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於是楊翻忙問:「那這一星期的工作怎麼安排?」
恢復理智后,他尷尬地說:「我來自無神論國家,沒有信仰任何宗教……」見諾陳沒有馬上回答,又試探著問:「你們把楊老當成信仰?」
主人便是楊翻記事以來從未更換過的那位代表人:穿西裝,沒結領帶(阿亞認為領帶完全無用,從不佩帶),歐洲面孔,略帶胡茬,天藍色眼睛,披肩淺色頭髮,永遠是神秘的微笑……一時忘了他的名字,自他上台,與以往不同,時時有有關各國的政治黑幕曝光,他標誌性的戲謔滑稽的語調卻常常引發某國或世界性的政府政治窘境。阿亞似為反叛人類而生,從不懈于與人類唱反調。他們熱衷於把人類吹捧的虛偽、繁瑣和傲慢無知批駁地無地自容,將被人類供上神壇的假醜惡砸個七零八落。各國政治家每次看到那個「像個痞子的矮子在那裡胡說八道」便暴跳如雷,但國家行為都不約而同地開始謹小慎微,似乎上帝真的時時刻刻在頭頂盯著自己。他們納悶的是,無論如何加密,為非作歹的秘密文件似乎都會自動拷貝一份到阿亞手中。這便是他小時候那個外交官的孩子不滿阿亞的原因。普通人則忙不迭拍手稱快。
約克博學廣聞,思想深邃,一直被楊翻尊為老師。在和約克聊過天後,沉吟了半天,便應承下來。他打點了一套手工傢伙,在出發的那天下午告別家人,悄悄出國,跨越大西洋,深入從未去過的撒哈拉沙漠,來到世人可望不可即的世外洞天。飛機旅途也提供足夠時間供他天馬行空地思索起來。楊翻的表達能力是對內的,從小許多人可以看到他獨坐著長久地發獃,卻不知他的腦子在翻滾著許多想法和對話——與自己對話。此時他左思右想著,又點開飛機上的信息窗口把關於阿亞的資料一頁頁翻閱,對阿亞國的興緻不斷升溫。
「總不會有人一出生就這個樣子吧?又不是列夫·托爾斯泰。」
幸好及時憶起他的名字,否則待會兒便尷尬了。楊翻及時回報微笑。諾陳穿著T恤,年紀40上下,身高不高,笑容很真誠,時刻給人一種隨和之感——其實每一個阿亞都會給人一種真誠的隨和之感,阿亞的臉龐也永遠是樸素而優美的(阿亞女性也從不化妝)。他天藍色的眼睛像明月下的一汪清泉,似乎藏匿著風霜和故事。他微笑著走了過來,和楊翻握了個手,開口是低沉而流利的中文:「您終於來了,楊先生。」
楊翻不理解。
馬車慢慢地走在街道上,天上是絡繹不絕的飛行器,但也可以看到許多小鳥。楊翻後來才知道,那都是些早已滅絕的鳥類。同時,楊翻確認自己眼睛沒出毛病後,確定自己看到了空氣中漂游的水母,有的還主動靠近馬車。成群結隊地,它們在藍天下漂游,讓夢境的感覺更為真切。再走一段距離,楊翻才明白,這裡是「海洋村」。不出他所料,空中游來了一群色彩繽紛的小魚,他仔細看出這些魚是利用體內的空氣漂浮著的。他伸出手,雖然沒有一條魚理他,但他知道這裏的魚應該不怕人。他抬頭望望天空,許多魚群就在低低的白雲中遊盪,就像一叢叢放飛的氣球。空氣中時常出現成串的氣泡,讓人恍若置身海洋了。楊翻流連忘返。
「您以後就知道了,我們先喝茶。」諾陳微笑著。他經常直接嘲諷各國領導人,現在他似乎是在壓抑這種秉性。楊翻也怪自己多說話,他不是適合說話的人。談話好像陷入了尷尬的境地,這麼一來,阿亞國的神秘似乎更生動具體了。一個大謎題正降落在他面前,他想揭開幕布,卻又怕見到意想不到的東西。神秘的創始人,神秘的阿亞,神秘的國家,醞釀著一系列陌生感,但卻又不是全然的陌生,這是一杯他從未喝過的——茶。他忽地想起老約克那晚對他說的話,阿亞的出發點都是純粹而正義的,他們給人的感覺是深明大義,睿智,熱情。但……楊翻不得不想起一娜曾經說過的話,自己可能要變成改變歷史的人,可是歷史真的是由正義和善良推動的嗎?阿亞人也是人類的締造物,是否事實真如楊朱子所想的那麼正當,或者,楊朱子想的是否真的那麼正當?阿亞為改變人類的亂局而來?他只知道歷史書上的內容,更多的了解還是剛才坐飛機臨時讀來的。作為楊朱子的嫡系後代,他卻很難理解祖先的心境,他本來就對這些事情毫不關心,人類也好,阿亞也罷,終究是一家人。但他就此被卷進來了,諾陳似乎又沒有對他坦誠。想到這,他也吃驚了,幾個小時前他的心緒完全和現在不同,現在怎麼會夾雜這麼多猜疑?他不是一個善於猜疑的人。
諾陳送楊翻進和圖書入寢室后再坐一會兒便出去了。楊翻四處走動,開始端詳房間的細節。最搶眼的是牆邊一個古香古色的、擺滿紙質書的書架。楊翻從小對紙質書有一種依戀,這懷舊的情懷自小也成為他的身份特徵。他迫不及待地走近,用手輕輕拂過每本書的書腰,才開始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令他驚奇的是,書架上的書幾乎全是他看過、正在看和將要看的,果然是「量身定做」。他看到《務虛筆記》《罪與罰》《幻滅》等他最喜歡的書,也有他正在看的安德里奧利評註的《神曲》。此外竟然還有十幾個版本的《聖經》,他久久徘徊在書架下,又拿起幾本書翻看,書的版本都很老,但卻十分整潔,許多書只能在博物館或收藏家手裡才見得到。阿亞的用意,他不願多想。
楊朱子是他們回憶形式之具體化?他算做唯一的回憶,連接著人類的過去,昭示著阿亞的未來?楊翻又開始胡思亂想。
楊翻與約克之間更像師生關係。作為雕塑家,他目光尖銳如刀心思細膩如絲,又有沉迷雕刻便如石沉大海的痴迷精神,讓喜歡極度精緻的約克賞識。於是他們一有空便促膝長談,兩個原本木訥寡言的人碰在一起竟都成了雄辯家,讓一娜獲得難以言表的驚奇。偷聽他們的語句,會發現從雞毛蒜皮到開天闢地無所不有。一娜既欣喜,又沮喪,她先前並不知道嚴肅威猛的父親讀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書。她漸漸覺出自己當年識人自信的幼稚,在知人論事方面,她懂的還只是小兒科。她忿忿地回房間去了。
楊翻趁熱打鐵,又提出一箇舊已存在的疑問:「諾陳先生,你們為什麼對楊老崇敬有加?第一代阿亞也還有其他父母。就因為他是先行者?是領導者?」
忽然又聯想起阿亞無軍事設備,於是問:「那麼那架飛機呢?」
「第三,取代人類。」諾陳盯著楊翻有些詫異的臉,神秘一笑:「這一件,還在進行中。」楊翻愕然,諾陳忽然變得如此坦誠了,他驚訝于這個種族的不凡和楊朱子的勃勃野心,可能這就是他剛才所惴惴於心的事。一時也思路阻塞,像被人灌了一味怪味湯藥,雖說不好吃,但還愣愣地在品咂它的詳細滋味。他連忙問:「你們不是引火燒身嗎?其實軍隊要打進來可謂輕而易舉。」他似乎安分于客人的身份,為阿亞而不為人類擔心起來。
他在夢裡遇到了楊朱子,面帶微笑,卻又慢慢搖頭,始終不發一言。這夢輕柔地像一個初春竹林里的薄霧,他還沒醒來就消散了。
「建國前期,倒是有人向共同國發起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襲擊:一個小夥子開著自製的戰鬥機,帶著特製的能焚毀所有目標的燃燒彈呼嘯而來,但被防禦網攔下,小夥子被我們悄悄送回國了。」諾陳自信滿滿,微笑稍稍漾開,「個人行為還可能發生,若是國家行為,我們會叫那國政府倒台的。」
敬茶后諾陳改了副嚴肅的外交面孔,他對聯合國也少有這般客氣。
「好茶。」楊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忽然開口。
本以為一娜會像他以前遇到的女孩一樣說「不會我可以教你啊」等話,沒想到一娜說:「我也不會!」他又以為一娜接下來一句就是「那我們一起學吧」,但一娜卻說:「我覺得跳這個舞是一件很蠢的事!看駱駝走路和蛇爬行可能更好受點。」
「二十多米吧。金屬材料。」
諾陳又笑著問:「您信宗教嗎?」
楊翻倒不自得,便隨便地說:「不會不會,楊老的工程開工了嗎?」
夜晚,氣溫驟降。阿亞國人一年中似乎只能享受盛夏的炎熱,但身居低緯度的阿亞國其實每晚都能體驗隆冬的嚴寒。楊翻看完書,透過透明屋頂盯著億萬年前的美麗星光冥思遐想著,躺了一會兒又給一娜通了電話,但沒有透露今天的談話內容,他不想讓一娜擔心。最後又徘徊了一陣子,咀嚼諾陳今天的話。一天的思想顛簸令他十分疲憊,早早便睡了。
楊翻正在發獃,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不會跳。」
這回一娜因為楊翻外出準備在闊別半年的美國家裡呆上一個月。每次從這裏重返中國總有一種靈魂接受過洗禮的感覺,一娜父母的智慧讓她一生受用不窮。而現在對於一娜來說,自從和楊翻結婚後回家又多了一分心思:楊翻和父親的交談令她打破了對父親的慣有認識,自覺認識父親不到十分之一,她甚至猜想父親可能原是一個風趣幽默的人。她自個兒想著心潮澎湃起來,似乎找到一本從小翻閱無數遍的書的全新意義,似乎忠心讀者突然發現心愛的小說原來還有續集。她此時的心情,估計和當年得知自己的父親原來是自己的創造者的第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代阿亞差不多。她決心利用這次難得機會把父親這本厚書再翻閱一遍。
楊翻是第一個不用審核即可進入阿亞國的人類,但他著實對那撲朔迷離的測試審核好奇,心想去體驗一番。越過審核后,他在電腦的指引下直接前往首都村,半開玩笑地選擇了馬車代步,沒想到阿亞真的給他準備了馬車。
楊翻心海盪起漣漪來,心想那是怎樣一個凄美的故事,而阿亞誕生至今,這樣的故事不知有多少。
「那他有沒有和你聊過他自己以前的生活?」
「不不。」諾陳這次沒有伸出手。「人類只是殘留著幾百萬年前的特性罷了,這難以避免。」
「老大哥在看著你!」楊翻好像忽然變幽默了,但沒有多的想法,只是想輕鬆一下,他對政治一點都不了解。
想起楊翻,一娜便覺好笑。最初,楊翻作為交換生,兩人在一娜大學校園相遇,一娜便覺得楊翻有一種在浮躁、自以為是的人佔主導的人群中少有的氣質。
這一次父親的腳步聲卻讓一娜很吃了一驚,以至於緊張得心砰砰直跳。她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坐起身來,拿起了桌上自己組裝的竊聽器。
「不不。」諾陳擺擺手,像擦掉楊翻的語句。「我們知道,我們只是需要更多的信息,準確來說,是全部。」
但是相處久了,一娜越發奇怪,從小她交友無數,自以為對人心人性有一番獨到理解,但唯獨似乎看不透楊翻的心思。她看別人是一汪清泉,一眼到底,看楊翻則如面對一片黑夜中的深湖,就像神探夏洛克遇到難辦的奇案。無論是觀察楊翻沉默無語地在人群中漫步,還是聆聽他彈奏鋼琴或演講,一娜都感覺雲里霧裡,難以歸納。一娜對這道難解的謎語來了興緻,可是令她沮喪的是她竟然在一個月後才從同學口中得知楊翻是雕塑高手。一娜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感,但失落又隨即被另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代替。後來楊翻也漸漸覺察出一娜的可愛與真誠似乎敲擊到他內心朦朧柔軟的地方。楊翻雖然少言安靜,卻反而喜歡外向活潑的人,雖然和他們相處沒有沾上一點奔放的氣質,但他覺得和他們在一起可以從另一方面體悟生命的充實與美麗。不到一年,兩個人便愈走愈近了。
「你們……不理解他為什麼要創造你們?」楊翻說出口才知道很冒犯。
這就是阿亞國,簡單,溫和,隨意,甚至懶散,人類拜訪阿亞國,本是一件該載入史冊的大事情,但阿亞人熱情邀請楊翻前來,沒有大張旗鼓的歡迎儀式,沒有任何媒體記者的追蹤(也因為阿亞沒有記者這個行業),甚至代表人沒有親自去接送而依舊在忙著手頭的工作,就像接待一個老熟人般自然。楊翻也不覺冷清,他甚至沒想到這個詞,當然也沒想到「自然」。
諾陳依然答應得很爽快,兩人便散了。
「沒事。」諾陳附帶微笑的回答簡明扼要,但似乎太簡明扼要了。
「其實,這世界上能理解楊老的估計只有可珊女士,即使是我們,對他也是一知半解。」
在進入浩渺的沙漠時,一座令人眩目的城市赫然出現,而它的四周又布滿了難以計數的各式飛行器,像沙灘上散落著五顏六色的貝殼,這些壯麗景象更讓楊翻平靜的心沸騰起來。
楊翻本能地觀察起這大宅的雕樑畫棟,一眼就看出做工板滯生硬,明顯是機器製造。職業追求使他對這所房子的興緻減了大半。進了門,倒沒有江南小鎮——阿亞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控制氣候,事實上他們更傾向於順應自然的生活。進門是傳統的園林,曲曲折折,倒有些中國虛虛實實藏山露水之味。彎過迴廊,眼前竟是一座二層歐式建築,有趣的是門邊又平添了一副木板對聯:
「自然不是。」諾陳耐心地說了一句,像打開了一個故事,但其實就此沒有了下文。
「正因不懂,才原封不動地停在內室。」諾陳似乎不願透露過多。
「楊先生,此次邀您前來我國,對您生活造成了打擾,我代表我國向您致歉。」
「我們,發展得很不完善。」楊翻簡直像在小學寫作文一樣湊字數了,他不知道怎麼妥善結束這番對話。
「老大哥。就像當年的中國對蘇聯呀。」諾陳表情不變,但話似乎是戲謔的,他的表情和語言是脫節的,或者說可以隨意組裝的。
楊翻到達的時候共同國經過四十多年的建設已經基本建成,但用眼光深入了解后才深刻體會到阿亞是何等崇尚簡潔和隨意。這裏其實是一個個「村莊」的集合。所謂「國家」只是挂名避免人類誤會罷了。國中所有地區單位只有「村」,所謂「村」其實就是一大群志趣相投的人聚在一起建了許多房子www.hetubook•com.com。取名則貫徹「顧名思義」的原則,如數學村,相對論村,畫畫村。還有來客村:通過審核的人類必須在這裏居住一年後,才能被允許接觸阿亞。楊翻出發地比較特殊,叫無名村,這裏聚集了許多怪人,有人研究創建阿亞語言文字的(阿亞人日常用語仍以出身國家為主);有的研究把沙子轉化為食物;有的研究《周易》與弦論的關係等等,難以歸結。至於阿亞代表會議舉辦地,自然名為「首都村」(曾有人名為「第一村」,但有了「第一」,勢必生出「第二」,徒傷腦筋,便被否決)。各村分明各為天地,遊走一遭勝過讀書百卷。這裏不但是童話王國,還是「大同社會」:沒有貨幣,物資基本公有,人們可隨意各取所需。天才們也非酒囊飯袋,多以學術渠道獲得一定收入。聯合國曾欲以取消阿亞在人類社會所有正當權益威脅阿亞放棄建國,但因民意如火,而且科學文化領域本就排斥政治涉足,因而「阿亞創造」依舊在人類社會暢行無阻。
「嗯……」楊翻經約克一席話,內心也開始盤算。
一有空,她便趁父親不在,湊過去詢問母親當年父親的樣子,一娜母親正在織毛衣——她還保留著這些古老的愛好。
「嘿,楊翻,你怎麼不去加入大家?」
從遠處看到它時楊翻已有點意外,知道馬車停下時他才確定自己沒搞錯:面前堂堂正正的,是一座中國傳統大宅,只是門上沒有匾額。在沙漠中看到這玩意兒讓楊翻思維有點紊亂。他暗想:打開門裡面不會是江南小鎮吧?這時大門徐徐打開,視頻中經常見面的那位代表人跨門而出,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像一陣歐洲西岸的濕潤海風吹來般向楊翻走來。他熟悉的臉倏忽喚起楊翻的記憶:諾陳。
楊翻邊走邊暗笑:「阿亞的文化融合生硬得如同在茶里加咖啡,隨意嵌套,還用賈寶玉的詩句裝點門面。莫非阿亞專攻理科商業,文化荒疏?先前聽說第一代阿亞還有一兩個小有名氣的作家,現在倒真是只剩賺錢。又或是諾陳這個歐洲出身的阿亞理解功夫不深?又或是這邊是傳說中的阿亞的『隨性』?世人一直吹捧的阿亞,原來也並非毫無瑕疵。」諾陳似乎察覺出楊翻的內心擾動,有些羞慚:「這房子是原來的建築,園林是我加上去的,楊先生見笑。」楊翻微微一笑:「這樣也有些味道。」又怕諾陳誤會「味道」的意思,加上一句,「有些感覺。」說著走進屋子,卻又是日本格式,通透簡潔,牆壁散發著溫和舒適的光,室溫也適宜。
阿亞國環境清雅別緻,每天都能看到純粹的藍天,終身居住想必問題不大,雖然楊翻並不必如此。
楊翻不言語了。自由女神像高約46米,花了巴托爾迪一年多的時間,如今這個應該也不是手工雕琢,自己一袋子圓刀平刀大概用不上。真要機器制來,一個小時即可剪綵。若自己精心琢磨,又恐怕一年還難設計出來。一個星期?可謂不懂道理!
想想,曾曾祖父還真偉大,可惜已看不到這一切。這麼想著,楊翻已經來到代表人府邸。
想了這麼多事,楊翻頭腦有點亂了,他把車窗調成透明,準備好好看看阿亞國。在沙漠中建城早有先例,一百多年前美國建築設計師保羅·索萊里便帶領團隊成功將美國科羅拉多州的一片荒漠改造成他的夢想園林。阿亞國用比非盟先進的融沙技術,在荒漠中塑造出許多便於建築的土質地表,由於人口少,不見外面世界林立的高樓大廈,每幢建築都經過精心設計,風格各異。有的房子不斷地變換著形狀和顏色,甚至還可以變成透明,而一整批這樣的房子在一起,就像一場盛大的舞會了。街上有悠悠傳來的音樂聲,空氣中飄著芬芳的氣息,就像在夢中穿行,楊翻有點遺憾沒帶一娜過來。
「個人和阿亞有什麼恩怨?」楊翻是個注意細節的人。
「是的,最新的基因重組品種。」諾陳的微笑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以楊老生前最喜歡的品種為基礎。楊先生如果累了,喝完茶便可以回房間休息。」
「你們不搞軍事,留它幹嘛?」
兩個人是在一場舞會上認識的。
楊翻腦子在開口說話前先飛轉起來:阿亞也信宗教?楊朱子是上帝?還是他們就是把自己當成上帝?
「對外我們稱是技術狂人,一心玩耍實驗罷了。其實我們都知道,他是愛上了一位阿亞姑娘,而因為對無法改變的結局失望才發泄。」這算諾陳告訴楊翻的第三個機密。
「好機會,楊翻。」約克饒有興緻地說。
「你們的理想,不止是恢復生態吧。你們會有更大的目標。」楊翻努力不讓自己看起來像特務。
諾陳的臉色也輕鬆了,阿亞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本和楊朱子一樣不習慣嚴肅:「正待您的領導。再有一個多星期,便是我們的朝聖日,工程會在那天之前完成。」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楊翻心有惴惴,他似乎還想知道更多的東西。但又怕太冒犯。
「以前?大概也這樣吧。他家教很嚴。」
楊翻不由得笑了。一娜又說:「你是中國人吧?我會說中國話。」后一句她已經是標準普通話了。
「您好,諾陳先生。」第一次接觸超人生物阿亞,雖然他們的外表和人類幾乎一樣,楊翻內心還是有些許激動。在受到阿亞國的邀請時楊翻著實感到意外。的確需要意外,這是阿亞第一次向人類發出入境邀請。楊翻下意識以為是自己身份特殊,但據諾陳說,只是邀請他去雕刻一尊楊朱子(阿亞稱楊老)的雕像。楊翻是超信息時代屈指可數的堅持手工雕刻的雕塑家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他為了證明機器無法替代手工進行精雕細琢,發明出多個機器無法模仿的雕刻技法,名振一方;又因是楊朱子後裔,更惹人關注。妻子一娜是美國工科碩士,岳父約克為諾獎生物學家,阿亞支持者。楊翻自小沉默寡言,木訥靦腆,只是沉迷於雕刻,房間里石頭樹根滿地。成名后也很少出門。阿亞發來入境邀請時,他和一娜正在美國娘家。他在意外之餘是擔憂,雖然諾陳說這是私人邀請,只需打擾一個月,但畢竟對阿亞國印象模糊,感覺就像大航海時代去一個人跡罕至的孤島。一娜生性活潑自由,雖然有所擔心,但她曾在大學結識一個阿亞朋友,內心對阿亞有十足的好感;而且楊翻一去,她便有借口在美國娘家繼續住下去。因此一邊玩著電腦遊戲,一邊安慰徘徊不定的楊翻說:「你傻啊!你看,他們不還是你的祖宗創造的?每一秒都有一堆人擠破頭要進去呢!這回一去,動不動就變成了歷史人物,要是我早就坐火箭跑去了,還想什麼呀?」楊翻嘗試從更深意義去探討這件事的意義,仍吃不透主意,於是一等老約克有空便和他坐談,想聽聽這位睿智老人的想法。沒想到他也是極力贊成。
一娜剛走進會場,一眼就看到了獨自坐在沙發上的楊翻。她很自然地走過去打招呼。
「這樣吧,不妨告訴您,楊老當年為阿亞定下了三大原則。」諾陳似乎是思索一番了,接上了剛才斷掉的故事。聽到這楊翻的興趣被勾起,雖然對人類應該不會有好話,但填補他內心的疑問應該有點助益。
楊翻猝不及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諾陳依舊是明媚的笑,但那笑變了味道,遲疑了一會兒,似乎一時難以解答,眼睛向下看了幾秒,忽然臉上浮起一層狡黠的微笑,問:「楊先生,您會把自己當成上帝嗎?」
諾陳臉上的表情沒有多大變化,令人難以猜透他的真正想法:「只是拿你們的宗教打個比方罷了。我們的對楊老的崇敬不算信仰,也不像你們某些宗教那麼愚昧。宗教是人類的無助的產物,阿亞是不會無助的。我們只是需要……一個回憶。」
兩人隔桌席地而坐,桌上放著綠煙裊裊的茶。正如好友見面敘舊。
「這……雕像有多大?」楊翻讀出了諾陳的話的信息量,只好岔開話題,當然也不是隨便岔,這是專業性問題。
諾陳也笑笑。
再隨便說了一陣后,諾陳主動結束了這番有點艱難的對話,便對楊翻說:「楊先生,我們為您準備了量身定製的房間,今晚好好休息,明天還請開始工作,再次代表阿亞向您表達謝意。您還有什麼要求嗎?儘管提出來。」
一娜半夜也睡不安穩,輾轉反側,胡思亂想。忽然聽到房外有腳步聲,老約克回來了。約克夜晚回家時間不定,但據母親說,他一定要先寫完日記,做些其它的事後才睡。早上又一定六點起床和母親出去散步。一娜覺得難以置信,她只得安慰自己說,大概會有例外吧,自己每天睡懶覺又不去監督。
「人類和阿亞,現在矛盾很深,不是嗎?」
他們又不緊不慢地聊了一會兒工作。
「呵呵,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罷了,人類不是最喜歡猜來猜去嗎?」諾陳完全丟開外交架子。
馬車在代表人府邸停下。代表人擁有自己獨有的房子,這個待遇是吸引公民來充當代表人,實踐證明這個措施十分有效:府邸建成至今二十多年,從未換過主人。
他抓住談話的機會,又問道:「請問諾陳先生,你們對我們的真實看法如何?」他想起了老約克的關於「使者」的話,他想,這種工作真的是找錯人了,應該叫一娜來的,她那滔滔不絕的伶牙俐齒。
「我……沒想那麼深遠。」
諾陳明媚而神秘地笑了,似乎帶有一絲固有的驕傲:「沒關係,您來了就可以https://m•hetubook.com•com。今晚您先在這裏休息,明天我帶您前往工作地。」
「楊先生請放鬆心情,你看房間都因為您變色了!」諾陳有點輕鬆地說。楊翻有點尷尬,才發覺牆壁似乎感應到他的某些身體指數而成紫色。於是笑道:「我很少出門。」
「還有,楊翻。」約克最後一句話又讓還沉湎在思索中的楊翻抬起頭來。「能不能保持和家裡的通訊,我們……」老約克沒有說完,但楊翻大概猜出八九分:他想藉此打開通往阿亞的窗口,畢竟這位老人一輩子都在支持阿亞。
楊翻謝過後說:「我想保持與家裡的通訊,可以嗎?我想念我的家人。」他不指望諾陳答應,只是試探性爭取,畢竟這裏的概念可不止「異國他鄉」這麼簡單。
更意外的是,一娜的父親約克極力贊成二人的交往。老約克相比楊翻,是真正的沉默寂靜,他臉上很早就雕刻上歲月的滄桑,每日長時間的深重思考燃燒著他的生命,讓他早早滿頭白髮。加上臉上經年不變的岩石般的沉穩和如炬的目光,形成令人肅然起敬的智者面孔。他在兢兢業業工作的同時並不忘家庭的保養。他對一娜自小十分用心,讓她自由發展的同時在關鍵時刻充當領路人。一娜心高氣傲,一生很少欽佩誰,唯獨對父親是信徒般的尊崇敬愛。約克對她的事務,一般只是理性點悟而從不含立場,但這回卻罕見地站出來表態支持。一娜非常驚喜,因為自己是機械狂,本就與家裡的格調格格不入,而楊翻又是雕塑家,怕與家裡的氛圍再度衝突。既然約克開口,她的顧慮便飄走了一半。
「第二,建立國家。這我們沒讓楊老失望。」諾陳心滿意足,彷彿基督徒念了一句「阿門」后感到怡然。楊翻則驚訝于楊朱子的野心或說遠見,想說話,但又吞下去。
楊翻舉棋不定,除了在藝術上,其它地方他的主見都不是很強,自己的身份特殊地讓他不得不忐忑。
「留著,在博物館。」諾陳隨意地回答,他身後牆壁上浮現出博物館的方位,正在代表人府的東邊不遠處。
「你的身份特殊,可以做人類和阿亞的使者。」
從母親那裡似乎也套不出什麼話,沒想到從小和自己朝夕相處的父親如此神秘。一娜天生的探索欲如離弦之箭,再收不回了。親自問父親,他必定冷冷不肯說,他從不談細枝末節的事。
楊翻忽然覺得她說漢語比說英語聲音要好聽,便用漢語說:「真好聽,你的聲音很好聽啊。」沒想到一娜忍不住笑了,又用英語說:「哈哈,我中文只會這一句!」他們聊得很愉快,一娜的活潑和熱情很快|感染了楊翻。
「第一,不與人類通婚。」諾陳兀自說。楊翻心想,這倒也周到,畢竟阿亞不屬於人類,通婚後結果不可預料,恐怕又惹出風波。誰料諾陳還有下一句:「保持阿亞優越血統,防止被同化。」楊翻也是心思細膩的人,一聽這話,又憶起阿亞有時流露出的盛氣凌人了。因此不想作評論。
楊翻似乎覺得哪裡不對勁,再聊了幾句后,他終於頭腦清醒一些,於是問:「諾陳先生,您告訴我機密沒關係嗎?我以後還要回國的吧?」阿亞的坦誠讓楊翻有些不習慣。
「一份你們所不理解的沉重的回憶。」諾陳說這話的語氣卻是輕描淡寫。楊翻又忽然覺得自己與阿亞之間確實存在隔閡。
房間變成藍色。楊翻的家絕對不裝這種系統,至少他的房間如此。
「我剛認識他時,他就這副模樣。」
楊翻一下子困惑了:「您不是說需要一個月嗎?」
諾陳回報給楊翻海洋般恬凈的微笑。阿亞都是賺錢天才或博學之士,諾陳卻從眉眼處分明透出領導者的英氣,沉穩莊重,威而不猛,好像一下子舒緩了楊翻旅途的倉促操勞,幾個小時前還在美國的記憶漸漸變得模糊。諾陳領了楊翻進入大宅。
「什麼好機會?」
一娜住在美國家裡,父親工作忙碌,時常得深夜才能回來,她多是陪伴母親聊天解悶,或參加各種稀奇古怪的協會活動。母親村上櫻子是日本邏輯學家,父親又是有輕微強迫症的完美主義者,因此家裡的生活極有條理和規律,偏偏一娜是從小是不慣於被任何東西束縛的。但也許因為和她的理科頭腦神經同軌合轍,她又喜歡父母的方正與嚴謹。從小布局講究的房子里,花瓶上的花朵的布置都需為幾個厘米費一番思量,唯獨一娜的房間,書籍狼藉一片,機械零件滿地,機器亂走亂飛,母親不管,父親則從不踏進來一步,因此一娜也得縫中自由。自與楊翻結婚後,兩人的房間一邊是收廢品站一樣滿地機械,一邊是龍捲風過後似的滿地樹根石頭,倒成一景。
「記住,楊翻,阿亞叫你合作,你都儘管答應就好。他們的想法都很好」約克忽然鄭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