著每個走到近前的人,好像對誰都好奇——這座惠湘君的雕像在新都落成時,萬年不出門的林大師居然下了山,那會兒騰雲蛟還沒通車,他得先坐騰雲蛟到宛闔邊境,再轉車船。
他緩緩從老友們中間穿過,看見幾條長隊,是人們正等著領粥。奚平掐指一算,忽然意識到,這是臘月初八了。
奚平循聲轉過頭去,正好看見一長串先聖的雕像中空著一座——那是魏老闆的位置,當年闔人執意要立,魏誠響覺得羞恥,執意不肯。雙方拉扯了幾年,最後只留了位,還沒有人。
「沒出發就想把自己栓在一棵與破法同在的樹上,你會怕死的。」奚平對著那空白石雕搖搖頭,「怕死了還怎麼天高海闊自由來去?傻妞。」
奚悅乖乖受教點頭。
「我要那破手套幹什麼,」奚平一擺手,「化外爐中火燒著,我就凍不死——『九尾』買你那花樣,做明年春天一套禮服的綉樣,怎麼樣?」
魏誠響:「……慢著!」
陸吾早年缺錢,於是在各國開了不少買賣,一來為了安排身份,二來也是多少能補貼一點用度。「九尾」是陸吾最賺錢的生意之一,賣宛風的時裝和首飾,東西做得怎麼樣姑且不論,陸吾作為草報的發起者和推波助瀾者,最早掌握了評判美醜的大權,現如今憑著招牌就能一本萬利。
那其實……倒也沒什麼不好。
奚平得到了一個精巧的荷包,打開只看了一眼,這混蛋就給出了自己最真摯的反應。
正煮水的壺中水沸了,「啪」一下自動關了火,沸騰的水聲音調低沉下去,奚平放下茶碗。
這貨不說人話的角度怎麼永遠都那麼神秘?
那裡是靈山之外的無人境,靈山腳下長大的修士們會本能抗拒,而凡人們從前即https://m.hetubook.com.com使是蒸汽船,也最多在近海活動,難以深入大洋深處。
「戴手套確實容易手滑,」支修將手套摘下來,沒明白照庭鬧哪門子脾氣,於是煞有介事地將此事上升到了人生的高度,講給旁邊的小弟子奚悅聽,「劍道啊,不管道心在不在,都是要錘鍊筋骨皮的。人可以走彎路,不能走捷徑啊,不能學你兄長。」
過了幾天,飛瓊峰又下了場大雪,冷得不像話了。支修遂將那駭人的「桃李」請了出來,戴著「五彩斑斕的十八種綠」,暖暖和和地去練劍了。
偌大一個金平城,同一片天,三六九等,涇渭分明。即使偶然有機會擦肩過,大概也會像當年南礦上遭遇一樣——魏誠響其實早沒什麼印象了,後來偶然間和奚平聊閑話,才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她看奚平可能會像看個南洋景似的,讚歎句好俊俏的公子,像匆匆一瞥崔記矜持素雅的門庭、琉璃窗下昂貴的華服,「哇」一聲,轉頭拋諸腦後。
她這句話出口,案頭的小鍾,窗外的風聲,恰好安靜了一瞬,空氣中只有再生莓那叫人唇齒生津的果香。
此事說來話長——蜀國蜜修兩族決裂,走投無路的蜜阿人求助南海秘境。當年黎滿隴當機立斷,趁升格仙器還沒有在四方普及,佔了先機,用升格馭獸仙器幫蜜阿族保住了南蜀三島。
奚平抬手打斷她:「陸吾不是我的私產,得走賬,不能隨便給外國船隊投錢,你懂——這一季先讓九尾試水,要是可行,以後才能再找別的理由跟你合作。」
光頭的小童脆生生地回道:「叫春英!」
奚平用地道的南闔語痛心疾首:「你們有病吧,暴殄天物啊!」
「知道啊,」他毫不局促地把碗蓋一掀,少爺似的等著別人伺候,「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
魏誠響立刻擦乾淨手,整理儀容打開房門,面色也晴了,語氣也客氣了:「太歲前輩,請進來坐。」
這裡是南闔新都,與金平遠隔萬里,只有一個人能把金平剛出鍋的鹵鴨頭送到她案頭。
魏誠響脫口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籌備船隊?」
「我師承司命門下,掐指一算……哎哎哎,怎麼還毆打金主呢?」奚平翹起二郎腿,再生莓把他腮幫子頂起來一塊,「唔,好吃。北邊只有腌的,腌的是和-圖-書糟蹋東西,一會兒給我打包幾筐,我帶回玄隱山——你自己說過的嘛,當年在南海秘境跟我哥吹牛,裏面玄羊都上天了吧?」
能讓凡人上天入地的資源、聞所未聞的上古遺迹、見所未見的奇珍怪獸……
其他宛人朋友多半也如這兩位一樣欲言又止,只有百亂民們和支修捧場。
可是這不單需要技術,還需要財力,一呼百應的同行者。
再往前,還有更多的人,有百亂民模樣的,也有常人模樣的,或多或少,奚平都打過交道,都相送過。
想用拿去不就得了,反正都是送你們的東西。
魏誠響面無表情:「走開。」
那一陣逢年過節,親朋好友都收到過她送的綉品,連玄隱山上曾經對她有指點之恩的支將軍都有一份。
她心想:奚士庸永遠不會弄錯身邊人愛吃什麼、忌諱什麼,永遠不會漏聽別人字裡行間透出來的隱秘念頭,他就是個純血混球。
「你自己問支將軍討去。」
此後蜀國一分為二,作為結盟回報,南海秘境及其周遭海域歸了闔人,在百亂之地沒有修整好前,作為新闔國的過度地。
支修聽了,眉宇一松——攆姑娘總比攆雞強多了,聽著比較像正經事:「怎麼了?」
只可惜,要是凡人,恐怕活不到女人能不惹人側目地走進開明司、工廠學院的那天了,她大概得做一輩子「男人」,遮遮掩掩藏藏掖掖,將上門說親的都拒之門外,最後混成個沒事老往老鼠巷跑的老光棍,沾一身泛著霉味的閑話。
「談買賣,魏老闆。」奚平笑容可掬地靠在轉生木上,說道,「把你給我師尊繡的手套花樣賣給我唄。」
魏誠響正在紙筆上記著什麼事,就聽「吱呀」一聲,隨後熟悉的香味湧進來。
「我又沒打算賣,打個樣出來展示,講個『東海逢仙報恩』的故事,標價五百兩,萬一有冤大頭想買就說賣完了唄。誰規定衣服非得好看的?」奚平一擺手,「大家一看,哇,這麼丑!必定議論紛紛,那些滿紙閑言碎語的草報馬上就會跟上,九尾明年宣傳費省了——分你一成,買你那挨罵的花樣子。」
奚平大搖大擺地晃進來,吆五喝六地要她倒茶,吃了半碟子「再生莓」——南闔被野火藤犁過一次后,生出來的一種奇異的莓果變種,味甜有異香,臘月才結果,正當季,別的地hetubook•com.com方都吃不到這麼新鮮的。
阿響可能是覺得手套那麼一點布不夠她發揮,繡得滿滿當當,一個線頭都不留白。她綉了個「桃李伴春風」,罔顧這倆品種春天不結果的事實,繡得桃粉李紫,充滿了豐收的喜悅。至於「春色」,她得意地聲稱為了表達層次,用了十八種不同的綠線,非常重工。
臘月節是四季分明的大宛特色,一年到了頭,農閑時過慶祝豐收的,南闔一年到頭都很熱,沒有冬歇,自然也不過這節。
百亂民不用說,反正魏老闆就算別出心裁地綉一對交頸蒼蠅,他們也會盲目捧場。
她一抬頭,見書房小窗被人從外面推開了一條縫,一隻手伸進來,鬼鬼祟祟地塞進個油紙包。紙包上打著棲鳳閣的章,裡頭包的鹵鴨頭噴出熱汽,浸染了琉璃窗。
鴨頭是麻辣味的,鮮香撲鼻,這些年隨著騰雲蛟越來越多,金平人漸漸也接受了南來北往的重口,只是本地人吃辣的還是不太多,麻辣口的東西受眾小,店家不是每天都做——倒是魏誠響離開大宛時年紀小,口味被異國他鄉帶走了。
魏誠響深吸一口氣,抬手摸向水壺,奚平為防被剛燒開的水燙個頭,腳底下抹油,在魏老闆失手謀殺金主之前溜了。
來年風調雨順,諸願皆償。
那手套——據奚平描繪,掃上一眼,神識都不清白了。
當年魏誠響隔著轉生木,和周楹一里一外,在南海秘境里眺望秘境邊緣,一個看到了無限征程,一個看到了漫天華蓋。從那時起,她心裏就有一個夙願開始生根發芽:她想像傳說中追逐太陽的夸父,做追逐海平線的第一人。
深海里除了龍息脂,還會有別的嗎?
魏誠響打開紙包,摸出一塊鴨頭,當奚平的頭狠狠地啃了一口:「幹什麼?有事說。」
她這會兒確實缺錢。
不過聽完,她還是沒特別明白:「你……」
魏誠響:「滾出去。」
「不吃啊?」窗外人說,「行吧,那我扔了。」
奚悅的喉嚨被林熾改裝過,能慢慢說話了,只是他不習慣說。不過師尊面前,總不好手舞足蹈地瞎比劃,便吃力地說道:「去了魏老闆那裡。」
這倒不著急,畢竟她的征程還沒走完。
最早去工廠里做工的都是些民間手藝人,個個手上有點絕活,魏誠響從小和這些人混在一起,耳濡目染,錛鑿斧鋸、雕花
和_圖_書刻章,她什麼都會一點。再加上能識文斷字,假如不是當年飛來橫禍,她也許會是個頗有前途的技術工人。
「九尾陽春白雪,我們土包子哪配得上,」魏誠響翻了個白眼,「你不是嫌難看嗎?做出來賣誰去?」
這是很久以前,新都初成時的傳統——自然是阿響帶來的。
魏誠響沉默了好一會兒,伸手按住額頭苦笑,忽然說道:「哎,你知道女人送你荷包是什麼意思嗎?」
糟蹋糧食這事一下戳中了魏老闆的死穴。
「小哥來我們這裏啊。」一個沿街吆喝的夥計經過,往他手裡塞了一張廣告單,「我們家的火神粥是冰粥,裏面燉了蓮子和再生莓呢!」
龍息脂作為一種可燃油,又叫「洧水」、「烏金」,近年來隨著人們逐漸徹底擺脫第一代仿金術,應用越來越多。靠著海里的烏金礦資源,新闔走過了最艱難的一段路,闔人從此有了出海的情結。
那樣,她也不會認識奚士庸。
黎滿隴手裡牽著個梳丫頭的小姑娘,新闔奠基人之一,大名叫做「黎文無」。老人家過世時年過花甲,雕像用幼年時模樣是她本人的意思——她還有個更傳奇的小名,叫做「盼望」。
他說:「哈哈哈哈哈,什麼玩意兒!」
南闔新都是一座毫無歷史的城市,一塵不染的建築,嚴絲合縫的花磚,寬闊的廣場上,每一座石像都栩栩如生,是還沒被風霜把玩過的樣子。
提起奚平,支修又皺眉問道:「對了,他人呢?昨天還在山頭上攆青鸞,我一講劍他就『事務繁忙』是吧?」
魏誠響:「……」
靈山歸還了靈氣,卻治不好南闔大地的傷疤,百廢待興,而這片曾經盛產能工巧匠的地方已經被騰雲蛟甩脫了時代,建國初期異常艱難,直到先賢用生命撞出來的南海秘境再次庇佑了絕境中的人們——附近發現了大片的「龍息脂」礦。
奚平:「畢竟您那大作看著像要把我送走的。」
魏誠響繃著臉拿走油紙包,氣已經消了一半,再見他笑容,她簡直想嘆氣了。
奚平:「一萬兩。」
哦對,南闔的臘八不叫臘八,叫做「火神節」,是滿嘴跑火車的魏老闆當年隨便編的由頭。
哪怕她在南闔新都有了個堪比當年安陽公主府的大院子,再不用隨身帶秤刮青礦了,摳門還是不減當年,可能金山銀山也補不上她早年缺的一把大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