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seven 他的愛住在西廂第幾折
「一定,我的小竹馬。」她點頭允諾。
陳朵剝開大白兔的糖紙,將糖塞進嘴巴里,熟悉的味道讓她煩躁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她眯起眼睛,盯著長凳對面的一棵枇杷樹,「你看,枇杷樹都開花了。」
她閉上眼睛,努力想記起爸爸年輕時候的模樣,然而無論怎樣努力,都回想不起來。
「會好起來的。」江離安慰她,「他一定會回到曾經的樣子的。」
「我說我來洗!」陳朵驀地吼了一聲,爸爸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他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一樣,慢慢放下了手裡的碗筷。
她目送江離走出病房,她沒有跟出去,她在病床邊上坐下,爸爸很快醒來,看到她張嘴想說什麼。
人為什麼要長大,如果可以停留在十七歲生日之前,那該多好呢?
不知道怎麼回事,她腦中忽然浮現出他們小時候的樣子,那天她被他搶走了第一名,鬧脾氣哭的厲害,他出現在她面前,掌心裏就放著一顆大白兔。
她在台下,高興地拍著手,是那麼那麼快樂。
「還有一件事。」爸爸看著陳朵,眼神帶著一絲嚴厲,「我聽江離說你想放棄考本科,這是怎麼回事?」
第二天,陳朵起得很早,她將還在睡夢中的江離拽了起來,拉著他跑出了弄堂。
「學姐,你在這裏做兼職嗎?」一個清澈的女聲在耳邊響起,陳朵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一個長得很乖巧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眼神滿是驚奇。
她羡慕江離,她嫉妒江離,有時候她甚至遷怒與比她幸運的江離,哪怕她明白,那毫無道理。她這幾天情緒之所以這麼糟糕,有一大部分是因為江離。
他還演著那場郎騎竹馬來的戲,他還穿著那件花影重疊的衣。
「收銀?」江離挑了挑眉,「我記得你的夢想是成為大律師,收銀和律師,這個夢想縮水也太厲害了吧。」
「朵朵,你坐下來,我想我們需要好好談談。」爸爸指著一邊的沙發對陳朵說。
到家的時候,爸爸正拿著拖把拖地,之前碎了一地的唱片機已經被清理掉了。
「是的。」爸爸喝了一口水,似乎鬆了一口氣,「爸爸身體好很多,所以想去工作,我這幾天看了一些招聘信息,我覺得超市理貨員,我應該可以。爸爸想去你打工的那家超市試試。」
「我又發病了吧。」爸爸十分歉疚地看著陳朵,「還砸掉了這個唱片機,對不起啊陳朵。」
「是啊,今天朵朵生日,媽媽說要給朵朵一個驚喜。」爸爸袖擺一揮,神色之間,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采,「不知道朵朵你會不會喜歡。」
「洗個碗而已。」爸爸從陳朵手裡搶過筷子,「這點小事情,爸爸能做的。」
「有什麼不好?」陳朵靜靜地看著他,「離家近,上班時間穩定,有工作餐,挺好的。」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陳朵輕輕呢喃了這麼一句,「有兩年了,爸爸媽媽帶著我一起種下的,那時候媽媽還活著,爸爸也……」
「陳朵。」他忍不住喊住她。
什麼東西從眼底滑落,砸在地上。
「好,我去看書。」她站起來,轉身的時候嘴角就彎了下去,他在重複唱著那天的西廂,他犯病的時候,只記得那天是她的十七歲生日。
可是現在,她手足無措,她渾身發抖,她害怕到了極點。
雖然很想逃避,但陳朵最終還是回了家。
「別怕。」江離緊緊握住她的手,「你爸爸不會有事。」
她眼圈又紅了,她連忙伸手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將淚意掩埋。
「原來是和媽媽對唱啊。」陳朵很心酸,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殘忍到對自己的父親這樣漠視,他在她面前唱,她卻從來視而不見。
「是不是因為我告訴他你的事情?」江離問著,有些自責,「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
她說完,大步錯開站在原地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的爸爸,直接回了自己的https://m•hetubook.com.com房間。
3
「你以為你是我的誰!」她吼道,「少自以為是了,他是神經病,難道你也是神經病嗎!」
父親節這天,你給爸爸買了一束薰衣草,我問你為什麼不是康乃馨,你說因為那是爸爸,是曾將你背在後背上,放在自行車後座上,一駝就駝到大的人。他曾英俊,他曾光芒萬丈,他是爸爸。
留下陳朵站在原地,臉上早就被淚水浸透了。她本是盛怒而來,有許許多多話想說,可現在,她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媽媽去世之後,她像個大人似的料理了她的後事,她以為她已經足夠堅強,可以應付任何變故。
6
然而一開始的衝動過後,陳朵浮上一絲心慌,尤其是看到站在一邊無辜得像個孩子般的爸爸,這種慌就在沉寂中發酵,最終讓她逃也似的衝出了家。
江離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其實將一切都藏在心裏,什麼都不肯說的,除了陳朵的爸爸,還有陳朵啊。
他說完用力抱了她一下,悄然離去。
「好朋友」三個字,宛如一根尖銳的刺從心頭劃過去,她知道,對江離來說,她大概永遠只會留在這個位置上了。
她翻了個身,將臉埋進被子里,爸爸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睡了嗎,朵朵?」
那後來,陳朵去了本市一所名不見經傳地專科學校報到。其實她的分數,去稍微遠些的地方念二本是夠的,但那些地方都太遠,只有這個學校離得近,近到她可以隨時回家,照顧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發病的爸爸。
陳叔叔瘋了,至少也是一種發泄,可她卻不能瘋,於是將自己逼成了,連自己都憎恨的模樣。
「爸爸只是想稍微幫上忙。」他用很小的聲音說,「只是洗碗而已。」
只有陳朵自己的喘息聲。
「不要等了。」這一瞬間,她腦海中,有關於未來的軌跡,在斷裂的地方,又抽出了新的枝椏,她說,「我打算自考律師本科,然後找個事務所實習一年,參加司法考試。」
陳朵大腦一片空白,江離的話宛如一把尖銳的利刃,破開她的腦袋,筆直扎進了她的心裏。
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她說,「江離,你憑什麼將那些話告訴我爸爸,你明知道他身體不好,那樣刺|激他,他會發病的你知不知道!」
「告訴了你,不就變不成驚喜了嗎?放心吧,禮物媽媽放在更衣室,晚上會帶回家的。」他神秘地說,「好了,爸爸和媽媽要對戲,你看書去吧,再三個月就要高考了。」
「沒怎麼。」陳朵語氣有些生硬,她用力甩開江離的手,「不要你多管閑事,高材生!」
「沒事的,我洗。」陳朵說,「你去休息吧,醫生說你不能勞累的。」
「好吧,晚安。」爸爸也沒有堅持,說了聲晚安,陳朵就聽到他腳步遠去的聲音。
現在才知道,更衣室里放著媽媽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是去更衣室里取禮物,才會被困在那裡。爸爸有沒有遷怒過她呢,他應該遷怒的,他完全有資格,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生日禮物,媽媽會好好活著,他不用因為她的死去而發瘋,不用因為思念而唱著一個人的西廂記。
「這樣……也很好。」江離說,「我可能會留在那座城市。」
從此,她不開心的時候,他總遞給她一顆大白兔,到如今他們都長大了,他卻還保持著小時候的習慣。
「你囂張什麼!」她沖他揮舞著拳頭說,「等著,等著我去打敗你。」
「江離是這麼跟你說的?」陳朵的語氣頓時變得很不好,「江離這個大嘴巴,多管閑事!」
陳朵抿著唇沒有說話,給蘇沁結完賬,確定她走遠了,臉上的笑容才消失了。
「陳朵,在你心裏,他還是你爸爸嗎?
和_圖_書」江離聲音放緩放輕了些。她翻出枕頭下的那張錄取通知書,咬著牙撕成了兩半,最後丟進了垃圾桶里。
「我以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朋友的責任,就是在對方走向歧路時,拉她一把不是嗎?」江離說,「而且陳朵,那不是神經病,那是你的爸爸。」
陳朵腦中一片混沌。
高材生三個字一出,江離的臉驀地一白,眼神也暗了下去,他想說點什麼,可陳朵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弄堂口。
11
另一張折好的紙,她翻到一半就沒有翻下去。
江離便沉默了,陳朵見他不說話,便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像這個世上任何一對青梅竹馬一樣,陳朵和江離家很近,生日只差三個月,從小到大,他們比誰的分數高,比誰拿的獎更多。陳朵以為他們會一直這麼較勁下去,沒想到她這麼快就敗下陣來。
他不想成為她的包袱,企圖用這種方式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她不敢想,若不是江離正好發現,那麼她要怎樣面對這封信。
下班回家,已經是晚上八九點了,爸爸還在沙發上等她。
「我去你家找你,撞見了他吞下一大把安眠藥,我打了120,他現在醫院洗胃。」江離說著,攔了一輛計程車就往醫院方向趕。
死一般的靜。
她說完這句話,江離怔住了,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陌生人,雖然後來她跟江離道歉了,但她知道,他們已經回不去曾經的親密無間了。
「是啊。」她將購物籃放在檯子上,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大袋的大白兔糖。
以往這個時候,她都會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等他恢復正常再出來,可是這一次,她沒有走開,鬼使神差的,她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很香,江學長很喜歡,試著吃了一顆,發現很不錯。」蘇沁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我要回去了。」陳朵站起來,扭頭對江離笑了笑,「謝謝你的大白兔。」
她扭過頭看著放在書桌上爸爸的病例,她抓過來翻開,上面寫著,陳青岩,男,49歲,診斷為間歇性精神分裂症。
她忙得像個陀螺,沒有片刻閑暇,於是可以預見,她的高考分數,與她的理想差了十萬八千里。她到現在都記得,分數下來那天,江離興沖沖跑來找她,拉著她描繪精彩紛呈的未來。那瞬間,全部的委屈和不甘心湧上心頭,她尖銳的嗓音打破了他的侃侃而談,她說,「你是來炫耀的嗎?高材生,你的未來,我沒興趣知道。」
「陳朵!」江離焦急地喊她,「快跟我走!」
——《第三十八年夏至》
「是啊,以後畢業了找不到工作,來這裏收銀也不錯。」陳朵淡淡地說。
2
「這麼說是真的?」爸爸皺眉說,「是因為我嗎,因為我……」
她從枕頭底下翻出一張蓋著紅印的紙,那是一張專升本的錄取通知書,來自於江離所在的那所大學。
「就要睡了。」她回了一聲,「你也早點睡吧,晚安。」
8
兩年前,這座城市發生了一起重大火災,死一人,燒傷三人,死的那個人就是陳朵的媽媽。事故那天是陳朵十七歲生日,距離高考僅剩兩個月。因為媽媽的去世爸爸接受不了,整個人變得瘋瘋癲癲,成天穿著戲袍,抹著大花臉,吐詞不清地唱著戲。全部重擔一下子壓到了陳朵的頭上。
「陳叔叔,還是老樣子嗎?」他遲疑著,最終還是將話題,轉換到了陳朵爸爸的身上。
「西廂記啊。」陳朵心裏一陣溫暖的疼,她記得小時候媽媽告訴她,她和爸爸認識,就是排西廂記這齣戲,她是崔鶯鶯,他是張生,卻不想西廂記做了他們的紅娘。
「是啊,做兼職,你來買東西?」陳朵隨口和*圖*書問道,她寒假是在這家超市打工,每個月有一千塊的收入。
「明天再說吧,我要睡了,明天還要上班。」陳朵打斷了他的話,她現在的情緒不適合跟爸爸多說話,她害怕繼續說下去,她又要說出什麼傷害到他的話。
「陳朵,你還記得曾經的自己嗎,記得那個打死不認輸,說著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爸爸的那個陳朵嗎?」江離走近她,他拉起她的手,將什麼東西放進了她的掌心,他說,「陳朵,別傷害這世上你最愛的那個人。」
江離說,那個不是神經病,那個是你爸爸。
「啪嗒——」
「你也喜歡吃大白兔啊。」陳朵心裏劃過一絲淺淺的疼,臉上卻掛著淡淡的笑容。
兩年前爸爸生病之後,就沒有再回去唱戲了,家裡一直在用存款,還有媽媽去世時的賠償金。但給爸爸治病是一項很大的支出,他們總有坐吃山空的一天,高考結束之後,陳朵就開始了打工生涯,寒假暑假,都是在打工中度過的。
陳朵卻先開了口,「醫生說你沒事了,快好起來吧,不是要去超市上班的嗎?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上下班了。」
「你不知道,最難過的時候,我也曾在心裏想他為什麼還要這樣活著,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之所以可以那樣堅強,是因為至少他還活著。」陳朵擦掉了眼淚說,「其實我一直,都把他當做最後的依靠。不是我為他放棄夢想,而是拿他當做,逃避痛苦的借口。我害怕,不敢離開這裏半步,害怕一回頭,連爸爸也會消失不見。」
她消沉到了極點,連超市一起工作的人都發現了。
陳朵憎恨那場大火,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她也埋怨過爸爸,為什麼要生那種病,讓她的人生雪上加霜。他就像一根深埋地底的木樁,她被粗重的鎖鏈鎖在木樁上,只能以木樁為原點,拖著沉重的枷鎖畫著圈。這就是她所能看到的未來,簡單得讓人絕望。
江離問她,會考上的吧。
她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這一晚她做了個夢,夢裡媽媽還沒有去世,穿著漂亮的戲袍在戲台上,和穿著書生袍的爸爸,唱著一出西廂記。
他的眼睛里迅速聚集起水汽,最後凝結成眼淚滾落,他嘴唇抖的厲害,最終用力點了點頭。
江離頓時鬆了一口氣。
陳朵記得她,就是江離帶到她面前的那個女孩子,她記得是叫蘇沁的。
她攤開掌心,那裡是一顆大白兔奶糖。
「這個,我們等問過醫生再說吧。」陳朵說。
「怎麼了?」江離看到她忽然停下了手,不解地問。
所以她焦躁不安,她脾氣壞到了極點,她一氣之下砸壞了爸爸的唱片機,又在爸爸精神好不容易好轉的時候,對他大吼大叫。
陳朵一口氣跑出去好遠,最後她癱坐在公園的長凳上,喘得像個遲暮的老人。
陳朵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他,「從三年前,我接受了那張錄取通知書開始,夢想這兩個字,已經不存在我的字典里了。」
「我爸爸怎麼了!」陳朵的心跳非常快,像被一隻大手用力揪緊了,「江離你說啊,他到底怎麼了!」
打開家門,便聽到爸爸熟悉的唱腔,他穿著一件書生戲袍,臉上上著精細的妝,掐著身段唱著戲。
5
「你爸爸出事了。」江離抓著陳朵的手臂,拽著她飛快地跑出了超市。
全部的全部,都是因為江離——因為她偷偷的,喜歡江離。
「快點實現夢想吧,萬一以後我要找律師,你可要幫忙啊。」他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我們可是青梅竹馬。」
他不僅回來了,在回來的那天,還帶回來一個女孩子,他將那女孩子帶到她面前,微笑著介紹,「大一的小學妹,也是我們高中時候的小學妹。」
「我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卻忘了他也失去了最愛的人,他不能像我一樣,還可以沖他發脾氣,他把一切藏在心裏,把自己逼瘋了。」陳朵絮https://m.hetubook.com.com絮叨叨地說著,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江離,我怎麼會糟糕成這模樣?我總是遷怒他,我摔了他心愛的唱片機,我讓他一孤單,就是這麼久。沒有人比我更糟糕了江離!」
中午吃飯的時候,陳朵正埋頭喝湯,忽然有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猛地抬頭就看到了江離帶著笑意的臉。
是爸爸啊,是從她記事起,就在戲台上唱戲的爸爸。
「種下有兩年了吧?」江離感嘆了一聲。
到了醫院,陳朵飛快地沖了進去,洗胃已經結束了。
他是這樣介紹的,但陳朵從那女生的眼睛里,看到了對江離的喜歡。
「怎麼了?」那天之後,江離就沒來找過她。
「給你。」江離到底是不放心跟了過來,他朝她遞過去一隻手,掌心裏放著一顆大白兔。
不用拆她也知道是什麼,被她撕成兩半的錄取通知書,爸爸用膠帶粘了起來。
這是第一次,江離將女生帶到她面前,她明白他這個舉動所代表的含義。
大概是她仍然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生活,她向江離所在的大學,提交了轉本申請,隨後是兩年的辛苦溫書,終於終於,她得到了這張通知書。
「我們學校每年都有兩個專升本的名額。」江離北上念書那天,去見了陳朵,「怎麼樣,你敢不敢來?」
「我就在這裏。」陳朵扭頭看著仍在沉睡的爸爸,「我的夢想,我的家人,都在這裏。」
「不知道,也許吧。」陳朵聳聳肩,「不過你也知道,這很難。」
那樣,媽媽沒有離開,爸爸沒有生病,她有憧憬的未來,那個她規劃了很多很多遍的未來。
「不關你的事,只是考試不太順利,可能明年要重新考。」陳朵心裏很亂,隨隨便便扯了個謊,「我不會因為你放棄的,你放心。」
「是唱的什麼?」她忍不住開口問。
「幹嘛說這些,我們不是好朋友嗎?」江離笑著說,「我還在等你,你什麼時候來跟我搶第一名?」
「洗碗,就麻煩你了。」她說著,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房門在背後合上的一瞬間,眼淚就掉了下來。
「陳朵,他首先是你的爸爸!」江離用比陳朵更大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
「聽蘇沁說你在這裏打工,我正巧要買點東西,順路看看你。」江離說著在她對面坐下,「看樣子,工作環境還不錯嘛。」
曾經的樣子啊。陳朵愣住了,她忽然有些記不清,沒有生病的爸爸,是什麼樣的。
7
她說,不知道,也許吧。
「能給我五分鐘嗎?我有點事情……」爸爸遲疑了一下,小聲地說。
「他睡眠不太好,醫生給他開了一些安眠藥。」陳朵喃喃地說,「我為什麼這麼粗心大意……」
「對不起。」陳朵連忙說,「我……我只是……」
再見,我深深喜歡過的人。她在心裏說。
陳朵回頭望了他一眼,江離說,「你會考上的吧?」
「我今天心情有些不太好。」陳朵心裏很亂,「對不起爸爸,對不起。」
地上是一個老舊唱片機的殘骸,就在五分鐘前,她用力將唱片機捧起來,狠狠砸在了地上。
她說了謊。
她看得很認真,宛如他在台上,她在台下。也因為認真,她發現他似乎是和誰對著戲,唱唱停停,在他的世界里,此時一定有人跟他一起唱。
她關上房門,哭得肆意。
陳朵倒了兩杯熱水端過來,她在一邊沙發上坐下,抱著茶杯看著爸爸,「是你昨天晚上想和我說的事情嗎?」
「早點休息吧。」陳朵說。
他眼神驀地亮了起來,看著陳朵,有些不敢相信。
「驚喜是什麼?」她下意識地問。
「這就好。」爸爸似乎鬆了一口氣,「等爸爸找到工作,你就不用這樣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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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她將他露在外面的手放進被子里,手卻觸碰到一樣東www.hetubook.com.com西。
陳朵的眼睛驀地一熱,她連忙背過身去,不讓爸爸看到她紅了眼眶的樣子。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媽媽出事那天,他們在戲班子里排著西廂,不知道媽媽為她準備了個驚喜。
「陳朵!」一隻手用力抓住了她,江離帶著關切的聲音響在她耳邊,「怎麼了?剛聽到好大的聲音……」
「因為他是你爸爸,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他。」江離眼神亮得驚人,沒有一絲一毫的退縮。
爸爸已經脫下了那身花花綠綠的戲袍,他看著陳朵的眼神里,帶著一絲討好和謙卑,這種眼神陳朵不喜歡,很不喜歡。
「朵朵,吃晚飯了。」爸爸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她瞬間回過神來。將那張錄取通知書塞進枕頭下,她這才去開了門。
「可是醫生說你不適合出去工作。」陳朵眉頭皺了皺。
「一直等著你啊。」江離低低說了聲,只是陳朵離他有些遠,什麼都沒有聽見。
沒錯,陳朵的爸爸曾經是一個唱青衣的旦角,雖然只是在這座城市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戲班子里。
「傻孩子。」爸爸的臉色慢慢恢復了正常,嘴角邊還掛著一絲溫和的笑,「別和爸爸說對不起,做爸爸的,永遠不會生自己孩子的氣。」
「謝謝你江離。」陳朵真誠地看著他,「真的謝謝你。」
10
那天的大火,是從戲班更衣室燒起來的,電線老化走火,燒著了衣物,瞬間吞噬了那棟大樓。她一直憎恨那場大火,一直埋怨媽媽為什麼要去那裡。
只記得那是一張濃墨重彩的臉,穿著花影重疊的戲袍,在戲台上咿咿呀呀地唱。
爸爸低頭看著自己手裡的茶杯,「總是這樣在家裡,也不是個辦法。」
她打開來,是兩張摺疊好的紙張,翻開其中一張,上面是爸爸的字跡,他寫著:他想陳朵媽媽了,想去見她。讓她好好活著,努力成為大律師。
「知道了。」她挪開視線不與他對視,她從爸爸身側走過,爸爸跟在她身後,安靜的像午夜的幽靈。沉默著吃完晚飯,陳朵站起來要洗碗,爸爸卻搶先一步站起來,慌忙說,「我來吧,你去溫書。」
「不是你。」陳朵輕輕搖了搖頭,「不是你的問題,江離,是我,是我錯了。」
「江離?」她愣在那裡,「你怎麼在這裏?」
「誰讓你跟來的!」她抱怨,卻伸手接過他遞來的糖。
「要長命百歲啊。」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撲進他懷裡,「要看著我長大,看著我拿到本科證書,看著我穿上婚紗嫁人,我還想再聽到你唱的《西廂》……」
陳朵頓時煩躁起來,心裡不安摻雜著懊悔,「不要總跟我說對不起,唱片機……不是你砸壞的。」
陳朵低下頭緊緊抿著唇,像是在壓抑著某種情緒,「是啊,還是老樣子,時好時壞的。」
他又發病了,唱片機被她摔壞了,沒有伴奏,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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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的夢想呢?」江離臉上的笑漸漸收起來,「陳朵,你把你的夢想,丟去哪個角落了?」
她說到這裏驀地停住了。
「不是讓你早點睡不用等我回來了,醫生說睡眠一定要充足,有良好的休息身體才會好。」陳朵說著,將圍巾掛在衣架上。
「沒什麼,他說想媽媽了。」陳朵用力將另一張紙捏緊,不動聲色地塞進了口袋。
陳朵推開病房的門,爸爸已經睡著了,她看到他一動不動的樣子,心裏有些緊張,直到確認他的心跳,才稍稍放下了心。
「時間過的真快。」江離接過話頭,沒讓氣氛太過尷尬,「那時候我們高三,現在都大二了。」
等風吹乾臉上的淚痕,等眼睛不再紅紅的,陳朵才回了家。
她回了房間,關門的手在輕輕顫抖,雖然她看上去很平靜,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憤怒。
爸爸的視線朝她看來,他說,「忘了啊朵朵,是西廂記,看,媽媽唱的崔鶯鶯,爸爸是張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