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承諾
聞與倒是不甚在意,她輕輕地笑了笑,「侶哥,這十年以來我慢慢才明白,這偌大的撫陽城,這偌大的虞國,唯獨宮中,是從來都不起風的,那宮牆深深,風雨都擋在了外頭,但不是說看不見了,就不存在了。」
虞侶點了點頭,「是。」
「許了。」
霖科十一年,也就是明帝正式登基之後的第十一個年頭,明帝下詔,以昭王殿下為首,沈嶷大將軍與管彤學士為輔,徹查封國貪腐一案,勢要將之前從封國軍貪腐中暴露出來的各地貪腐清查到底,在七王會議上除應、白兩家之外其餘五家皆贊成此事。一時之間,人心惶惶,表面上還是一片平靜的朝堂,暗地裡早已是風雨飄搖之景。
「虞侶,你去不得封國!此行兇險,十之八九有去無回!」
就連同欒銖英周旋的過程都同他所料不差,欒銖英素來愛財,那便許他財富,這次沈嶷一開口便是十港三礦,饒是欒銖英也嚇了一跳,疑心沈嶷空口白話,可聽沈嶷細細說來,那三礦本就是白袍軍所掌軍產,而十港中有一半是聞家私產,另一半是昭王所有,說來說去,都是沈嶷作得了主的東西。欒銖英自是不知明帝背後更深的打算,只當這一次要借個由頭將應、白兩家嚴懲一番,本便是有利無害的事情,如今再加上沈嶷這樣重的籌碼,他便一口應了下來。
我下意識地這樣回答,哪知這句話說完之後虞侶便沉默了,於是我們兩個人就在沉默之中將這些書收拾好了。覺得額角出了層薄汗,抬手擦了擦,這才起了身,哪知一起來,虞侶看著我的臉愣了一下又是「撲哧」一笑。
這院中常年伺候的幾個下人見葉夫人來了,都自覺地避開了。這院落一向同許府中其他所在不同,單說這些下人,挂名都不挂名在許府下頭,是葉夫人親自挑揀買來的,平日里也不必做其他活計,只在這院中伺候便可,例錢卻比照府中好些辛苦的下人們還要高上一兩分,況且這院中住著的本就是個病人,一日中能得個一二個時辰清醒著便都是好的,所以清閑得很。唯獨有一點不好,便是葉夫人吩咐了,如非必要,這小院中的人是不可擅自到府中的,所以難免寂寞。
可他終究還是不忍的,聞與說得對,不管她是否是貴妃娘娘,不管他是否是昭王殿下,不管他二人這場無疾而終的少年情愫中到底是誰拋下了誰,聞與是聞家之女,他是虞家之子,他二人相伴長大,這份情誼是任憑什麼都不能改變的。
「好,我答應你。」
「沈將軍要是如此說來,那我只能請將軍走了。」
我踉蹌了一下,整個人向後跌坐在了椅凳之中。
虞侶感覺到聞與的話中有一絲異樣,似乎聲音在微微顫抖著,但他還是接了下去,「無論發生了什麼。」
世人只見許言娶葉落之後許家境況每日愈下,是為葉落狐媚惑夫,至於不思理家的程度。
「不必了,今晚我一人睡著,你吩咐他們都歇了吧。」
「說吧,我能做到的,必儘力而為。」
許言遇見葉夫人,原算不上什麼金玉良緣。
許是最近管彤總問我借史書,又勾起我肚子里的書蟲了,這會倒是想起來之前在虞侶書房中看見過一本虞國的野史,當時只粗粗地翻了兩頁未及細品,這會想起來了便抓心撓肝地想看。我到書房旁走了兩圈,見書房中不像是有人的樣子,這才推開了門去進了房中。之前滿架的書籍倒是還在,只是在一旁離桌子更近的地方加了兩個架子,上面雜雜亂亂地堆了好些卷宗和賬本,大概是這些日子他們查賬的結果。我不理會這些東西,直衝著書架過去,看了一圈,才在架子最高處尋見了我要找的那本。我剛踮起腳去夠那本書,便聽見身後門咯吱一聲,我心中一慌,又急著轉身,手上失了分寸,只聽見撲通撲通撲通,書架上的書被我拽落了一地,我哪裡來得及細想許多,只顧著抱著頭蹲在地上,免得被許多的書砸傷。
他沒回答我,手下那溫柔的動作倒是沒停下,可我分明看到他的目光越來越冷了。
「聖上想要的是一勞永逸,」虞侶微微轉過身去,半張臉對著我,另外半張臉陰影籠罩著,「封國兵也好,白袍軍也罷,天下之兵,盡歸君上。」
我心中氣不過,索性抬手張開五指往他那張俊臉上一按,他來不及反應,被我結結實實地在臉上按了個灰手印。
成功地勸服了葉夫人之後,沈嶷幾乎是帶著如釋重負的感覺登上了成家的大門。這三家一家一家勸說過來,欒家最易,金錢收買即可;許家晦暗,難在一個無法捉摸上,但好在葉夫人所提的要求也不是什麼極為困難的事情;成家便不同了,沈嶷早就心知肚明,成家要的是什麼。這件事從來就不是難在說服成家上,而是說服另一個人。
葉夫人慾留不留沈嶷吃飯,沈嶷心知這葉夫人平日里常規的往來禮數分毫不差,但許家自從被她掌權之後愈發地門第幽深,不納外客,況他面對著這個他看不清的葉夫人,總覺得身上冷颼颼的,便告了辭,葉夫人也不強留,任沈嶷走了。
明知今日這人是憋著氣來同自己說話的,但聞與臉上半分惱意沒有,她依舊那麼輕輕淺淺地笑著,那個笑容是獨一份的,專屬於聞貴妃的笑容,從從容容,端莊淑嫻,彷彿發生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讓她有半分動容,便是山崩海嘯于眼前,她也會這樣溫婉堅毅地笑著,然後用那雙柔荑將山海一一歸置回位。
「是了,籌碼,我踏上了這戰場,於是連我都要以身為籌碼了嗎?」
撿了書之後天也不早了,管彤便告辭離開,我立在檐下,看著那半是少年模樣的身影遠去,帶著點混合著青澀的急促,不由得想起當初身在璽國時每每從家中急匆匆地往返著史台的自己,不由得看入了神。
「你要去封國中?」又是幾日不見我這名義上的夫君,哪知道他一回來就帶來了這般消息,直將我因乍見到他心中升起的那點欣喜都沖刷得一乾二淨。我心中一驚,幾乎將手中的杯盞也摔個粉碎。
「虞侶……」
「你可以再勸勸聖上,這次封國兵之事,原本就與白袍軍無關,他大可以先利用流民帥將世家剷除,日後再削白袍軍之權……」
他擦著我的臉頰,我幾乎恍惚了起來,就好像又回到了我們倆剛到撫陽城的時候,那會沒有什麼七王會議,沒有什麼世家之爭,沒有什麼封國貪腐案,那會虞侶還是個久游于外不被人識的空殼王爺,那會的昭王府中一點都不如今日這般熱鬧,但卻溫馨又溫暖。
別說這是一對一打眼便不登不對的關係,光是葉落身為虞氏旁系的遺婦,她便無法再嫁許言。哪知許言見葉落,便是一眼定了終身,便是要將整個許家都作聘也非要娶葉落不可。直鬧得許家族中耆老橫眉,族人冷目,許言前所未有的一意孤行。在遇見葉落之前,許言面對著這世間萬物永遠是一副不甚用心的模樣,清清淡淡的,只關心天上的事,毫不在意人間如何。就連父母仙逝至虞璽大戰,他從來沒半點張黃。喜他的人認為這是他窺得天機,便於人事皆看淡;不喜他的人說他薄情寡慾,不忠不孝。可無論是喜他的還是不喜他的,他都全然不放在心上。
「你……」虞侶開口,還想要說些什麼,但聞與已經揮揮手,阻止了他。
「可是你……」虞侶瞪大眼睛看著沈嶷,他無法想象沈嶷放棄白袍軍,就像他無法想象一個正常人放棄自己的生命。
沈嶷思忖片刻,終於開口,「夫人所求之事,是古今前所未有之變革,可否容在下同昭王殿下商量一二。」
「成家許了?」
「貴妃娘娘。」
就這麼說說笑笑的,我便當真領著他到我的小書庫中,任他在其中挑挑揀揀。
「不必勸我了,」虞侶轉過身去,窗外
和-圖-書
正是血墨殘陽,一片寂寥與熱烈,「我既選了這條路,便是以身飼虎,義無反顧。」「許言,我們都老了吧。」
成了,雖然這不過是三家中的一家,但只要有一家開了這個口,他之後再找上成家和許家,便會遊刃有餘得多。
沈嶷心中漸漸升起了一種不好的感覺,他突然覺得面對著面前這個他從來就看不透的夫人,要難於他面對著萬馬千軍。
這一邊,全然不知剛與自己反了目的友人已將自己的未婚妻交託給了他,沈嶷正從欒家的大門中走出來,一襲黑衣,一汪夜色,濃得幾乎讓人看不清他。只有在徹底邁出了大門的時候,他總算是舒了一口氣。
我一個踉蹌,終於還是坐了下去。拔封國,動軍馬,哪一項不是驚天動地的事情,如今竟是要雙管齊下,聖上這是要置虞侶于隻身流離的境地嗎!
沈嶷走了,葉夫人卻也沒立刻離開,她就坐在椅子之上,目光淡淡的又模糊,不知在想些什麼,貼身的婢女早就習慣了葉夫人這般,只輕手輕腳地又去換了一盞茶,哪知茶剛奉到了葉夫人面前,葉夫人倒像是如夢初醒一般。她揮了揮手,婢女知趣地將茶撤了下去,扶著葉夫人起了身,輕聲問:「夫人今晚去哪位小郎君房中?」
說是一人睡,葉夫人卻並未直接就寢,她卸了釵花,去了粉黛,上了寢衣,打發了婢女,便自己一人又出了房門,只是她並未往西廂房——那裡住著個入府不過一月的年輕小郎君,這會已熄了燭火了,想是聽了婢女傳話知道她今日不會再去了,也未往東廂房——那裡住著上回沈嶷來時擅自闖入前廳的郎君,自那次過後他一直安分,再不敢有半分逾越,而葉夫人素來是個不記仇的,便也照舊寵愛著他,這會東廂房的燈火還躍躍地跳著,許是他心中總還是盼著或許葉夫人一會改了主意便去了,也許是他也正收拾著準備入睡。
「如果我妥協呢?」
這世間絕色萬千,殊才琳琅,溫婉不計,但任憑萬花爭芳,無一朵入得了他的眼。
「你我難得這樣清靜時候,我便直說了。侶哥,我聽說陛下要命你去查貪腐案。」
可惜虞侶並沒有看見這個罕見的微笑。
「那她不知該有多高興,現在月子里不過第三天,便已嫌煩了,整日嚷著要我去看她,可我又實在不得空,還好有如諱……」
那是專屬於聞貴妃,專屬於聞家長女的笑容。
虞侶看著面前的聞與,她的眉眼依稀,神態卻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清麗少女的模樣了,這張他幾乎心心念念了十年的臉,卻同她臉上的神情割裂開來,一半讓他懷念,一半讓他陌生到退卻,如此的矛盾與糾結。
虞侶一頓,顯是沒想到聞與就是要同他說這個,他乾巴巴地應道,「貴妃娘娘不必多禮,本王素來將兮兒看作親生妹妹。」
所以不過半個時辰,沈嶷便從成府中出來了,他輕輕嘆了口氣,雖然耗費心力來說服這三家與他們站在統一戰線上,可是戰爭才剛剛開始。
「這場交易里我眼可摘,我肉可腐,我骨可拆,只盼著,這顆心不必拿去與人謀劃了吧。」
自打下令徹查貪腐的聖旨下來之後,我與虞侶私下相處的時間愈發可憐了。好在他不像之前查雲天殿的時候,沒日沒夜地待在皇宮裡,現在倒是日日都在王府中,只是天天把自己鎖在書房裡,除了沈嶷和管彤之外不許任何人進入。
葉夫人臉頰上染上了兩團紅暈,她幾乎是雀躍著壓抑著自己聲音中的歡欣與羞澀,輕輕地跪坐在地上,將頭枕在許言的膝上,半同許言絮叨著,半喃喃自語道:「就快了,一切都要結束了,等到萼兒接管了許家,我就來陪你,真正的陪你。我們永永遠遠都不會再分開了。」
葉落,在許斗出生之後,親手給同自己兩情相悅琴瑟和鳴的丈夫許言,下了毒藥。
「這次的事你絕不能孤身犯險,否則定是一個有去無回。我已有所盤算,以聞家之力,再加上欒許成三家支持,到時在應白兩家的眼中,便不是明帝要動世家,而是下層世家要挑戰他們的地位,我們便會遊刃有餘許多。」
遇見葉落之前,他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是傳神諭之人,是這冗冗凡塵中孤高不俗之所在。他清高,他冷漠,他輕輕揮手便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可饒是如此,他配得上這許多的驕矜。
「等等,」虞侶打斷了沈嶷的戰略部署,「可是你,白袍軍……」
「若是聞家大小姐的身份,你是想讓我放世家一馬?」
虞侶如此堅持,聞與也隨他的心意去了。
這一句話終於將虞侶拉回到了現實之中,現實中他是王爺,她是貴妃,而他的兄長她的夫君剛剛將一項大任交付給了虞侶。
聞與接著道:「更何況,你說他自小就說不過我,可是說不過我的是僤哥,聖上,聖上他早已不是虞家大公子了,他變了,虞璽之戰改變了他,戰場改變了他。如今,他什麼人的話都聽不進去了。」
那麼就乾脆去改命吧!
一個近乎于歡欣的笑容在聞與臉上一閃而過,那個笑容的出現和消失都如此迅速,好像少女時期的聞與隔著聞貴妃的臉突然笑了一下。可這驚鴻一瞥的笑容卻又那麼的真切而溫暖,像是一個疲憊的旅人來到了住處,終於放下了所有的行囊躺在床上的那一刻露出的笑容。
「自你我二人到撫陽城以來,所行之事,所處境地,樁樁件件,只讓你日漸孤立而無援,你又遠離故土十幾載,國中並無根基,如今讓你以一人之身去以天下為敵,若是成了還好說,但凡有個差池,哪一邊都會將你粉身碎骨的!」
「我希望將軍和昭王能幫萼兒成為下一任許家之主,」葉夫人忽地起身,沈嶷不合時宜地發現,她身上那股濃郁的胭脂香氣不知什麼時候冷下去了,如今隱隱只剩了個暗香浮動的尾巴,倒是清淺舒服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這一問一答之間,兩個人彼此的立場與態度已然明了。
「兮兒前日誕下麟兒,聽聞殿下於兮兒孕中多有照料,特來道謝。」
沈嶷默認了。沒錯,他是不信他們,不過他不信的從來就不是虞侶和虞僤,而是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那上面只有權謀算計和大權獨攬。既然明帝已經對白袍軍起了想要動的心思,便是這一次虞侶強保了下來,也一定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倒是刀刀刮骨,直至於最後聲名狼藉,不如今日揮刀斬斷,還能留下個青史佳名。
他倒是走過來了,從我手中接過了那本無辜的書,放回到架上,「幫是要幫你的,但笑話也是要看的。」
「總有一人要去赴湯蹈火的,當年大戰時我年幼,是皇兄首先上了戰場,今日該輪到我了。」
可惜北國的春天來的蕭索而無味,每日生生地盼著枝頭上萌發的新綠,盼的人已經早早地燥起來了,可那樹枝仍舊是七橫八杈的,光禿禿的讓人不由得惱了起來。
那面首到底是年輕貌美,突然被打,已是泫然欲泣,只是葉夫人絲毫不為所動,將身上薄紗理了理,站的筆挺。
「明日我讓人把這架子書搬到你房中去吧,也省得你再費事。」
虞侶同聞與轉了幾道彎,總算是在花園的偏角廊里尋了個僻靜的所在。兩人停了腳步,虞侶卻也不轉身,還未等聞與開口,他張口就是一句「貴妃娘娘」,生生把聞與的話堵了回去。
「成家畢竟位列大世家,娶嫡系之女為妻,也算不得辱沒了你……」
「如諱,你讀了那麼多史書,你當知道的,有些事情一旦開始了就只能繼續下去。」
對於葉夫人的這句話,許言顯然是知道前因後果的,他眼中並未流露出絲毫的困惑,只是極為輕微地點了點頭,如果不像葉夫人一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話,幾乎很難分辨出這個舉動究竟是他主動的還https://m.hetubook.com.com是因身體虛弱而不由自主的顫抖。
「可是夫人遲遲不歸,我也想念夫人……」
「再多的大臣終究壓不住封國之主,世家之長,況且,這一次,他想要的不是制衡,而是臣服。」
沈嶷將昭王殿下四個字念得極重,有意提點上一次見面兩人不歡而散的最後發生了什麼。
「她倒是心大,」聞與笑了笑,「等孩子滿月時,她身子也好轉起來了,我再去瞧她。」
「那是我兄長,」虞侶忽地將帕子抽走了,那帕子極快地從我的耳邊略過,嚇了我一跳,他轉過身去,低頭用帕子擦著自己的手掌,「我先是虞國昭王,再是虞家二公子,最後才能是虞侶,你懂嗎?」
「可不是昭王府里出去的么,這以灰為妝可是昭王殿下親自實驗最為喜歡的打扮。」
「偷書不成反砸了自己的腳的小花貓。」他一面說著一面從懷裡掏了塊帕子出來,細細地在我的額角擦著,我低頭一看,原來是我手上蹭了一層灰。
「我請求你,此事之後讓白袍軍徹底消失,軍中兄弟,想從軍的便入王兵軍籍,不想從軍的,請妥善安置,這一點,我信你。」
遇見葉落之後他終於明白,原來之前種種的驕傲與順遂,不過是上天同他開了個巨大的玩笑,他逃不開的,他註定為這個女人淪落,被她掌控,直至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仍甘之如飴的程度。
他在這根深蒂固的世家之中算是新秀,未能趕上許家繁華盛景之時,只是後來聽聞兮聞與說過許多。許家曾經也是炙手可熱的大世家,雖比不得應家,但許家極盛之時白家還是個不起眼的世家。應家立家靠的是歷代與虞家的姻緣血脈相連,而許家立家靠的是天文卜算之法。
葉夫人淺淺一笑,眉間的觀音痣愈發動人了,「那是自然,將軍和殿下有所斷絕之日,便是定了我許家未來之時。」
數日之後沈嶷再度深夜求見葉夫人,見面第一句話便直接將葉夫人的疑慮打消了。葉夫人心中自是一喜,面上卻依舊不用聲色,勉力支撐了許家這許多年,葉夫人早已學會了不輕信任何人,特別是在交易之中。
「安姐姐,我看中這幾本了。」他抱著幾冊書,目光灼灼地看著我。我心中覺著好笑,管彤人如其名,說是愛讀書,山海浩蕩,卻獨獨愛看些史書,我從家中帶過來好些璽國的正史野史,已被他翻了個七七八八了。我只當是有趣,裏面有好些生僻的書,莫說是在虞國,便是當初在璽國時也不見幾個人讀的。
可這茶當真是冷極了,葉夫人打了個寒噤,把自己裹得更緊一些,終於向後院走去了。
直到管彤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外,我回過神來,再轉頭看去,書房門口已沒人了,只余枯枝一截,橫在門口,我左看右看都覺得彆扭,卻終究沒上前去將它拾開。
說著,他轉身出了門,出門之前,他停了停腳步,「若是日後當真……去找聞兮,沈嶷會想法送你回璽國的。」
沈嶷默然。他之所以能夠對成家胸有成竹,是因為他當年也和成家站在相似的位置上,孑然一身,處處狼狽,要些什麼來都不過是拆了東牆補西牆。
好在,那個人現在也與他同仇敵愾了。
「這是虞家二公子對聞家長女的承諾嗎?」
「封國兵事大,朝中中正之臣卻也不少,再不過便各方各出一人,算做個制衡之術,怎的就偏偏要讓你跑這一趟。」我的心中隱隱地已升起了不安,似乎過去的幾個月里的不安終於都彙集到了一起,答案隱隱浮現出來。
他孑然一身,施施然在人世間走了幾十載,只為了遇見葉落,然後,一意孤行,頭撞南牆。
這一路走來,確實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樣,安靜的,悄無聲息的,就好像這世界上再無他人,只有你,以及義無反顧滿面笑容地走向你的我。
可實際上,許言確實還活著,雖然這幾年以來身體越來越差了,清醒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短,但是在少有的清醒的時候,都在同葉夫人說話。
「你現在這樣問我,是聞貴妃在問昭王爺,還是聞與在問虞侶?」
他咬了咬嘴唇,暗自決定一定要更加小心謹慎。
「如此便這樣定了,請沈將軍和殿下放心,來日許家必履今日之諾。」
許言搖了搖頭,艱難地開口:「你還是好看的。」
「你我二人所處之位不同,許多事本便無法感同身受,你只要知道,這一次我幫你,不遺餘力地幫你。」
轉眼冬去春又來,這已經是我來到撫陽城之後的第二個春天了。
「侶哥……」
許言輕輕撫摸著葉落的頭髮,看著她的眼神既溫柔又縱容。
沈嶷默然,這已經是他所能要的最好的結果了,他從來不想要虞侶心甘情願,只要他有著這樣義無反顧的勇氣便足矣。
我笑著仰起頭來看著管彤,「你若是愛看這昭王府中藏書你盡可取去,何必獨獨眼饞我那點私藏。」
「綠芍,給沈將軍上盞溫酒。」葉夫人終於開了口,卻是吩咐婢女為沈嶷換了杯盞,沈嶷感激不已,正趁著口渴,酒上來了便飲了一半,雖這酒中也浮著淺淺幾片桃花瓣,好在多少有了點酒的激辣,讓沈嶷舒服了不少。
「昭王殿下。」這一聲喚完,聞與微微頓了一下,確認虞侶不再出聲打斷自己之後,這才重新開口。
我無言以對,我懂,可我又寧願自己什麼都不懂,我只盼著他做虞侶,可卻是如他所說的忘記了,在他心中也許十個虞侶都抵不過一個昭王殿下。
「夫人……」那面首似是不敢置信地看著葉夫人,一臉的委屈。
「是聞家大小姐在問虞家二公子。」
「既然如此,那沈將軍打算許我些什麼呢?」
所以當年沈嶷娶了聞兮,入贅聞家。
兩人梗著對視了片刻,接著兩個人都笑開來了,從青澀到端莊從容,唯獨聞與這與人相辯從不落下風的模樣,半點都沒變。
「你不是不願與我為伍了嗎?沈將軍。」被沈嶷這氣勢洶洶的模樣震到了,虞侶的第一反應不是仔細想一想沈嶷的建議,而是先反唇相譏。
「你想讓我怎麼做?」
「可我答應過她了。」虞侶淡淡地喃喃道,聲音很小,不是說給沈嶷聽的,大概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第三個承諾,聞與請求虞侶,求他無論何等險境之中,百般艱難之下,要保自己周全。」
「夫人同許大人伉儷情深,如今許家時運不濟,大人憂心不已,夫人苦苦經營,若是此番夫人願一出援手,日後昭王殿下定對許家青眼有加……」
對聞與這一番高談闊論,虞侶未置可否,反而開口問道:「這些話你為何不拿去勸勸皇兄,他可是打小就說不過你的。」
「可惜我出宮一次甚是繁瑣,生產之時沒法陪著兮兒,傳了好些婆子婢女去看,終究沒個頭緒。」
「沈將軍深夜來府,不知有何見教?」葉夫人懶懶地往副主位上一躺,婢女旋即又上了兩盞花茶,一盞置於葉夫人手邊,一盞放在那無人坐著的主位之上。沈嶷看在眼裡,他之前甚少同葉夫人打交道,可單看這般禮儀,葉夫人到不似外面許多傳言那樣狐媚而惑人,忘恩而負義。
所以虞侶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畢竟這一次勢必牽連到白袍軍。他理解沈嶷,但他更理解明帝,當二者中他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他選擇自己的兄長。
從虞國建國之初,許家的祖先便以窺探天機深諳天文卜算而備受信任,之後每一代許家家主都行使曆法卜算之職,並因此備受皇帝信任。也因著許家這般起家,終究同餘下六家不同,可以說一身榮辱皆繫於君,但其一言一語在君前的分量,甚重於應家。故旁的六家尚需要拉攏朝臣,建立勢力,但許家卻是自來清高冷淡,卻不乏人千方百計地上去攀附。
這一日我便是在花園裡看這磨人的新枝時,聽到書房的和-圖-書門開了,我一回頭,剛好看到虞侶送沈嶷和管彤出門。
「只要夫人此番出手相助,日後昭王殿下定提拔令公子,重振許家榮耀。」
他不置可否,低下頭拾起了我剛放下的杯盞,環在手中把玩。
虞侶低下頭,良久之後終於開口,聲音既顫抖又堅毅。
當年在戰場上的時候,兩人固然是同袍同澤的,沈嶷甚至曾經脫下來過自己的褲子給虞侶包紮傷口,可如今畢竟都長大成人了,最親密的舉動也不過是拍拍肩膀,哪想到沈嶷今天突然抱住了他。
想著那些傳聞中的往事時,沈嶷終於聽到堂內隱隱傳來了環佩叮噹的聲音,他連忙起身,果然不過一會兒,葉夫人便身姿裊裊地出來了,許是深夜見客,她身著素紗寬袍,看樣子是匆匆抓了一件套在寢衣外便出來見人了。只見她綽約皎灼,穠纖得中,眉心正中一點觀音痣,同聞與的大氣端貴、聞兮的杏姿桃貌相比,更有一番成熟風韻,伴著身上濃重的香粉味道,幾乎讓人想象不到這樣胭脂堆中打滾出來一般的女人竟是許家的實際掌權人。
不過這短短兩年的時間,管彤如今也長高了不少,穿著長衫素袍的樣子已有幾分君子獨立的味道。
可許家多少代的榮耀,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真正擊潰許家的,是虞僤登基第二年,許言遇見了葉落,也就是後來的葉夫人。
「那沈嶷呢?流民帥呢?他們歷來與世家對立,用他們來對抗世家,總是妥當的吧。」
這話醍醐灌頂一般,終於讓虞侶明白了這一段時間以來他一直覺得不舒服的地方是什麼,明帝待他幾如當年模樣,可當年他走之前他兄弟二人早已不是這般模樣,當年的虞僤上了戰場之後變得沉默寡言,心思深重,如今卻在他面前擺出了在他從軍之前的兄長樣子,可是不對,全都不對。
沈嶷心中有數,將備好的密函呈了上去,葉夫人拆開信封看了又看,確認過了這確是昭王殿下親筆所寫,並附有昭王大印,總算安心了下來。到了此時,饒是她再竭力控制,面上的喜色也已經掩飾不住地流露出來。葉夫人細細地將密函重新封好,放入懷中。
半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虞侶看著沈嶷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終於他嘆了口氣,將沈嶷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撥了下去。
「何必如此小氣,昭王殿下。」
聽到這話,那面首連忙起身要往後堂跑,可哪知沒跑出幾步去,葉夫人的聲音又冷冷地響了起來,「你沒聽清嗎,我說的是,滾。」
沈嶷那殿下二字咬得極重,虞侶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便只是這一眼,虞侶霎時便懂了。他懂了,幾乎接著便要笑出聲了,那笑聲必定是嘶啞的嘲諷的,但他終歸是將這笑聲咽了下去,只是咽下去之後總覺得那笑就梗在喉間,像塊化不開的冰似的,冰冷又堅硬,以至於他再開口的時候,覺得聲音里都帶著幾分冷意。
世人只見許言一意孤行地迎娶葉落進門,是為逾矩甚至蔑視皇權。
我想著他畢竟公務繁雜,是太過於繁忙了,不願去想他近來眼神閃躲,是否是在刻意避開我。
許言看著眼前巧笑倩兮的葉夫人,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已經從當年那個弱不禁風的葉落成長為一家之主的葉夫人了,但唯獨在他面前的神態好像仍舊與當年別無二致。依舊是當年他打馬過門時剛好推開了門,一眼便對上了馬上的他便羞紅了臉的葉落,那年葉繁,蒼門紅杏,他只是望了她一眼,便知道,他的劫數終於到了。
許言醒著,其實病發后三年,許言便已不再出門了。在那三年之間,也是求醫問葯不斷,病情好好複復,曾有那麼幾個月的時間,許言幾乎痊癒了,可這境況並未能維持下去,直到第三年終於病發極重,葉夫人遍尋醫生都無法,而許言自己也開始拒絕醫治,移居小院,只願個清凈。在之後的數年之中從不見外人,連許萼、許斗兩人都少有機會同自己的父親交談,甚至於許多人認為許言早已死去,只是葉夫人掌管許家並不能讓眾人信服,而當下許斗、許萼兩人都年紀尚輕,無法支撐許家,所以苦苦支撐著秘不發喪。
「今日昭王總算是允了,夫君,你也不必再擔憂了。」
我心頭一緊,指甲深深地扣進了手心中去。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從當初婚禮至今,一步一步,就是為了把虞侶架到這樣一個位置上,原來天下之大,終究在哪裡都是棋子。
沈嶷這才看清楚這人,只見是個面紅齒白的小生,看模樣也不過二十齣頭,生的頗為清秀,皮膚白皙,倒是和葉夫人都不相上下,沈嶷霎時便明白了這人的身份,身上不禁一陣惡寒。
「沈將軍,夜如此深了,我也不同將軍繞圈子。這件事我許家一家之力絕難成事,想來沈將軍早已打好了主意,將欒、許、成三家一一招攬。欒家想必將軍是下了血本的。」
沈嶷連忙回過神來,向那虛空的主位和葉夫人分別作揖之後,這才將自己的來意一一道來。此事來龍去脈甚是繁瑣,他將其中關要之處一一拆解說明,待到都說完之後,茶已經冷透了。沈嶷半晌說的已是口乾舌燥,但礙於實在不喜這花茶的味道,終究還是碰也沒碰那盞冷茶。葉夫人倒是將自己那盞茶飲盡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捻著手中的絲巾。
「是,這是虞家二公子對他視若妹妹一般的聞家長女的承諾。」
「我……」這話堵得厲害,直將虞侶想說的、能說的所有言辭一併噎了回去。他該怎麼說,說當年長街策馬,他回頭看著聞與的笑容,只覺得馬蹄踢踏都馳在了他的心尖上;說少年佯裝不懂,卻在許多街聞巷議中知道他和聞與是定好的姻緣,心中早就悄悄地把她當作自己的妻子;說他匆匆離開撫陽城,卻最後也沒來得及去見她一面,成了他接下來十年裡的夢魘;說他回到這裏,身邊帶著他不能辜負的女子,明知今夕何夕,已是陌路,心中卻不免懷著那麼一點隱秘的情思,卻發現她竟嫁給了自己的兄長,成了貴妃娘娘。
「侶哥,既然是你,那我就再貪一些,我還想要你兩個承諾。」
半晌,葉夫人也遲遲不出來,甚至連個招呼的小廝婢女也不見,沈嶷終究是坐了下來,他將那盞花茶推得遠了幾分。推開時看到那方桌几上歲月打磨后表面的紅漆已剝落了一些,在桌面上留下了斑駁的痕迹。沈嶷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後來許言爹娘陸續離世,許言自請去陵上守孝三年,剛好錯過了虞璽之戰,當時戰事正酣,先帝無數次請許言奪情出山,許言堅決不見,直至於後來戰敗,虞侶為質子,先帝崩,虞僤登基為明帝后,許言才終於回到朝中。可朝中已是大變,虞僤不喜卜算之法,不再重視許家。
「是啊,他如今僅僅是明帝,是聖上。孤決遠慮,一意而行,對於一個兄長和夫君來說不是什麼優點,對於君王而言卻是必要的。他自有許多抱負,許多憤懣,自古明君無不如此,只是他忘了,他想要把所有人一網打盡的時候,便也失去了所有的盟友。侶哥,他誰也不信,我怕到頭來也再無人信他。」
「是啊,還好有安姑娘在你身邊,多少能為你解憂。」
年少成名而得志的許言是心高氣傲,眼中容不下任何旁人,只覺得自己窺得天際,便要尋一手可摘星之人方才能勉強度此一生。
只是虞侶現在並不需要知道的,他許諾給成家的不僅僅是一個與安如諱平起平坐的昭王正妻,而是昭王殿下唯一的正室。
「這最好看的書當然是最難得的書,安姐姐的藏書別處是尋不得的。」
「夫人,夜深了,小心著涼。」
「這麼多年沒見了,嘴巴上還是這麼厲害。」
虞侶有些驚訝,他本以為在成家這裡會耗費許多精力時間。原來成家一向家脈薄弱,到了這一代嫡和圖書系竟只出了一個孤女,不得已從旁系裡領了個男孩。這樣各方面都勢單力薄的小世家,虞侶自然以為他們會獅子大開口。
他一愣,半是無奈半是好笑的,「好好好,你說得對。別動了,小心我把你臉抹花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之中。確實,這幾年以來隨著許言身體的惡化,兩個人交流的時間越來越短,能夠交流的內容也越來越少,他們之間開始出現大段大段的空白時間,就這麼靜靜地坐著,好像各自都在想著完全不同的心事。
「她很好,她一向喜動不喜靜,孕中也不少跑跑動動,生產時很是順利,孩子生了下來看了一眼便睡過去了。」
世人只見葉落誕下一兒一女之後許言病如山倒,是為葉落身帶不詳,克夫如此。
直到他遇見葉落。
沈嶷心中暗暗嘆氣,這就是為何他在三家之中要先找上欒家,欒銖英再獅子大開口,他想要什麼總是很明確的,但一個許家一個成家,卻低調得讓人看不清楚,如此,他也只能大胆一試了。
「不,」沒等虞侶說完,沈嶷打斷了他。
只是這份榮耀終於在這一代許家家主的手中終結了。
「我妥協,你可以去動那些世家,去動封國兵,去動我白袍軍,你按照你想要的去做,我不再阻攔。」
「我是說,停手吧,」我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著他,「不查貪腐了,不去封國了,什麼世家之爭,都停手吧,什麼都不管了,只做個閑散王爺,好嗎?」
「不知貴妃娘娘召見臣弟有何吩咐?」
「籌碼,是少不得的,殿下。」
說是虞家旁系,只是葉落的先夫已經偏遠到幾乎要出了虞氏族譜,只不過是仗著那點分封,勉強度日。不過他自幼便體弱,和葉落成親沒幾年便去世了,兩人沒有生育,家中便只剩下葉落一個寡婦,丈夫一死,連之前那點分封都拿不到手上了,葉落也無他法,只能靠著替人漿洗和鄰居偶有接濟,勉強度日。
「沈嶷,你!」沒錯,是很幼稚,可昭王殿下便是這麼容易地被沈嶷激起了怒氣,他幾乎要拍桌而起了,哪知沈嶷一下子撲了過來。沈嶷身材高大一些,向虞侶撲過來的時候虞侶簡直覺得自己在被一頭熊撲著,下意識便要閃躲,只是還沒來得及閃開,已經被沈嶷一把抱住。
「虞侶,答應我吧,答應我,解散白袍軍;答應我,讓史官記下我白袍軍的輝煌和光榮,將那些戰死的兄弟的血作墨,讓白袍軍的名字永遠在青史中閃耀。」
「如諱,你不懂,」他忽地轉身,離我越來越遙遠,我伸手也抓不到他。「他是我的兄長,我必定如此,我也只能如此。」
「你在的時候我總不方便進書房裡來的。」
「虞侶,飛鳥盡,良弓藏,我當真怕明帝,怕你……」
「你終究是不信我,不信皇兄的。」
「好。」聞與粲然一笑,他二人今日相對,笑了數次,有的苦澀有的艱難,有的心有靈犀,卻唯獨這一笑,是真正的釋然與開懷。
「殿下這便是厚此薄彼了,同是一同長大,為何兮兒便當作你的妹妹,于本宮殿下卻一口一個貴妃娘娘。」
「沒用的,兩虎相抗,還算個均衡,若是為了除掉一頭惡虎而養肥了另一頭,豈不是找來了更大的禍患。」
「虞侶,停手吧。」我輕輕地說出聲,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些什麼。
「將軍,我所求之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要將軍應允,我許家上下唯將軍和昭王殿下驅馳。」
「第二個承諾,以聞貴妃向昭王殿下請求,盼殿下鍾君而愛國,永不背叛聖上,永遠維護虞國,拼盡全力而保國家太平長安。你能做到嗎?」
「沈將軍,口說無憑,這……」
「安姐姐好。」這是管彤,這會虞侶和沈嶷還堵在書房門口處,低著頭湊在一起,急急切切地說著什麼,將管彤晾在了一旁,他走也不是,湊過去聽也不是,倒是一回頭,瞧見我正站在這角落裡抬頭看著他們,臉上頓時盈了笑意,疾走幾步湊到我面前來。
「你當我想要如此嗎?但我便是再把你當兄弟,可以把命都給你,這次的事我卻是半步都讓不得。」
這些日子里沈嶷在家中來來往往的,倒不像從前每次見我都心思深重,藏頭露尾的模樣,笑著沖我打招呼的樣子就好像之前我和他之間那麼多次私談與博弈從未發生過。
「永不背叛,永不刀劍相向,無論發生了什麼。」
他暗自歡喜過她,拋下過她,夢見過她,最後終究還是怨了她。虞侶是講理的人,置身事外,他一向都知道聞與沒錯,這種種之間他的錯處是遠勝於聞與的,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去怨恨聞與,就彷彿只要一意孤行地去怨恨,就能將那些遺憾、那些午夜夢回終於找了個落腳之地,他的心也在漂泊了十年之後終於安歇。
「侶哥,你打算怎麼辦?」
因而沈嶷也並不知道,在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街上時,葉夫人的目光霎時冷了下去,轉身對著那面首便是一個巴掌,她面上看著嬌嬌弱弱,哪知道手上力氣甚是大,這一巴掌下去,那面首的臉霎時便紅了一半。
「滾,別再讓我說第三遍。」
「夫人……」
但這一切都與葉夫人無關,她甚至都未瞥上一眼這東西兩側廂房,反而一轉身,進了後院,後院里兩處大屋子住著許斗和許萼,這一兒一女自小便是葉夫人費了心思拉扯到大的,這會許斗還未回家,許萼還燃著盞小油燈讀書,影子映在窗紙上,端端正正的。葉夫人盯了兩眼許萼的身影,心中總是有幾分寬慰的,看著女兒,便覺得這麼多年的謀划打算與今日的孤注一擲,總還是值得的。但她今夜卻也不是來同女兒母女情深的,腳步半分沒聽,又穿過了一扇角門,總算才到了這許府之中最為僻靜的院落。
「安姐姐,上回你借我的書我都看完了,還想著什麼時候再來向安姐姐討上幾本。」
到了許家府上時,儼然已是入夜了,私下清涼幽靜,無甚聲響,沈嶷立在前堂中,等著許家的當家主母葉夫人。這會深夜獨立,他倒是難得地清靜了下來。他也並未坐下,只站在那,一旁剛端上來的花茶隱隱香氣瀰漫。只是莫說是沈嶷本便喜酒勝過於茶,便是這花茶的濃郁香氣同這許府上下隱隱的脂粉氣混合在一起,就足以讓他敬謝不敏了。
「夫人你這是……」
「我又如何說得,說到底,我還是聞家的人,還是世家的女兒,」聞與臉上流露出一絲悲哀和譏諷,「更何況,如今聖上一意已定,更是不僅想要除世家,還要將流民兵一併收歸皇權,沈將軍他與聞家關係特殊,我若開口,勢必惹來懷疑。」
葉夫人倒是巧笑嫣嫣的模樣,結果了茶盞略略抿了一口,便伸出一隻手來,那面首立刻乖巧地遞上了雙臂,將葉夫人扶了起來,葉夫人嬌嬌弱弱地立著,也不知是自己站著還是倚在那面首身上。沈嶷見到此景,連忙告辭離去。
「是,聖上再三請託,我推辭不過,只得應允下來,況這封國兵不比其他,一發動而千鈞發,這朝中許多大臣,唯獨我佔了一個中正無辜的位置,也只能由我出面了。」
「嗯?但你臉上還沒擦乾淨。」
「滾。」
「好,我答應你。」
沒過多久,正堂之中便只剩下了葉夫人,她愣愣地立在那裡,如果這時從屋外看起,她的身上籠了一層薄薄的月色,將她身上的嬌媚與盛氣都洗了下去,她愣愣地發了會呆,目光漫無目的地在正堂中走了一圈,終於還是落在了那空空的主位上,她走過去,端起了主位上的那盞冷茶,一口飲盡。
「你必須拉攏欒許成三家,否則明帝所求之事必不得行。」
「下回再要找什麼書等我回來給你拿,再不濟去找下人來,你這樣傷了自己怎麼辦。」
虞侶沉默良久,久到兩人幾乎都凝成了雕像,和圖書他終於才開了口,這一句話很輕,但許是之前沉默的時間更長,旁邊花枝上的麻雀驚飛而起。
剛剛沈將軍半個字都沒提自己已經找過了欒銖英的事,但葉夫人現在這樣篤定地說出來,沈將軍也不好再否認,只能點了點頭。
「殿下……」
面首打了個寒噤,他跟了葉夫人不過數月,進府時就聽說葉夫人看著貌美嬌柔,實際性情易怒,故事事小心謹慎,但幾個月以來葉夫人一直對他溫柔有加,他不覺有些得意忘形,今日方才見識到葉夫人的厲害。
「那你呢,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可好嗎?」這話一出口,虞侶幾乎就後悔了,這已結痂的十年,原本便是他們之間所有傷口的墳墓,如今好不容易兩人能風輕雲淡地相對,他不該這樣莽撞地急著去掀開傷口。
不敢再說些什麼,他只能躺在地上,一圈一圈地往後堂滾去,那冰冷的石板地膈得他生疼,這樣滾回屋中,只怕身上的印子沒有半個月消不下去。比這些印子更讓他受不了的,是這一路上他遇見的許多婢女小廝,儘管他們好像什麼都沒說,但他就是知道,這些人一定在暗自笑話他的狼狽。
而這一切,被許言默許著,縱容著。
虞侶沒想到,沈嶷這一次這麼快就低了頭。即使這麼多年沒見,虞侶仍舊認為自己是十分了解這位老友的,沈嶷有抱負,有志氣,有魄力,對他認定的事情便是一往無前。更重要的是,虞侶始終認為,在沈嶷的心中,這世上沒什麼能重過白袍軍。他也好,聞兮也好,他拿剛出生的孩子也好,或許會讓沈嶷猶豫牽挂,但唯一能左右沈嶷的決定的,只有白袍軍的生死存亡。
「葉夫人,殿下准了。」
沈嶷不過一瞥,便連忙低下頭來,同世家中許多人一樣,他並不習慣同這位葉夫人相處,好在這位葉夫人看來也頗有自知之明,平日里甚少露面,許多事情都讓她同許家家主許言的一子一女許斗、許萼出面,不過世人皆心知肚明,自從許言失智之後,許家的實際掌權人便是這位葉夫人了。
「沈嶷……」虞侶不由得大受感動,一把攥緊了沈嶷的胳膊,「好,既得你如此相助,那我今日便立下誓言,一定盡我最大努力保全白袍軍,雖不免受到波折,但我能保證它不至於徹底分崩離析……」
虞侶和前些日子相比倒是驚人地豐朗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樣消瘦的嚇人,眼中漸漸也有了精光,我多少是心中寬慰了不少。只是最近一段時間里我和他交談不多,偶有同席吃飯的時候,他也不過是草草幾口便匆匆離去了。
葉落輕輕地推開了門,對著屋中人柔聲道:「夫君,我回來了。」
「剛和你說了在屋中等我。」
沈嶷放開了虞侶,雙手按住虞侶的雙肩,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終於,在許言的堅持之下,明帝念在先帝對許言的偏愛上,最終允了這門親事,只是原本便冷了許家,這之後更是不聞不問。而婚後兩三年間,葉落便生下了許萼同許斗,一家四口,雖比不得許言年輕時的風光,但總歸是身居高位,衣食無憂的,便是在這個時候,許言病了,這一病,便是十幾年。
世人不知,或者說,這世上唯有許言和葉落兩人才知,就連許言這纏綿數年的頑疾,這被明醫診斷無藥可救的病,這逐漸蠶食著許言生命的詛咒,也是葉落一手造成的。
聞與默然,點了點頭,「聖上年輕而氣盛,即位之初受各大世家掣肘不少,心中積壓怨氣,如今正是要以你之手來一解他當初的氣。再加上當年虞璽之戰中各世家推諉不前,他素來嫉恨,如今得了機會,勢必要斬之除之。聖上有所圖為,不是壞事,只是這一圖為卻是動了一國之本,勢必讓國中大亂。如今虞國雖休養生息,日漸繁華,但璽國始終虎視眈眈,不可不防。」
我最怕的事情,終於要發生了。
虞侶愣了。
所以今日成家唯一要求是昭王殿下納成家嫡系之女為正室。
聞與點了點頭,眼睛中流露出疲憊和寬慰。
葉夫人揮了揮手中的絲巾,止了沈嶷的話,「沈將軍不必如此含蓄,我許家是何等境況,我心中有數。夫君十年如一日,早已死活無礙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在這風雲攪動之中,到底是無力的。」
「噗。」沒一會,書也不再往下掉了,我連忙去撿書,卻聽到身後有人發笑,這才想起來,便是這人忽然進門才連累我如此狼狽,一回頭,果然看到虞侶正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我有些惱了,將手中的書往桌上一拍,「你這人不幫我便罷了,還站在那裡看我的笑話。」
聽到這句話,聞與明白自虞侶回國以來兩人之間的芥蒂總算是緩解開來,或許這漫長的分離時間和身份的轉變橫亘在兩人中間還未能消除,但如今虞侶總算是放下那道防備和憤惱,願意同她再續少年情誼,不管是以哪種方式。
虞侶點了點頭,「貴妃之言,本王銘記於心。虞國是本王的故土,本王既費盡千辛萬苦歸來,便要保家衛國。皇兄是本王一母同胞的兄弟,本王必定全力維護。」
說來初見管彤,還是剛回到虞國之時七王會議一事之時,那會管彤被三家領回撫陽城中,我同他不過打了幾個照面,見他還不過是個才十歲的孩子,怯生生地站在虞侶身旁,連頭也不敢抬一下,當時雖同他並無搭話,但那模樣這麼多年以來我倒是一直記在心上,不為著其他,只為著這樣明明膽戰心驚卻又不得不一往無前再無退路的樣子,與我初入撫陽城時,別無兩樣。
「別人家的小姐都是塗脂抹粉的,你倒好,塗了一臉的灰,出了門之後可別說是我昭王府中出去的,叫人笑話。」
「沈將軍。」
「查貪腐,懲罪臣,動世家,收兵權,去做吧,但是給各家都留點餘地,別把所有人都逼到無法回頭的地步。」
我控制不住自己,明知這些話並非我能說得的,卻仍嚷出了口:「虞侶,此事是做不得的,你心中明白!」
更奇怪的是,葉夫人特意囑咐過,她來這小院時,眾人皆不必伺候,連禮都不必行,只叫他們躲起來,最好讓葉夫人全然不知這院中還有人伺候才好。
接下來,便是許家了。
話已至此,自不必再多說,沈嶷起身,想要告辭離開了,這時從內室中又裊裊出來了個人,沈嶷還沒大看清楚,只見這身影直奔著葉夫人便飛了過去,將一盞茶端到了葉夫人眼前。
我無聲地點點頭,第二日我的確收到了這些書,可也再沒理由走進虞侶的書房,走到虞侶的身旁了。
「虞侶,我們倆是過過命的交情,非要如此嗎?」
山雨欲來時,風已滿樓。
許家代代蒙恩受寵,故性格驕矜,再加上許家是幾大世家之中唯一青睞親上加親的,不喜與其他世家聯姻,而偏偏喜歡在許家旁支親戚中結姻,這驕矜的毛病更是一代勝於一代,到了許言這一代,便到了頂峰。許言是許家正房唯一所出,其天文卜算的天賦更是幾代許家家主中最強的,當時許言還是許家公子時,便已服侍在先帝左右了。只是許言心比天高,從加冠之年後,爹娘陸續在族中給他說了幾門親事,都被他一口回絕。到了二十五歲,他仍舊孤身一人,爹娘實在無法,只能上請先帝為許言賜婚,先帝以為許言是不喜與族中結親,向許言許諾,但凡世家女子,許言可任意挑選,哪知許言仍舊是堅決不允,先帝再多問幾句,許言便回以天數未到,此時強求必遭天譴。先帝向來信任許言,聽他這樣說也不敢再勉強。
我懶得理他,只是一本一本地將書拾起來,拍掉上面的灰,他便順勢接過去放回到架上,正好他個子比我高,即使是書架的最高層他也能輕輕鬆鬆地夠到。
「好,我們永永遠遠不分開。」
許言遇見葉落時,許言是許家的新任家主,葉落是虞家偏遠旁系的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