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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上，在給編輯部的前輩們倒了一圈茶后，楊經綸終於有時間坐回自己的位置開始翻閱新來的稿件。老實說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有趣的工作，因為新人作者也意味著糟糕的文法，稀爛的劇情，有的甚至通篇錯別字，看了都嫌傷眼睛。

醫生父母已經病逝，家裡也沒有什麼親人了，所以房東一邊罵著晦氣，一邊用一張草席捲起醫生的屍體扔到了亂墳崗，就像這世間任何窮人的待遇一樣。

這個窮困交加的國家已經病入膏肓了，任何高明的醫生就將對此束手無策。生活在這個病態國家的人都被感染成了病人，就連吳醫生也不例外。他彷彿聽到了作者藉助這篇小說發出的怒吼聲：吳醫生的死不是薄情民眾的錯，是這人不如鼠的時代的過錯，是這不讓好人活下去的不公國家的過錯！

不過……

這樣想也挺符合邏輯的，樂景畢竟是借屍還魂，醫學上器官移植都還有排異反應呢，沒道理這沒有。而且李景然之前一直是個傻白不甜，腦子一直就是個擺設，而樂景恰恰喜歡思考，就像一台配置很低的電腦一直在高負荷運轉，可不就要CPU過熱電腦黑屏嘛。

在他看來，如果《文學報》看不上他的小說，他就去轉投其他報社，北平那麼多報社，總不至於找不到一家會刊登他文章的報紙。

「吳醫生的死不是薄情民眾的錯，是這黑暗悲慘時代的過錯，是這不讓好人活下去的不公的國家的過錯！」

《鼠眼看人低》顧名思義講的就是一個鼠眼看人的故事。作者天才性地把主角的身份定為一隻寵物鼠，而且還是一隻從百年後的華夏穿越時空來到現在，享受過先進文明熏陶的「上等鼠」，如此奇思妙想實在讓他嘆服。而這還不是這個獨具匠心的故事最精妙的部分！

樂景又不能換個身體，如今就只能湊合著用了。

楊經綸頭也不回回答：「我去出外勤！」

他還記得那名老先生最後也不知道腦補了什麼，一臉複雜的看著他，搖頭嘆息道：「慧極必傷啊，你還是放寬心比較好。」

他沉默著坐了許久，思緒才從文章內容里走出，那股屬於編輯的本能開始自他血液里沸騰。

寵物鼠白雪就見他的新主人逐漸從大m•ｈetｕｂｏｏｋ•ｃoｍ.ｃｏｍ房子搬進了小房子，西裝換成了長衫，那塊外國表也不見了，餐桌上也越來越少見油腥。

它到的時候醫生已經病得奄奄一息快要死了，他生前救了那麼多人，卻潦倒病死在了草屋，生前陪伴著他的只有一條不會說話的鼠。

他知道自己的國家窮困，很多窮人看不起病，所以總是免費幫人治病，是很多窮人眼中的活菩薩。

「這個國家病了，並且已經病了近百年，個人的努力在時代浪潮的壓迫下不過只是螳臂當車，難道就要因此放棄嗎？不！絕不！所以先生您借來自未來的寵物鼠白雪給了讀者與時代戰鬥的希望。看，未來是多麼美好，就連一隻寵物鼠都比人講文明，有同情心，過著窮人艷羡的體面生活，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不為那個光明而又美好的未來而奮鬥呢？先生，你說我理解的對不對？」

樂景：……

他的妹妹，今年不過十三歲的小學生李淑然，似乎有了一個熱情的追求者。

一個想法就這樣在他心中破土而出，讓楊經綸滿心火熱，看著信封的目光更是滾燙不已。

楊經綸把這個故事讀了好幾遍，每一遍都有不同的體悟。他是應該感到憤怒的，為吳醫生悲慘的結局。

樂景挑了挑眉，沒太驚訝。十三歲在現代看起來很小，但是在民國也是半個大人了，一個青春靚麗的姑娘有追求者再正常不過了。

但是在憤怒過後，房東最後的話開始不停在他腦海里盤旋，「這世上只有一種病是治不好的，那就是窮病！」

憑藉著漂亮的毛色，白雪很快就成了一位貴族小姐的愛寵，重新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

幾天後，又有窮人前來求醫，附近草屋裡的窮街坊叫道：「哎呀，你們來的真不巧，吳大夫已經病死掉啦，他連自己的病都治不好，想來也不是多好的大夫，你們還是找其他醫生吧！」

又過了好幾個月，白雪再來到這裏時，發現這裏已經沒有人提及死去的吳醫生了。

「還在上班呢！你去幹什麼？」

這天也是，在他翻閱了不知道多少篇倒胃口的作品后，終於找到一篇讓他眼前一亮的作品了。他還沒看內容，但是起碼作者稿面整潔，沒有什麼塗htｔｐs://ｗww•ｈｅtｕｂooｋ.ｃom.coｍ改痕迹，讓人一看就神清氣爽。

車夫回答：「年紀比小姐大不了幾歲，看起來衣著體面，不是那破落戶。具體家裡是做什麼的，小的就不知道了。」他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那人看起來眼神……不太正。」

他含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目光剛投向稿紙就被那標新立異的題目給吸引住了——《鼠眼看人低》？

然而樂景想要佛系，別人卻不讓他佛系。

而且……就他對李淑然的觀察來看，小姑娘現在沉迷學習，還沒開竅呢。不管那個追求者打的是什麼主意，碰壁幾次應該就會知難而退了吧。

他這次的病著實傷了元氣，如今天氣已經漸暖，他還穿著厚厚的棉衣，手腳冰涼，稍微受一陣風就開始發燒、咳嗽。

有名氣的作家們都已經和《文學報》建立了穩定的供稿關係，都有專屬的編輯負責他們，那些老資格的編輯幾乎壟斷了《文學報》里的所有台柱子，楊經綸負責的新人稿件頂天就在報紙的邊邊角角里占幾塊半個巴掌大小的位置，別說讓人多沮喪了。

不過他也只是好奇罷了，暫時還不打算進行試驗。這個時代目前還算有趣，普通民國人的普通日常也沒有那麼無聊，他還有一些想做的事情，有著赤子之心的李淑然還算「美麗」，所以他也不反感做她的好哥哥，總之，等他對這裏感到無聊后再自殺驗證猜想也不遲。

為了能用這個低配置的身體在民國多苟一些時間，樂景決定要開始自己的佛系養病日常，沒事就寫寫書，賞賞花，喂喂鳥，做一名低調而淡然的佛系男子。

樂景有個自他從這個時代醒來后就一直在思索，也好奇了很久的問題——如果他在這個時代死去了的話，他是會回到現代呢，還是真正死去呢？還是說……會穿越到其他世界呢？

當然他也會審稿，每天都會有來自全國各地的稿件匯聚到編輯部，但這些都是一些新人的稿件。

可惜這裏畢竟是落後的民國，所以白雪只能親眼目送醫生死去。然後白雪出於一條文明鼠的道義，叫來了人為他收屍。

他會給李淑然提供衣食無憂的生活，至於她想要什麼樣的人生，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選擇了。只要那ｈtｔｐs://wｗw.hｅtuｂook•com.com選擇是出於她自由意志的結果，樂景都會給予尊重。所以既然李淑然不想讓他插手，他就尊重她的想法。

鼠眼看人，自然和人眼看人不同。一隻來自未來的，不會說話的，完全獨立於人類社會之外的鼠會怎麼樣看待他們這些「古人」？怎麼樣看待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百年後的華夏又是怎麼樣的？這是楊經綸初讀文章時的疑問，而作者也沒有賣關子，以一個醫生的故事做出了回答。

他把這句話在嘴裏咀嚼了無數遍，在明悟了的背後深意的那刻再也生不出怒火，只覺得滿身寒涼，悲哀化作浪潮幾乎要把他吞沒。他終於明白了作者想要表達的真正含義了。

於是正在家裡養花的樂·佛系男子·沉迷養生·景就這樣被一個自稱《文學報》編輯的年輕人堵了個正著，接著他就因為年輕編輯滔滔不絕的對他文章的解讀陷入了沉默。

他找過的一名老中醫給他把完脈后扯了一通玄之又玄的中醫理論，總結說來就是他現在身體太虛，思慮過甚，虛不受補，藥石無用，只能慢慢調養了。

身為剛來的實習生，編輯部最年輕的編輯，他平時負責的都是一些端茶倒水打掃衛生的活計，和他想象中與文豪談笑風生抵足而眠的美好生活實在相差太遠。

白雪雖然是只老鼠，但是自認是只有思想有情感的老鼠，所以他打算去探望一下醫生。

其實他的本意是告訴讀者們——學醫是救不了中國人的！

白雪有些為醫生可惜，畢竟醫生得的病在後世是可以治好的小病，就算醫生沒錢，國家也有醫保可以為他報銷醫藥費。

「可是其他大夫看病要錢呀。」窮人埋怨道：「吳大夫死的真不是時候！」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篇文章的優秀了！也許他文采不是最好的，但是就思想和立意而言卻是十足的精品，不需要任何刪改就能直接刊登在他們的報紙上。

樂景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並沒有太過在意。

於是這日午後，正坐在庭前石凳喂麻雀的樂·佛系男子·景就從黃包車夫那裡聽來了一個「八卦」。

果然一千個讀者眼裡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寫出這樣成熟文章的作者絕不可能只是個籍籍無名的新人！他對著「守夜ｈｔtps://m•hetｕbook.ｃｏｍ•ｃｏm人」這個筆名琢磨了許久，也沒想到這是哪個名家的化名。再看信封上的地址，更是和報社裡的那幾個名家扯不上關係。

早在奉天時，樂景就動過要去《文學報》投稿的心思，只是因為沒有把握而作罷。

是不是真的有那麼個可能，這真的是新人投稿？而他楊經綸將會是第一個相中這隻千里馬的伯樂？

醫生是個名醫，宅心仁厚，妙手回春，一生救過的人不知凡幾，是一個品德高尚的君子。

但是在深刻的絕望悲哀之下，又隱藏著作者給予讀者的一絲希望所在，那就是白雪所在的光明且美好的未來華夏。那個未來的華夏醫術發達，國家會給窮人基本的醫療保障，人民幸福，國家富強，民族有希望。

也正是這樣美好到幾乎不真實的未來華夏，才會誕生出如白雪般懂事明理的寵物鼠。也正是這樣美好的未來，才能帶給每一個華夏人不懈奮鬥的動力！也正是因為有無數個如吳醫生般與這吃人的世道戰鬥到底的勇士，華夏才能擁有光明璀璨的明天！

……

樂景並不是把李淑然送進學校就全然不管了的，考慮過民國糟糕的治安狀況，他專門請房東介紹了可靠的黃包車夫，把他包了下來，讓他每天定時拉黃包車接李淑然上下學。有人追求李淑然這件事也是這名黃包車夫告訴他的。

他從未讀過這樣的故事，這樣荒誕離奇，異想天開，卻又偏偏鞭策入里，發人深省的文章！

迎著年輕編輯亮晶晶的目光，樂景若無其事點了點頭：「對，你說的沒錯。」

再次得知醫生的消息是在三個月後，它在一場宴會上聽到有人在笑話醫生，說他之前散盡家財為人治病，結果現在窮困潦倒連自己生了病都沒錢醫治，只能等死了。

也正是讀完全文，他方覺作者取名的精妙！鼠眼看人低？哈！可不就是鼠眼看人低嘛！讀罷文章，他不得不感慨，真是人不如鼠啊。

這條名叫白雪的白色荷蘭鼠剛來到這個時代，因為幫助一個醫生找到了藥草，再加上毛色雪白可愛，看起來破通人性，就被這個醫生撿去做了寵物。

這讓他對這個不知名作者的作品印象分就高了許多。就憑藉這一點，他等下的退稿信也會寫的溫和一些。

它花了很久才找到醫生的家—ｈｅtuboｏｋ.ｃoｍ•cｏｍ—在他走後沒多久，越來越窮困的醫生就搬到了郊外的草房子里了。

臨走前，房東對著他的屍體譏笑道：「還是醫生呢，卻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你且聽好了，這世上只有一種病是誰也治不好的，那就是窮病！」

「小姐讓我別說，我想了想，這件事還是要先生您知道一下才行。」車夫說：「有人請小姐吃飯，似乎想要追求小姐，小姐給回絕了。」

樂景自認自己並不是什麼愛鑽牛角尖的人，遇事也看得開，出現如今這樣的身體狀況他想來想去就只能有一個解釋了——他的靈魂與李景然的身體出現了排斥反應。

在最初他的確是感到憤怒，為這不公的世道，為這薄情的民眾。

現如今他暫時不必為了生計發愁，有了試錯機會，所以他這次就沒有什麼心理負擔的投稿給《文學報》了。

編輯們面面相覷，他們又不是記者部的記者，出什麼外勤？就有那老成持重的搖頭嘆息道：「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沒個定性！」

樂景：……

「對方是什麼身份？多大年紀？」

所以在投完稿后，樂景就沒有再考慮後續的問題了，開始專心自己的養病生涯。

於是在又一次新主人掰自己的饅頭喂它時，它逃走了。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他的大腦就感受到一股興奮的眩暈，情不自禁激動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屁股下的椅子就好像火炕一樣燒得慌，他徹底坐不住了。於是和楊經綸一間編輯室的編輯們就親眼看到這樣一幕：那個新來的小年輕滿臉通紅，鼠攆似的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不過這位編輯的解讀也很有道理，可以作為優秀閱讀理解答案模板，是個出語文試卷的好苗子。

楊經綸是《文學報》的實習編輯，今年剛從中學畢業，能夠在全國性的大報社《文學報》里工作，不知被多少人羡慕呢。所以他也打定主意一定要勤懇工作，做出一番事業來。可惜他的雄心壯志很快就被慘淡的現實給打敗了。

這個名字倒是有點意思。他饒有興味的開始閱讀文章的內容，不知不覺他的表情越來越嚴肅，原本的輕慢之心也早就被他收起，待文章閱讀到最後，他悵然輕嘆，心中對這篇文章的作者只有深深的欽佩與嘆服。

……

可是這個世界上的窮人太多了，他是救不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