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舊諾
虞侶站了起來,將他的凳子讓給了我,「你既來了,我便可以走了。」
窗外的一隻夜鴉忽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嚇得他把那本家譜摔到了地上。
兩人對視半晌,沈嶷先移開了目光,他將方才虞侶胡亂壓在一旁的一摞文書抱到了自己的面前,耐心地一張一張重新分揀出來。
沈嶷微微一笑,「聞家自是不消說的。而欒、許、成三家中只要再說服一家支持,此事便可決定。」
他第一次看到蔡家家譜的夜裡,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從床上爬起來偷溜回書房中,將那本破破爛爛的蔡氏家譜翻出來,看著最後一頁的陌生畫像,小聲地喊了一句「爹」。
「那王爺覺著,臣想把王爺拉去哪一邊?」
「你總算來了,」她從那盤果脯中撿了個尖尖上的,獻寶似的遞給我,「來嘗嘗這楊梅,看看與你在家中吃的可是一個味道。」
虞侶沉默,似有不同的想法,但終究沒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下去,「白鴻漸有個兒子?」
「我要娶安如諱,光明正大,明媒正娶。」
「那恐怕這下應坦再不喜歡也沒得選了,這唯一的兒子恐怕就是應坦要送進七王會議中的籌碼了。」
「唉,我最近食慾倒是好起來了。」說著,她又撿了個楊梅丟到嘴裏。她這麼一說我倒是也注意了,她臉圓了些,看著軟軟的,讓人很有想捏一把的慾望,皮膚倒是又好了,原本便白皙的她現在更像個粉雕玉琢的糯米糰子了。
「我還沒告訴他,」她聲音低了點,倒像是在小聲嘟囔給自己聽了,「不知道怎麼說。」
「吃過了嗎?」
正在此時,門「嘎吱」一聲被從裏面推開了。虞侶身子一正,面上倦容已消。白晏本就站得筆挺,這會眼神也亮了起來,就是應奎,手忙腳亂地將角帽扣在頭上,不免一番忙亂。
可再一個轉念,這又有什麼可惜之處?若非明帝如此這般,虞侶也寧可做個逍遙王爺,也不必著此盛服戴此高帽在此處受著此等罪。
虞侶想了想,總算記起了此人,此人名叫應奎,這人是應家一個旁系的子弟,自小養在應家,陪著應坦幾個兒子讀書習武,當半個兒子並半個書童地養著,哪知如今應坦子弟凋零,竟輪得上他代表應家來此了。
「你和二哥哥何時舉辦婚禮呀?」
虞侶向我走近了半步,近到我幾乎能夠感受到他呼吸出的熱氣噴在我臉上,那淡淡的酒氣灼得我臉頰越發地燒起來了。他抬起手,輕輕將我一側的頭髮掖到耳後,順手從發梢上取下一小片菜葉。我看著他淡定自若地將那片菜葉丟在地上,只恨不得也鑽進地縫裡去。
應奎已又將角帽摘了下來托在手裡,這帽子上以牛角為飾,甚是沉重,饒是虞侶也不免稍稍用手托著,但白晏卻一如兩個時辰之前的姿勢立著,半分晃動都沒有。
「灶上還熱著湯,喝一碗吧。」
「若這是一場勝負必爭之戰,你,沈嶷沈將軍,又站在哪個陣營里?」
我克制著語中的顫音,用全部的力氣一字一句地回應他。
接著白鴻漸轉向沈嶷,微微拱手,「沈將軍。」
「等等,你說應、白兩家?白家?白鴻漸?」
「沈將軍也還不知道嗎?」
「殿下不能娶安如諱。」
他的筆久久沒有落下來,直到沈嶷將自己手中的那張紙遞到了虞侶面前,輕輕地說了句,「好。」
出了房間往后|庭走去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天角檐邊,今日是個大好的晴日,有惠風徐徐,俳雲淡淡,丁點遮掩都不見,清清爽爽乾乾淨淨地亮出來。剛來虞國時我對這裏這樣慣常一覽無餘的天幕並不習慣,時常覺著光晃得刺眼,如今小兩個月過去了,反倒是喜歡上了這樣的天氣,晴時便肆意張揚,雨時便瓢潑淋漓。我靜靜地站了一會,看著這天角這屋檐,那清淡得滲出了點點灰白色的天色,轉過身來整了整衣衫,往院中走去。
虞侶看著沈嶷,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蔡氏後人?蔡氏早就在十年前被滅族了,哪裡來的蔡氏後人?」
沈嶷還以拱手禮,「白老。」
「你先回去換衣服,這裏我來找人收拾。」
「虞侶,你在七王會議上提婚禮之事了?」
「王爺,冬天下大雪,一棵樹被雪壓塌了,那可是最後一片雪花的錯?」
「整個虞國便是那棵樹,人人心中皆有一把算盤,都有所盤算,該來的,早晚會來。王爺歸國不過是一個契機罷了。」
「我開玩笑的,你這樣認真做什麼。」
虞侶心思已飄了出去,應奎見虞侶不理會自己,這才退後半步,站在虞侶身後,同白晏不輕不重地打了個招呼,三人就此各懷心思,只等著門中召見。
虞侶雙手撐著桌邊,他本比沈嶷略矮几分,再加上沈嶷是習武之人,身形魁梧,兩人站在一起的時候,也是沈嶷更多幾分威懾,只是現下,沈嶷坐著而虞侶立於高位,又以這樣咄咄的姿態逼人,倒顯出了虞侶少有的進攻性。
「怕你吃了酒,肚裏空空的容易醉,多少吃點墊一墊。」
「商人,趨利避害。他自然是為著更大的利益。」
於是沈嶷也低下頭來,裝作同樣無所用心的樣子。
沈嶷抬頭,看著書桌對面仍低頭看著文書的虞侶,虞侶說出這句話時如此的漫不經心,連翻動著書頁的手都沒有慢上半分,就好像同沈嶷討論著兵書中的一句話一樣平常。
「本王既已被推入了戰場中,至少要知道,本王和*圖*書在為誰揮劍拔刀。」
虞侶走到窗邊,窗外庭院中,安如諱正和聞兮講著什麼,聞兮聽得十分入神,不時地拍手捂嘴,全情投入。
「如諱你別急,二哥哥不是那種不守信的人,」許是我沒回嘴,惹得聞兮以為我為著遲遲沒有真正嫁給虞璽而心憂,反而安慰起我來。我剛想開口告訴她我並未因此而傷心,她卻說:「我聽沈嶷說,二哥哥為了你們倆婚禮的事在七王會議上據理力爭呢。」
虞侶著了最為傳統的世家服,通身黛青,角冠佩羽,候在門外,按沈嶷所言,按照安排,今日七王會議第一項大事便是三人列席旁聽一事,一旦通過,三人便可直接入席,拜見諸王。
「那老朽便告辭了。」白老又沖沈嶷拱了拱手,向虞侶行了個禮,一旁的白晏也一板一眼地隨著白老做,兩人就此離開。
沈嶷笑了笑,「現在虞國的朝堂中誰不知道皇上和世家不對付,這會誰退了一步,日後便是步步都要退,恐怕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虞侶知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故也不再多問,點了點頭轉身便要隨沈嶷離開,一轉頭,卻見一人立在自己面前,只見此人年逾五十,平眉星目,身形修長,臉頰微凹,不怒而自威,不拔而自挺,正是白鴻漸。虞侶作了個揖。
還未過那道院門,我已聽到聞兮嘰嘰喳喳的聲音,小姑娘鈴鐺一樣的嗓音,清圓,脆生,稍帶著點不自知的撒嬌,讓人一聽心便軟下來了。
虞侶不可置信地看著沈嶷,之前以礦產交易一事,欒銖英一口應下,再三保證,哪知今天七王會議上突然發難,臨陣反悔,的確打了虞、白、應、聞幾家一個措手不及。
管彤立在那大殿的石階下,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他覺著頭上的角冠重得厲害,偷眼看一旁的應奎已將頭上的角冠取下來托在左手中,右手不斷地為自己扇風。他也想如此,可站在自己身前的虞侶和自己右側的白晏一個比一個站得更加筆直,他想起早上婆婆為自己穿上這身品綠的世家服的時候嚇唬過自己兩句,說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動半點,他終於還是忍住了抬手動一動的想法,儘管這會背上已被汗水浸濕了,正癢得厲害。
「你先回去收拾一下吧,等你收拾好了我們再說?」
「噢,二哥哥原來這麼不耐在這,急著要走呢。」
「你這樣子,像極了成親幾十年的妻子等丈夫回家。」
我發不出聲來,只點點頭,她這才放開了我的嘴,坐了回去,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著頭絞著衣角。
「沈嶷,你說本王這趟回國,可是觸動了許多人的神經?這才如此深謀盤算。」
「本王記得應坦多子,不知他看中了哪個兒子想要送來同白晏一較高下?」
虞侶笑了笑,「這是他待你的好,你還這般挑三揀四的。」
「嗯,」聞兮點了點頭,「你也別板著個臉教訓我了,明明年齡比我還小上兩歲,連人都還沒嫁,卻要教育起我來怎麼生孩子了。」
「皇室鐵礦的三成,相當於把現下欒家的年收入翻了個番,他難道還想獅子大開口不成?」
虞侶想了想,點了點頭,「本王對白鴻漸此人印象頗深。此人苛己甚嚴,治家有方,並非那等貪腐之輩,若是世家子弟人人都如白鴻漸一般,也不至於腐朽至此。」
我正好將口中的楊梅咽下去,「殿下去忙吧,我陪著沈夫人就好。」
沈嶷抬眼,他的眼中是靜水流深,無半點驚瀾;虞侶的眼中如黃河滔滔,泄水直下,毫無保留。沈嶷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如今的虞侶,照比他所想要簡單的虞侶還相差甚遠,現在的虞侶,急迫、直接,便是想要做出一副深謀遠慮的樣子也會被自己輕而易舉地出賣。
他又偷偷地瞟了一眼立在自己前面和左右的三個人,七分羡慕三分惶恐。在家中時,他也曾在街上遇到當地鄉紳的馬車,見到車中那人在影影綽綽的帘子后挺得筆直的身子,那會同他一起在街上瘋跑的坊里的孩子們追著馬車往車中扔石頭,直到被車夫呵止,提著馬鞭要來抽他們一頓,方才一鬨而散。唯有他,會在街邊停下來,也挺了挺腰桿。
「此事聖上也考慮到了,這幾年之間,並非只有聖上盯著七王會議中這個位子,應、白兩家也死盯著不放,只是聖上之前一直不肯鬆口,因著沒有合適的人選,如今王爺回來了,便是再好不過的了。聖上不鬆口的時候,應、白兩家共同與聖上作對,當然是團結一致的。如今三人一同列席,等同於明晃晃地把鬥爭擺出來了,聖上就是要告訴應坦和白鴻漸,現在不是聖上同應、白兩家作對,而是虞家、白家和應家三足鼎立,倒是反而更易周轉。」
可他從來都不是世家養出來的公子哥兒,便是套上了這般華服,上了重彩,也裝不出那份舉手投足而來的貴氣。
「十歲,又自小流落在外,這哪裡是什麼蔡氏後人,這分明是欒、許、成三家的傀儡。」
即便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並不屬於那個村莊,那個坊,可兩年之前當撫陽城中的人找上門來,說他是蔡家後人要把他帶走時,他仍覺著這是一場騙局。也許是那早就看不慣他的養父養母為了趕他出門,也許是那個天天騎在他頭上的鄰居孩子為了讓他出糗而請人來下的套,可養父養母還是收了錢,歡天喜地將他趕出了門。
聞兮慌張地湊過來,手一把按hetubook.com.com到了我捂著嘴的手上,倒是將我的嘴堵了個嚴嚴實實,大眼睛水汪汪的,既緊張又害羞。
「叫虞侶啊,或者同我姐姐一樣叫侶哥,」聞兮吐了吐舌頭,「你看我不就一直管沈嶷喚沈嶷,何時叫過他一聲沈將軍。」
「我生下來脾胃就弱,也吃不了許多。」
「現下這般,倒未必是壞事。」
當日的相依相偎是真的。
「不論如何,為了讓你進入七王會議,必須首先要爭取應、白兩家同意。臣與聖上思前想後,只有同兩家做交易,同意虞、應、白三家各派一名子弟進入會議,三人且做旁聽,至於誰日後成了正式成員,再作打算。」
而應家來人,的確不是應玉堂。虞侶和白晏已來了有一時片刻的了,應家馬車才匆匆趕到。虞侶回頭,剛看到一人從馬車中鑽了出來,穿著黃色的世家服,但角帽卻還抄在手裡,一面急走著,一面匆忙忙地把角帽往頭上扣,至於跟前,先笑嘻嘻地對虞侶作了一揖,起身便湊了過來,「昭王殿下可還記得我?你小時來應府,我陪殿下一同掏過鳥窩的。」
「你這湯倒是實誠,不知道的還當是滿滿一碗燉菜。」
「請虞氏昭王、應氏應奎、白氏白晏、蔡氏管彤入見。」屋中終於出來了人,四人心中都暗暗舒了口氣。管彤邁步出去,卻一個恍惚差點摔倒。他慌張地四下看了看,發現並沒有什麼人看到他的狼狽,連忙小跑幾步跟上了虞侶,目光再不敢四處亂晃,直到進屋之前,一直都鎖在了虞侶身上。
他拉著我坐下,伸手輕輕點了一下我的鼻尖,我還訝異於這動作的親昵,他又湊了過來。
「白老,多年不見,還是威儀照舊。」
「那你呢?」
他看著我,笑開了來。我看著他那毫無顧忌的一笑,忽地落下淚來。我抬手胡亂地在臉上抹著,眼淚卻越抹越多,同頭上流下來的湯汁混在一起,糊了滿臉,卻越擦越是擦不幹凈,我知自己這會的樣子肯定難看極了,索性背過身去,不讓虞侶看我。
「卻也未必,應玉堂此人,深不可測,應坦未必能夠左右得了他。」
新年過的甚是沒趣,沒幾日要打春了。虞侶在府中待的時間越發少了,我又不好一人出門,只有盼著聞兮偶爾上門來,我方才從書房中出門見見院中陽光。
虞侶緩緩地搖搖頭,「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哦?」沈嶷終於重又抬起頭來,看著虞侶,虞侶卻依舊低著頭,擺出一副並不在意只是閑聊的樣子。
不用餓肚子幹活的兩年很快就過去了,他那深凹下去的兩頰也有了些肉,雖說因著從小便挨餓,他身子還是照同齡人瘦小很多,但總歸看上去不是隨時都會摔倒的樣子了。可今天他見到了這三人,便好像又回到了當初看著馬車駛過,只能在街邊停下來挺挺腰桿的少年。不,甚至還不如當年,當年的他便是再受盡了責打辱罵,那比鄰裡間其他家孩子筆挺得多的腰桿卻從來沒有軟下來過,可今日他才發現,他挺直腰桿的方式原來是那般的僵硬與刻意,右手邊白晏的身子也挺得很直,可卻不是那樣筆挺挺的刻意拔起來的直,而是彷彿青竹一般,帶著一種從地裏面拔節而出的與生俱來的從容。而左手邊的應奎,一點都沒有挺直腰桿,整個人鬆鬆垮垮的,卻帶著彷彿將衰未衰的牡丹一般頹唐的貴氣。而站在自己前面的虞侶……
「現在看來,恐怕欒、成、許三家早已結盟。這個蔡氏後人是個不過才十歲的少年,名喚管彤。按照欒氏幾人的說法,蔡氏雖族滅,但是血脈猶存,就存在這個少年的身上,按照他們的調查,管彤是當年蔡氏第五子府中姬妾的遺腹子,今年剛十歲,被他們帶來了。雖然當年蔡氏第五子便不是嫡子,而管彤更是連個姓氏都沒繼承來,但到底是血脈,至少有與你們三人一樣有旁聽資格。」
「如諱,你可以再信我多一些。」他聲音沉沉的,這不是他第一次讓我信他,可他聲音里的東西卻與在璽國時全然不同,彼時的他,像是一尾求生的魚,牢牢地攀住我,哄我信他,誘我信他,逼我信他。今日的他,卻終於有了底氣,他將自己立在那裡,便是告訴我,他能護我周全。
「只是若本王同白晏、應玉堂兩人一同列會議之中,若是凡遇大事決策,兩人便齊心同本王作對,到時本王也不過成了個有名無實的擺設。」
「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啊。」
「皇兄太心急了,哪有那般一帆風順的事情。」
白晏通身為墨,見到虞侶端端正正地行了拜見禮,便安靜地立在一旁,其寡言而沉思之狀貌,確是與虞侶記憶中的白鴻漸如出一轍。
「有此一諾,有生之日必踐。」
我搖搖頭,若說來到虞國之處我還有些焦急期盼,如今形勢我已無所謂了。虞侶陷在那七王會議的波瀾里久久難以抽身,此時迎娶個外邦女,不知又被人當作什麼把柄來左右制衡於他。我原盼著他歸國之後能做個清閑王爺,雖說難免門庭冷落,最差不過是軟禁于王府之中。剛回來時見到明帝待虞侶如此親切還為著帝王之家原也有如此兄弟情深而感慨,如今看來還不如明帝同虞侶親情淡漠,多有忌憚的好。
「嗯,我不急。」
自從虞侶入七王會議以來,我更加閑下來。原盼著在虞國度過的第一個新年,也轉眼就過了,除夕夜那晚虞侶回了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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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兮嚼著這次帶來的新鮮楊梅,這楊梅倒是新鮮的了,既酸又澀,一入口中連我都控制不住地齜牙咧嘴。可這回聞兮倒是吃得開心,將楊梅核兒含在嘴裏,從左邊滑到右邊,臉上微微鼓起來,可愛得緊。
「如諱,你千里迢迢隨我來這裏,本王要給你一個交代。」
「王爺在哪邊,臣便在哪邊。」
可惜應玉堂空有滿腹學問一腔抱負,卻不得父親信任,無處施展。
「唔,還是好酸。」
應奎東瞅瞅西看看,一旁的白晏分毫不動,像個雕塑一般,應奎心中暗自翻了個白眼,又看了看虞侶,見虞侶雖面有倦容,但顯然是在強打精神也要支撐著,應奎心中不免叫苦,他原想著若剩下兩人中有人有偷懶之意,他便可一同偷個懶,哪怕只是把這帽子放在地上,席地坐一會都好,哪知兩人都這般堅持,他也就不好一個人閑散。他又強打著精神支持了一會,但這腰桿只直起了片刻便覺得腰酸腿疼,身上無一處不抽搐的,他終於忍耐不了了,開口道:「我說,你們……」
「小心!」虞侶一把把我拉過來,可他的手再快,也終究比不上那飛濺的湯湯水水快。他見我一身狼狽,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也顧不得他身上那身錦繡綢緞是怎樣的昂貴之物,抬手就往我身上擦,擦了兩下見終究是擦不幹凈的,便拉著我往廚房外走。
沈嶷點了點頭,「這下麻煩了,如今已不僅是聖上與世家之爭,也不僅僅是應、白兩個大世家分利了,連這些小世家都已暗自有所盤算。」
可還沒等我張嘴,下一秒他就突然湊了過來,他突然的靠近更加使我無法思考,只獃獃地由著他在我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等我反應過來,只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就地自燃起來了,抬起手來又想打他,又想捂住自己的臉,可只覺得手上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最後手只停在了半空中,任由他牽了過去,握在懷裡,貼在他的胸口上,原來他的心跳得如此的快,如此的有力,我覺得那心跳以我的指尖為導引,一路沿著我的血脈上導,直至於心臟,咚咚,咚咚,連我的心也隨著他心的頻率一同跳動。
「可皇貴妃從來都要向明帝稱陛下,可不能向你一樣直呼其名呢。」
在虞侶身旁兩側,各站著應家與白家之子,也同虞侶一樣身著世家服。虞國的世家服是最為傳統的服飾,七大世家為純色服,其餘地方上的小世家各有雜色服。七個世家各著一色,其中虞家是最為尊貴的青色,應家為黃,聞家為白、白家為墨、欒家為赤、成家為橙、許家為紫,只有七王會議這種以世家身份為標榜的重大集會中才會要求著世家服。
「應白兩家各成一營,皇權又一營,欒、許、成三家結為一營,四方勢力時而聯合時而對抗,這樣平衡制約,不失為好局勢。」
他卻真的像是做夢一般,被帶來了撫陽城,在接下來的兩年中,他戰戰兢兢地過著從未想過的衣暖腹飽的生活,甚至還有先生來教他讀書習字,等到他認了許多字之後,便開始給他講蔡家家史,同七大世家。
這邊應坦訓斥著應奎,應奎一面解開角帽,一面三兩步地追著應坦而去。這邊沈嶷也走了出來,他走到虞侶身邊,低聲道,「事情有變,王爺先隨我回去,我們從長計議。」
他記得,他原來都記得。
虞侶將手中所有的文書壓在一起,一併砸到了手邊,終於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沈嶷。
五日之後,七王會議。
「白老說得有理。」
我瞬間臉漲得通紅,從他身邊跳了起來,可這一跳好巧不巧,手正好把那大半碗湯打翻,碗碎在了地上,一半湯灑在了地上,另一半劈頭蓋臉地灑了我一臉。
「本王答應過你的,大宴賓客三日三夜,杯酒不斷,筵席盛樂,將虞國風俗民貌,盡承卿前。」
聞兮見我並不答話,以為我為此事心有鬱結,拉了拉我的衣袖,「你莫急,方才二哥哥還同我說,他已在想這件事了,很快的。」
「皇上只是氣自己被欒家擺了一道,一直以來只盯著應白兩家,卻被這看似不打眼的小人騙了去。」
「七王會議之爭已持續數年,蔡家被族滅之後七王變六王,表決時常出現左右兩派爭執不下的情況。但這麼多年也無法定下合適的人選,皇上與應、白兩家之爭越來越烈,這個位置成了至關重要的籌碼,無論加在哪一方勢力中,必使天平傾斜過去。」
虞侶翻過了一頁紙,輕飄飄地放在了左手邊。
虞侶慢慢坐了下來,嘆了口氣,「是,動一個欒家不難,只怕牽一髮而動全身。只是本王不懂,欒銖英此時反悔,為著什麼?」
我心中一暖,另一隻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他回頭看著我,有些疑惑,「怎麼了?這裏你不必擔心,快回去洗個澡。」
白鴻漸端端正正地回了個大禮,「昭王殿下,多年不見,殿下已是神仙風采。」
虞侶點了點頭,伸手又偷了個楊梅,這才在聞兮的嘀咕埋怨中轉身走了。虞侶一走,聞兮就搬著凳子移到我的身邊,拉著我的手臂,「如諱,怎麼你還叫二哥哥作殿下,你們都要成親了啊!」
「一旦兩方人馬站到了戰場之上,或進或退,有勝有負,可以這m.hetubook.com.com樣耗著,可便是這樣耗上十年,耗上二十年,總歸要決出個勝負。」
「如諱,你都在這待了這麼久了,怎麼還是這麼瘦弱?是不是二哥哥虐待你,我可要去找他說道說道。」
「從今往後,別人有的,本王要你也全都有。別人沒有的,本王也要為你爭來。」
「吃了盞酒,肚子里還是空的。」
「七王會議之事,定下了?」
腦中忽地靈光一閃,我一捂嘴,恍然過來,「你莫不是……」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門中卻還是毫無動靜。
我終於問出了今日我苦苦等他回來想問的這句話,語畢,我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他倒是愣了一下,鬆開了我的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
「只是這交易卻是不能擺在檯面上說的,他便是反悔一千次一萬次,你我乃至於聖上也不能用這見不得光的東西指責他,更不用說降罪於他了。如今世家與皇權本就劍拔弩張,聖上絕不敢在此時對欒家發難。」
面有怒容的那個正是應坦,他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到了應奎身旁,臉上怒氣又重了幾分,「把你那戴反的角帽摘下來,丟人現眼的東西。」
沈嶷牽了兩匹好馬,不必與虞侶多說什麼,兩人各乘一匹,一路打馬疾奔,回了昭王府。進了昭王府中,虞侶連衣服都來不及換,沈嶷也未同妻子聞兮多說什麼,只說有事與昭王商議,兩人便進了書房中。
另一個讓他不敢移動的原因是,他身上這身世家服是他有記憶以來穿得最好的一身衣服,絲綢質地,順滑得像是水流一般,輕輕籠在他身上,他便覺著自己像是套上了一層尊貴的皮囊,他只怕自己笨手笨腳的,便將這衣服碰髒了。早上換衣服的時候,他聽到一旁的侍女們小聲笑他,身子緊緊繃著,沒半點世家公子哥兒的模樣。
「他是有備而來,按照時間估計,恐怕當時他應下礦產也是緩兵之計。」
只是不知來日功成之時,他又會否懷念今日的虞侶。
那天晚上,我沒有如往常一樣早早地回房睡了,而是坐在大廳里等著虞侶回來,終於在漏更過了三更時,等到了風塵僕僕的昭王殿下。仔細想想,我也有小半月沒有見過他人了,今天一見,看他竟是消瘦了不少。虞侶見到我在等他,也吃了一驚,我上前兩步迎他,順手接過他手中的外衫。
「王爺,白鴻漸雖無錯處,但他盡心竭力維護的世家卻是爛到骨子裡了,若是一條胳膊都已糜爛至如果不砍斷便會威脅生命的程度,還會有人在乎一枚漂亮的指甲嗎?」
「欒、許、成三家雖比應、白兩家是小姓,但仍是這虞國最大的幾個世家,這番操作,對他們全無益處,卻憑空在七王會議中給他們加了掣肘之力,如何說服得了?」
「那倒也是,」聞兮鼓著臉想了想,「還是在家中自在,姐姐入了宮不知道有多少規矩呢。」
「今日之變實乃突發之事,只是欒氏所言也非無禮要求,還請沈將軍多加思索,好生商討。」
聞兮撅了噘嘴,「二哥哥若是覺著這是他待我好,但便讓他這樣待你好了,我可不要這樣酸溜溜的好。」
說著我又拿了個楊梅塞到嘴裏,聞兮看我吃得津津有味,也抵不住誘惑,也挑挑揀揀了個扔進嘴裏,接著她的小臉就皺成了一團。
我搖了搖頭,「我今天等著你回來,就是為了問這一句話。」
「欒銖英這一手也算得上有魄力,放著到手的金銀,又頂著天子之怒也要在七王會議里搶下一席之地。」
「臣與王爺在同一邊,不管是王爺將臣拉過去,還是臣將王爺拉過去。我與你,在同一邊。」
「你可知璽國太宗年間曾有一謝寂案?此案牽連人數之多,血流之眾,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當事人謝寂卻著實清白無辜,他唯一的錯處,大概便是生在了那個年代與那個位置。」
虞侶再開口,語氣依舊淡淡的,就好像之前的那句話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我笑了笑,這一句「很快」也不知是虞侶用來敷衍聞兮的,還是聞兮用來安慰我的。
「未必吧,」虞侶忽地站起身來,身子向前傾著,向著沈嶷壓迫下來,沈嶷倒是毫無動作,連頭都沒有抬,「本王時常覺著,你想把本王拉到某一邊去。」
虞侶伸手揉了一把聞兮的頭頂,「傻丫頭。」
「總體上看,應、白兩家都是要以世家利益為重,因此大事上要協力對抗聖上,但好在這兩家內部也不是沒有矛盾。應家從來都是僅次於虞氏的大世家,多少看不上白家這新興之輩。而白鴻漸又一向覺得應坦貪戀權欲,治家無方,就說這七王會議之事,兩人聯手反對聖上選人代替蔡家,但又都有自己想要推舉的人選,也正因為他們終究無法真正聯手,聖上才能找到一些縫隙,插手其中。」
那是管彤第一次見到虞侶,在他日後的幾十年人生中,無論他以何種方式在什麼處境下面對著虞侶,他總是會想到那一天朗日微風,在他面前佇立從容的身影。
虞侶點了點頭,「這樣看來應、白兩家是沒問題了,只是剩下四家又該如何是好?」
我心中一窘,「他……總歸是昭王,不叫殿下又叫作什麼呢。」
「白晏,海清河晏,倒是個好名字。」
我伸手摸摸她的頭髮,沒再搭話,心中卻少不得艷羡。聞兮澄澈見底,一眼望透,沒半點矯作掩飾之處,我見了聞兮,見了沈嶷,甚至見了虞侶之後和*圖*書便可以想見,她從小到大是如何被小心翼翼地保護起來,惟有這樣才能養出這樣素玉一樣的性子。
我一時語塞,只顧著獃獃地看著他,竟不知說些什麼。許是我的樣子太呆了些,他看著我傻愣愣的,竟笑了出來。這下我總算知道要說什麼了,他這人好端端地便要來笑我,像是要極力彌補臉上的漲紅帶來的愧疚感,想要大聲呵斥他。
「他與皇兄交易,也敢反悔嗎?他便不怕天子之怒嗎?」
「就說,恭喜將軍喜獲麟兒。」我有意逗她,她果然伸手過來拍了我一下。
沈嶷一愣,「是我疏忽了,不錯,這十年之間白家勢力漸增,如今雖照舊比不過出了歷代皇后的應家,但也是一家之下,五家之上的大世家。」
「……我不愛吃這果子,酸得牙倒,上回沈嶷從南邊帶回了不少,我吃了不過兩三個餘下的都賞了下面的人,同他說了別再帶了,前日又送來了一筐,聞著都覺得口中生津,沒完沒了地咽口水。」
聞兮把楊梅核兒吐了出來,皺著眉頭盯著剩下那大半盤楊梅看了好久,又伸手撿了個塞到嘴裏。我看她吃楊梅的樣子甚是好玩,便開口打趣她,「也不知是誰原來天天叫著楊梅又酸又苦……」
「如諱!」聞兮面對著我,一看到我便招起手來,虞侶也轉過身來,含笑看著我。我覺著臉上一紅,又拉了拉身上的裙子,這才三步兩步地到了兩人的身邊。
「這麼大的事,你還是早些告訴沈將軍的好,」我想了想,正了正臉色,「你是頭胎,年齡又小,還是早些開始準備的好。」
「欒銖英不要錢,他要蔡氏後人進七王會議。」
半晌,他終於動了動手中的文卷,他提起手中硃筆,在其中一行末尾處畫了個圈,然後突然又開口。
我轉過了那道院門,果然見聞兮和虞侶正坐在那院中的石凳之中,見兩人之中的石桌上擺著一盤楊梅果脯,冬天里新鮮水果難得,但能在這遙遠的北國見到家鄉味道實屬不易。我在家時便愛吃楊梅,本以為到了這北境日後再想吃這南方果實卻是難了,哪知道在這見到了,聞著那絲絲酸酸的味道,口中已不由得生津了。
虞侶眼中波瀾驚動,潮汐漸漸退去,天地之間又重回寂靜安寧。他身子慢慢頹下去,坐回到椅子上,低下了頭,看著手中的文書,半天都沒有翻動一頁。
「若是沒有這樣一戰到底,誓分勝負的覺悟,從一開始便不該上到戰場上來。」
他倒是聽話,一路無語,只是乖巧著任憑我把他領到廚下,盛了碗湯,湯碗中各種作料堆得滿滿的,我為他端過去時候小心翼翼顫顫巍巍,還差點就翻了他一身。他強忍住笑意,穩穩地從我手中接過了湯碗,喝了幾口。
「說來也是一件趣事,應坦家中五子,這幾年間竟全都沒了。這民間坊里可都流傳著,應坦作惡太多,他的兒子便是被閻王抓去來抵他的罪孽的。不過臣記得應坦還有一子,當年同殿下一併去了璽國,此番可跟著殿下回來了?」
當日的惺惺相惜是真的。
管彤又偷偷看了一眼虞侶,他立在自己的面前,連正臉都看不到,可便是那個背影,將自己整個身子都能籠罩進去的背影,有微風吹過時那身青色的世家服的影子微微搖曳,管彤的心跟著重重地顫了一下,他連忙低下了頭,又挺了挺腰桿。
可那一日他也並沒有想到,這樣古井微瀾的背影,或是一生絕影。
「是,白家三代單傳,白鴻漸的獨生子名為白晏,小王爺三歲,也是白家一直爭取進入七王會議的人選。」
「欒銖英反悔了?」
「這重要嗎?」
應奎扣好了角帽,這才抬頭細看,只是出門來的卻不是來喚他們進去的小吏,而是列席諸王,他們或面含得意,或平淡無波,或眉目焦慮,或面有怒容,各自走了出來。
沈嶷將「殿下」兩個字咬得極重,半晌,只聽得見虞侶翻動著文書的聲音。
分明是回嘴,可聞兮說到「生孩子」三個字的時候氣勢又不由得弱了下來,我心中覺著好笑,也不再逗她了。
虞侶突然回頭,看著沈嶷,「沈嶷,本王不願做謝寂。我,不願成為那個千古罪人。」
「皇上發了好大的脾氣。」
「什麼?婚禮?」我大驚,手一抖,整盤楊梅都被我碰撒在地上。
那酒,那茶,那相交之樂,都是真的。
「陛下已派了人去見欒銖英了,許諾只要此事成了,此後皇室鐵礦中分三成給欒家。欒家是商賈出身,向來重利,此番相誘,必有所獲,王爺就等著好消息吧。」
那個明明只在他的身前,卻好像一輩子都只能這樣仰望追隨著的背影。
「殿下,你可在戰場上看到過久和之事?」
我接過了楊梅,一口咬下去,只覺得甜得厲害,讓人膩得慌,好容易咽了下去,舔了舔牙齒,這才嘗出了一絲楊梅的清爽酸澀,足以讓我貪戀。
虞侶拾了筷子,從碗里夾了幾口吃了,便放下了碗,我見那碗中沒下去多少,忍不住開口問他:「怎麼只吃了這麼幾口,是不合胃口嗎?」
虞侶點點頭,「此人名叫應玉堂,當年是應坦一個不受寵的側室所生。本王前往璽國的時候,母後放心不下,向本王這位舅舅討個人來隨本王一同出行,應坦就塞了他過來。一來是母親不受寵,二來聽說應玉堂出生時天有異象,應坦覺得是個不祥之子,一直不喜歡這個孩子。」
虞侶又翻過了一頁紙。
「我要娶安如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