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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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穿著一襲紅衣紅裙的女孩錢蘇蘇一點也不惱,她臉上還是笑嘻嘻的,她輕盈地轉身,那條紅色長裙的裙裾在她雪白的小腿處旋成了一朵美麗的玫瑰,她擠開看熱鬧的人群,走出了寢室。
其實,剛弄明白自己的床位的時候,我心裏也湧起過和蕭瀟同樣的想法。我很快地抬頭瞄了一眼那個靠窗的床位的主人。那是一個個子高挑、皮膚白皙的女孩子,她的臉窄窄的,眼睛卻很大,頭髮微黃而柔軟,微微蜷曲地披散在肩頭,她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奇怪的逼人的明星氣質——是那種八卦新聞里有家庭背景和緋聞無數卻又無法證實的那類女星的氣質。見我看她,她馬上朝我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大方、友好而又熱絡,就好像我們是早已熟識的朋友。我嚇了一跳,馬上傻乎乎地、不由自主地朝她笑了回去,似乎她的笑容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呼喚。她的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具體是什麼我也說不清楚,但它足以讓我馬上就把心裏的一點點不快壓下去了——似乎在心裏覺得,最好的床位理應是該給這樣的女孩子的。
我和蕭瀟一起回頭,我們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剛剛認識的生活老師,她的身邊站著錢蘇蘇,臉上依然是笑盈盈的。
本來,我們是很幸運的,我、蕭瀟、韓牧,我們三個人都分在了同一個班,可是我跟蕭瀟沒有分在同一個寢室。
「可是,理由呢?」蕭瀟又高高地揚起她那對粗粗的眉毛。
我看著蕭瀟紅紅的眼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推推蕭瀟,將她推到一邊,自己動手替她捲起鋪蓋,放到了外面
和-圖-書
靠門的那個床位上。「咦,這麼好說話呀?真是太好了!城裡的孩子就是大方!」蕭瀟高興地笑起來,她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把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
「我也是最外面靠近門的那張!」蕭瀟的一雙小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她很驚訝地看著我,「可是,這是誰分的?憑什麼分的?為什麼把我們都分在最靠外面最不好的一個床位?」
「馬上給我下來!把所有東西都搬到你自己的床位上去!」生活老師震怒地看著自說自話的蕭瀟,「還真是見鬼了!我當了這麼多年生活老師,分了這麼多年床位,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隨心所欲的鄉下丫頭!告訴你,這裡是藍湖中學,不是在你那個鄉下的家裡,要懂得守規矩!」
我和蕭瀟坐在長途公共汽車站候車室漆著好看的白顏色的座椅上,一句話也不說。
「理由?我分個床位還需要給你理由嗎?」我們的身後響起了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
大約半分鐘之後,門又呯的一聲打開了。蕭瀟這次看到我了,她瞪著我,問:「你們寢室門後面也有分床名單?」
蕭瀟快樂地跳到床上,開始繼續她中斷的鋪被褥的工作。
蕭瀟當然無法指認其中的任何一個。她咬住嘴唇,低下了頭。
半個月以前,我們從那裡出發,來到這座名叫藍湖的城市。我們是到這裏來念書的,到位於藍湖市東北角的著名的藍湖中學來念重點高中。
生活老師吐出一口氣:「小小年紀,怎麼會這麼計較的呢!所有的床位都是一樣的,哪裡還有好有壞了?大家在一起過集體生hetubook•com•com活,一定要學會相互謙讓!好了,大家按照分好的床位各就各位,不要再鬧什麼鬼名堂了!」
蕭瀟就推開圍著她看熱鬧的幾個人,跑到門口,也不管正站在門口的我和其他幾個別班的同學,她一把將門關起來——為了看貼在門後面的名單。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覺得那個紅衣紅裙女孩的笑容裏面,有一種好笑而蔑視的表情。那絕對不是大方的意思。
「我……我不知道……」我有些惶恐地看看她,又看看周圍站著的自己寢室的幾位同班同學。
「你相信嗎,江荷,如果再在這裏待呆下去,我會死掉的!」蕭瀟高高地揚起她那雙男孩子一樣濃濃的粗眉毛,咬牙切齒地說。她的那雙小小的眼睛里,是呼啦呼啦燒得正旺的怒火。「我一定要回家!!」
秀水是一個小鎮子的名字,是我和蕭瀟共同的家鄉。而韓牧的家,還要從秀水鎮進去很多里地,他在更裏面的一個山村裡。
「我不同意這麼分!這分明是歧視我們這些來自鄉下的孩子!我就要睡現在這個靠窗的床位!」蕭瀟轉過身,毫不猶豫地朝身後她的新同室們宣布。
「她們居然叫我野人啊!那幫該死的女人婆!」蕭瀟狠狠地咬住嘴唇。「她們還把我的毛巾故意拉到地上踩!」
「最外面靠近門的那張。」我回答。
本來呢,蕭瀟將床位換回給她,也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可是蕭瀟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個床位不是她的而是錢蘇蘇的這樣的事情。無法理解的事情,叫她做,她是很難去做的。
我是知道蕭瀟會吹口哨的,她是我們初中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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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唯一會吹口哨的女生。她曾經死纏著要教我吹,可是我實在不好意思像男生那樣粗魯地把嘴唇撮起來,發出那麼奇怪的音響,所以我死活不肯跟她學。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蕭瀟成了她們寢室所有人的敵人。
如果你坐車從這裏出發,慢慢地,筆直的高速公路沒有了;慢慢地,寬闊的水泥路面也沒有了;慢慢地,車窗外開始出現一座又一座山峰了。當路面變成了坑窪不平、只能對開兩輛車的柏油馬路,當山峰變成了連綿不絕、近在眼前的巨大的屏障,當你的右手邊出現了一條蜿蜒而浩蕩的大河的時候,你就到秀水了。
生活老師猛烈地轉身,用一種無法形容的眼神盯著蕭瀟,一字一頓地說:「那麼你告訴我,誰應該睡在最外面的那個床位?」她指點著寢室里站著的其他幾個女孩子,「是她,是她,還是她?你指出來,我就讓她睡到你說的那個最外面、最不好的床位上!」
相信嗎?在我們到校的這短短半個月的時間里,蕭瀟每天都是在一種戲劇性的大大小小的事件衝突里度過的。
「你沒仔細看入學注意事項吧?裏面都寫著呢。我們的分床名單貼在門後面。」那個穿著一襲紅衣紅裙的女孩子還是笑盈盈地對她說。
半個月以前,我們是多麼興奮啊!我們佔據了秀水汽車站那間小小的候車室最中心的位置。秀水汽車站的候車室里沒有這裏這樣漆著好看的白顏色的座椅,只有不知哪個年代就擺在那裡的一排一排顏色斑駁、破損不堪的長木椅,不過我們一點也不在意。我們三個人的爸爸媽和-圖-書媽、爺爺奶奶、七大姑八大婆,還有我們的老師,還有若干位要好的同學,大家全部圍著我們三個,不斷地對我們說著話;我們呢,當然也不斷地對他們說著話。我看見蕭瀟的臉上紅撲撲的,眼睛亮閃閃的,韓牧的臉上也紅撲撲的,眼睛亮閃閃的。我看不見自己的臉和眼睛,但我肯定自己也跟他們一樣,臉上紅撲撲的,眼睛亮閃閃的。那個時候,我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春天裡最大最飽滿的一株花苞,只要風兒一吹,馬上就會嘩地一聲盛開成大地上最美麗的一朵鮮花!
那個靠窗的床位本來的主人名叫錢蘇蘇,是藍湖中學初中部直升上來的學生,當然她的家也就在本市。藍湖中學要求所有的學生一律住校。
誰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蕭瀟住到女生宿舍的第一天,就得罪下了她們寢室的其他5個女生。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女孩名叫羅蘭,她也來自下面的一個縣裡。但跟我們不同的是,據說她爸爸是縣長,或者是縣委書記,或者是別的什麼官。反正羅蘭自己從來不肯說明白,可是她又願意讓我們不斷地感覺到。
「你的床位在哪裡?」她又問。
入學注意事項是隨錄取通知書一起發到我們手裡的,密密麻麻的幾大張。我估計蕭瀟壓根就沒有好好看過。
「怎麼啦?又發生了什麼事?」我心驚肉跳地問她。
「是啊!」我點頭。
起因其實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些事情:蕭瀟第一個到寢室,所以她的洗臉毛巾、刷牙杯子、肥皂盒等等,都佔據了盥洗室比較優越的位置。不僅如此,她的床位本來不是靠窗的,可是她不知道床位是事先就分好www.hetubook.com.com的,她毫不猶豫就佔據了靠窗的一個位置最佳的床位。因為她是第一個到寢室的嘛,她覺得自己有權利選擇一個自己最喜歡的床位。
我們還能說什麼呢?該說的都說了,可蕭瀟仍然選擇離開。
蕭瀟有點被生活老師罵懵了,她一言不發地跳下床,開始捲起自己剛剛鋪開的被褥。
「誰說這個床位是你的?不是誰先來誰先佔位嗎?」蕭瀟挑起她那雙濃黑的粗眉毛,瞪著她那對小小的單眼皮眼睛,怪異地看著站在她眼前的那個穿著一襲紅衣紅裙的笑盈盈的女孩。她還耐心地對人家解釋,「你看我們坐公交車,買東西,還有做別的事情,不是都排隊的嗎?不是誰先來誰排在前面的嗎?」
「蕭瀟,你還是照分好的床位來吧……既然老師已經分好了……」我走近蕭瀟,輕聲地勸她。
蕭瀟暈頭暈腦地看著她,再看看站在周圍的幾個同室女生。她們正一起瞪著她,臉上流露著同樣惱怒的表情。
我們誰也沒想到,時間僅僅過去了半個月,我們根本都還沒來得及打開哪怕一片花瓣,蕭瀟就選擇了逃離。
生活老師正準備離開,蕭瀟突然又回過神來了,她停下卷被褥的手,衝著生活老師的背影問:「可是,為什麼是我和江荷睡在最外面的床位呢?」
長途公共汽車站的候車室里,永遠都是這樣人聲嘈雜,空氣里永遠都充滿著若干種相互混雜又相互衝突的味道。我覺得自己的頭開始暈起來了,我開始盼著擴音器里響起「到秀水的旅客請進站」的提示音。反正要走的,還不如快點結束這煩人的等待吧。
我們的對面,坐著韓牧,他劍眉緊鎖,同樣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