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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再一次湧起凄惶的感覺。就像一隻落單的小雞，踟躕在茫茫的暮色里，找不到同伴，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唉，蕭瀟，蕭瀟，那個時候我們怎麼沒發現這棵老樹、這張緊挨著老樹的樹凳子呢？如果那個時候發現了，我們就可以兩個人一起坐在這個樹凳子上了。蕭瀟，你知道嗎？坐在這個樹凳子上，好像能聽到身後的老銀杏樹在呼吸似的。它的呼吸聲就像它站在這裏的樣子，安安靜靜、舒舒緩緩，好像它能夠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氣息，好像它能夠不出聲地安慰你似的。

天光已經有點暗淡了。天空中不再有上次好像要把我和蕭瀟融于其間的那種黃澄澄的光亮，現在縈繞樹枝間的是一片安靜的淡青色。小道上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連小鳥也都安安靜靜地躲在樹葉後面，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突然，我停下了腳步。在一塊往湖裡凸出去的湖岸處，我看到了一棵與眾不同的銀杏樹。

初秋向晚的風吹到身上，吹進單薄的襯衫的領口裡，一股微涼的輕寒。

快到校門口時，我又響亮地吹了幾聲口哨。我吹出來的聲音流利極了，就像蕭瀟那樣的老手吹出來的聲響一樣。

一位擦肩而過的臉上長滿大粒和*圖*書大粒紅痘痘的男學長驚詫地看了我一眼。我一低頭，閃身躲進了路邊的一片小樹林里。

走進校門往右拐，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就到我們宿舍了。

這棵銀杏樹在這裏站了有多少年了呀？上次我和蕭瀟竟然沒有發現它呢！

樹凳子好寬大呀，坐好以後，我的一雙手還可以撐在兩邊。

我突然很想到校門外面去，到那條有著高大的銀杏樹、有著青青的小草和芳香的玫瑰花、有著鬈髮一樣靠背的白色椅子的小道上去，我好想去看看它們。

唧唧！突然，我身後的樹上，傳來了小鳥清脆的叫聲。

現在，我離那玻璃一樣清澈湛藍的湖水是如此近，如此近，只要我一伸腳，就可以沾到湖水。我深深地吸一口氣，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里吸滿了清新而潮濕的湖面上的空氣。

在這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的地方，它們就像我的親人和朋友一樣。

這時我突然發現，在這棵老樹的背後，在更靠近湖水的地方，還藏著一個矮矮的粗大的樹墩子呢。是死掉的另一棵老銀杏樹嗎？被鋸成了一張天然的平平整整的凳子。

現在，我覺得爸爸說得很對。像這個關於紅磚房的事情，還有關於老銀杏ｈeｔubook•ｃｏｍ•ｃom樹和樹凳子的事情，如果在電話里說，會讓人覺得好奇怪，而手機簡訊呢，根本就說不清楚。

哈哈，早知道吹口哨會有這樣一種洒脫又痛快的感覺，我老早就跟蕭瀟一起吹了！

我任憑這種新奇的前所未有的感覺空氣一樣流遍我的全身。

以前無論到哪裡，每次都是有女伴吵吵鬧鬧地陪同。原來一個人待著，也並不總是孤獨和憂傷。

一股對家的思念的狂潮突然鋪天蓋地迎面襲來，一下子將我全身淹沒。

我站起身來。

在那漸暗的天光里，我彷彿看見爸爸正甩著雙手在校園裡快步如飛，我彷彿看見媽媽正在家裡整潔的廚房裡哼著歌兒忙碌，我彷彿看見我的那些死黨姐妹們正在秀水完中那小小的水泥操場上喧鬧地嬉戲……

樹墩子靠近泥土的地方，與那棵老銀杏樹緊緊地挨著。它們埋在泥土裡的根須，一定還是緊緊地纏繞在一起的吧？

是不是成天跟在蕭瀟身邊，耳濡目染之下，我已經做到無師自通了？

這一定是這裏最老的一棵銀杏樹了吧！它的樹榦那麼粗，那麼粗，好像要兩三個人拉著手才能抱得過來。它的樹皮差不多掉光了，裸|露的軀體上滿是一道一道歲月的痕迹ｈｅtubｏｏk.cｏm•ｃｏm，就像老人手臂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鼓突著，充滿著滄桑的生命的力量。

哈哈，小鳥，你藏在哪裡呢？你是在回答我的口哨聲嗎？

不找了。沒有時間啦。我要回去上晚自習啦。

我的心安靜而澄澈，似乎還帶著一點點微酸的甜蜜。

我脫掉腳上的運動鞋，將一雙腳一起提到了樹凳子上。我雙手抱著膝蓋，安安靜靜地聽著身後老樹靜悄悄的呼吸聲，看著湖面上一層一層細碎的波紋輕輕地在微涼的晚風中蕩漾的樣子。

我一邊仰頭去找小鳥，一邊更加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

繼續試。

可是，找來找去，我只看到一叢叢密密地擁擠在一起的小扇子樹葉。

遠遠地，我們宿舍樓的燈光亮起來了。

我再次望了望遠遠的那邊掩映在淡青色天光里、彷彿發出一片玫瑰色光彩的紅磚房，轉身朝教室的方向走去。

穿過這片小樹林，就是學校大門了。

我慢慢地走近前去，伸出手，輕輕地觸摸那些鼓突的樹的青筋。它們在我的手上留下了石頭一樣堅硬的質感。

正像爸爸描繪的一樣，我們的女生宿舍是一幢四層樓的長長的紅磚房，它掩映在綠樹叢中，在淡青色的天光里，它亮著燈光的模樣就像一和*圖*書幢溫暖的宮殿，顯得美麗極了。

銀杏樹葉已經微微地有了秋意，它們張開的小扇子上，已經被太陽光刷上了一層淺淺的黃顏料了。在淡青色的天光里，它們靜悄悄地散發出一種神秘而又迷人的光亮。

嘴唇越撮越高，越撮越圓，聲音也漸漸地流暢、清亮起來。

我面對湖面，撮起嘴唇，小心翼翼地試著把嘴裏的氣流往外送。我的雙唇間發出了一種怪怪的、好像破了笛膜的笛子吹出來的聲響，把我自己嚇了一大跳。

這一次，一個人走在路上，走在熙熙攘攘朝向教學樓流去的陌生的人流里，心裏沒有了孤苦無依的感覺。

我的眼睛里一下子盈滿了淚水。

我爸爸是一個有點奇怪的人，他要求我每周給他寫一封電子郵件，向他彙報我一周的學習和生活情況，他說書信和電話、手機簡訊完全是兩回事，電話只能進行粗淺的口頭表達，而手機簡訊只是最簡短的通氣，書面語言卻能讓你靜下心來，考慮一些東西，整理一些東西，並要在腦海里組織語言將它們表達出來。他說我一個人出門在外，應當養成按時梳理和反思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學習和生活的習慣。

等下次給爸爸寫電子郵件的時候，我給蕭瀟也寫一封信吧，我和*圖*書要告訴她這個。當然還要告訴她老銀杏樹和它身後的樹凳子的故事，還有我這個天才一下子就學會了吹口哨的故事。

在心裏，又一次可惜蕭瀟已經離開了。她只是一天一天在它的裏面感受緊張和氣惱，她都沒來得及站在遠遠的外面望它一眼呀！

帶著滿嘴豆芽的青氣，踏上人潮已經散盡、顯得有些空曠的食堂外面的小路。遙遠的西天邊上，落日已經被黛青色的山峰線吞噬下一大半，只剩下小半截紅得格外詭異的太陽，靜靜地貼在那裡。

我給了自己一朵小小的微笑。

……

唧唧！小鳥也更加清脆地回叫了一聲。

身邊偶爾晃過的都是些素不相識的人。

我喜歡這樣的想像。這樣，這張樹墩子變成的樹凳子就不會令人感覺難過了。

小鳥，再見了。

繼續試。

我突然很想學蕭瀟吹口哨。

我輕輕地坐上了那張平平整整的樹凳子。

繼續試。

記得在書上看到過，銀杏樹是雄雌成雙的。這兩顆老銀杏樹，一定是這條歷史悠久的湖岸線上最早的兩棵樹了。那些年輕高大的銀杏樹，都是它們的子孫嗎？

我的心裏真的安靜下來了，真的充滿了一種無言的慰藉。

我站在小路的邊上，望著它，第一次在遠遠的外面感受它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