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玉芬瞪大泛紅的眼,恍惚中小乞丐的臉變成了小寶的臉,胸口一緊眼前一黑,昏死過去。她聽到了自己的腦袋磕在堅硬水泥地上的聲音,也聽到了李高峰叫著她的名字,可完全感覺不到痛,也無法做出任何回應。
「六歲了。」被大人表揚,小寶有些得意。
「要不我們打110吧,110會有用嗎?」李高峰這話像是對老婆說的,又像是對警察說的。
「等你去那戶人家看看,再說吧。」李高峰支吾道。
「打給誰都沒用,國家有規定,不到二十四小時就不能立案。你們當家長的要冷靜,孩子有六歲了,智力也沒什麼問題,別凈往壞處想,說不定他跑哪玩去了,先給親戚朋友都打電話問問,說不定現在人都回去了,看不到你們正著急呢。」一個二十多歲的警察說。
「你們這種情況,根據相關規定,不滿二十四小時不能立案。」接待報案的警察揮揮手,讓李高峰他們回去。
沒有就是沒有,無論怎麼找,小寶的影子都沒有。
上哪找,人家也不傻,車可是有軲轆的,要是真帶著孩子,早開走了。高玉芬雖然在哭,還沒失去理智。
「只要你聽話,明天帶你去歡樂谷玩。」女人回過頭來甜甜一笑,「來,餓了吧,吃面。」
李高峰緊張起來,從沒發生過這種事,小寶平時有點貪玩,但他從不會扔下生意不管跑掉。李高峰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該不會出事了吧,工業園裡丟過孩子的可不是一家兩家,這一帶幾十萬人,來自天南地北,幹什麼的都有,人販子臉上又沒寫著字……
「小朋友,給我兩瓶可樂。」麵包車上下來一個高個子女人,一邊說一邊到處打量。
小寶愛吃冰棒,這個小小的發現讓李高峰激動起來,用力砸門,大聲叫著小寶。
還沒到下班時間,樓里很靜,門縫裡的灰塵被震了出來,驚走牆角里一隻壁虎,可惜無人應答。李高峰掏鑰匙時手一抖,鑰匙掉在了地上。
這一宿,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兩個人一言不發地走到天亮,電線杆,圍牆,立柱,所有打眼的地方全給貼上。
小寶不玩小汽車,盯著女人看了半天,又盯著胖男人看了幾眼,說了句我要尿尿,就跳下床。砰的一聲,小寶摔倒在地,手腳很不協調。他不知道這是麻|醉|葯的副作用,女人把他扶起來,送他去衛生間。小寶卻把女人給推出去,要關門。女人笑道,屁大點的人也知道怕羞。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落在李高峰臉上。
「我們錯什麼了?」李高峰一頭霧水。
李高峰的魂被這一巴掌打飛了,臉火辣辣的,好一會兒才覺出疼,他摸了一把,不知什麼時候又有了淚。他沒臉見老婆,不就是取個票嘛,要是把小寶帶在身邊,該有多好。就算丟點貨也不要緊的,天底下有什麼比孩子還重要。要是路上不跟小趙多說那幾句話,早點回去,沒準……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葯,李高峰沒法回到出事前,他愧疚地看著老婆的背影,跟進派出所。
走著走著,李高峰就咳嗽起來,背心彎成個蝦公,好像要把肺都給咳出來。早年落下的病,有日子沒發作了,如今氣急攻心,沒吃飯沒喝水,身體抗議了。
多少吃點,喝點,沒力氣怎麼找孩子。李高峰自己先喝了口水,潤了潤龜裂的嘴唇,一夜沒說話,一說話才發現,嗓子啞了。
小寶做了個黑色的夢,夢裡掉進一條黑色的河,河水又腥又臭。他在水裡浮浮沉沉,腳踩不到底,好久好久也見不到岸。他想叫爸爸媽媽來救命,一張嘴,黑水就往嘴裏灌,嗆得他差點喘不上氣來。
在花花綠綠的性病廣告,招聘男女公關廣告,富婆重金求子廣告中,小寶的頭像還算醒目。一千張廣告全都貼完了,還不夠。熬了一個通宵,兩口子更憔悴了,筋疲力盡地把車推回去還給人家,還得去取錢,需要新的廣告。
「我是警察,也是當爹的,不要什麼感謝,趕緊找孩子是正經。」陳警官沒有要好處的意思,把夫妻二人送出了派出所,最後又說:「給你們打個預防針,找孩子可能不是一天兩天,要做好思想準備。」
高玉芬肯定是跑來的,居然比李高峰還先到,她臉孔紅紅一腦門的汗,見面就問到底怎麼回事。李高峰支支吾吾地把自己去取火車票,小寶一個人留在鋪子里的事說了。
有點不對勁,小寶隱約記得噩夢之前,女人用一塊手帕捂了他的鼻子。現在沒捂鼻子,但眼睛發花腦袋發木,天花板也在晃,眼皮子像是抹了萬能膠,一合上就睜不開了。
老闆的閨女跟小寶一般大,說當父母的都不容易,給打了折扣,只收了八百。李高峰拿著找回來的兩張一百塊,謝了又謝。他騎著借來的電動車,跟老婆走走停停,到處貼廣告,走到半路,電動車沒電了,兩口子輪流推著車走。
「阿姨,是什麼呀。」小寶一邊問,一邊歪著脖子看。
就在鋪子門口,短短几分鐘內經過的白色麵包車就有十來輛,每一輛都那麼可疑。天色完全暗下來,下班的工人成群結隊地出來納涼,一些還要賺加班費的工人,吃過晚飯又急匆匆地朝著廠區趕。
下午四點多,李高峰接到老鄉的電話,要他去取火車票。
吃面吧,回家也好,鬧脾氣也好,你得有力氣。女人唱起紅臉,抱住小寶安撫地拍拍,把他領到桌子邊。雖然小寶有點不情願,這話卻說得在理,要回去沒力氣可不行。噴香的牛肉麵www.hetubook.com.com氣味直往鼻子里鑽,再往碗里看上一眼,口水就不爭氣地流出來了。他不知道,上一頓飯是十多個小時之前吃的了。
「我們是外地人,在這沒親戚。」高玉芬忙分辨道。
「我們是你爸媽的朋友,他們有事要忙,讓我們照顧你幾天。來,玩具車送給你,要乖乖聽話哦。」女人從包里拿出一輛玩具車,打開開關,放在地上。
吵死了!胖男人虎著臉,俯視小寶。從小寶的角度看過去,這傢伙就像座小型肉山,高不可攀。大概過了半秒,臉上才感覺到痛,火辣辣鼓脹脹的痛,小寶哇地一聲哭開了。
「你們是誰?我要回家。」小寶緊張地看著兩個陌生人,又打量一下整個房間。
正好是下班時間,成千上萬的工人走出廠房,也有些家長剛從附近的幼兒園和小學接孩子回家的,兩口子逆著人流,走得很慢。高玉芬生氣歸生氣,見到六七歲的小男孩就衝過去捧著人家的臉看,瘋婆娘一樣。李高峰也顧不上安慰老婆,見著小孩就問,路上碰到幾個熟人,一路問過去。
耳邊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阿姨催促著趕緊離開,這些聲音都越來越輕,小寶最後的念頭是:我要死了嗎?
手機欠費了,明天交了電話費才能打。女人煩躁起來,一雙長臂把小寶箍得死死的。
小寶打開冰櫃,拿了兩瓶可樂遞給女人。女人掏出一張五十塊的鈔票,小寶說自己沒零錢,找不開。
高玉芬現在住的地方,是跟親戚借的,自家的房子去年就賣了,沒地方落腳,求親戚幫忙借了半間倉庫暫住。地方倒也大,就是沒窗戶,也沒衛生間,做飯得把爐子拎到倉庫外頭,碰上颳風下雨,一碗面等上半小時也不定熟。
李高峰的大嗓門在老家挺有名,他在這邊山頭唱山歌,對面山頭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在鞋廠當了幾年工人,身體越來越差,五年前忽然查出了好幾種慢性病。醫生說是製鞋用的膠水有毒,花掉將近兩萬塊的血汗錢后,總算沒惡化下去,但是身體垮了,不能再干重活,也不能熬夜,加不了夜班。這麼著,李高峰才開了小賣部,起早貪黑辛辛苦苦地守著,賺點小錢。
「謝謝,謝謝。」李高峰深深地鞠了個躬,他知道現在這年頭不給錢難辦事,自己又是外地人,他的手在口袋裡掏了半天,沒能掏出一張像樣的大鈔,錢全花在印廣告上了。李高峰窘迫地說:「回頭我們一定來好好謝謝您,還請您多幫忙。」
小寶犟了一會兒也疲了,餓著肚子別說逃走,連坐都坐不穩。平日里他最愛吃方便麵,媽媽總說沒營養,可香啊,比媽媽煮的雞蛋面還香。胖男人和女人不再理他,大口大口地吃著面,沒多久,胖男人腦門上冒出一堆的汗珠,他索性把T恤給脫了,打著赤膊接著吃。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落在小寶臉上。小寶懵了,長這麼大,他從沒挨過打。
等胖男人放下碗時,小寶也開始吃起面來。起先他還帶著脾氣,邊哭邊吃,三兩口下肚眼淚就斷流了。打從娘胎出來,他就沒這麼餓過,兩塊麵餅的來一桶紅燒牛肉麵,加上湯水,全都吃干喝凈,一滴不剩。
啪!又一記耳光落在另一邊臉上,胖男人眯起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再哭就宰了你。小寶的眼睛就像一汪旺盛的泉眼,眼淚汩汩地涌個不停,他不敢哭出聲來,憋著嗓子,肩膀一抽一抽地,小拳頭卻攥得緊緊。
小寶指著梳妝台上的手機:那你給我媽打電話,我要回家。
「你還有臉哭!要是小寶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高玉芬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朝派出所跑。
「你們的心情我理解,但我們也要按照程序辦事,大家互相理解吧。」老警察拍拍李高峰的肩,做了個請他們回去的手勢。
小寶忘了爸爸交代過不許走出店門,現在他腦子裡只剩玩具了。女人俯下身子,把臉扭過來,擺出等他親的姿勢。她長得比媽媽還好看,小寶心想,再過兩秒鐘,他就能得到那個玩具了。
胖男人和女人人手一煙,相對一笑。
胖男人不管他,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起來。女人也不攔他,晃著二郎腿問他要幹嘛。小寶弄了半天,怎麼也擰不開鎖,急得沒法,只能用力踹門。小腳丫碰上堅硬的門板,發出沉悶的聲響。踹了一會兒,外面沒有動靜,小寶身上急出一身汗來,反倒把腳給弄疼了。
「你說什麼?」高玉芬那邊很吵。
高玉芬不甘心,繼續哀求,多少派個人去看看,因為著急,聲音也有點大,話也不太好聽,弄得兩個警察臉色也不好看了。李高峰見勢不妙把老婆拉出去,說沒準將來還要麻煩人家,要是現在就把人給得罪了,將來就更難了。
「小寶從不去網吧。」兩口子異口同聲道。
列印一張彩色廣告要一塊錢,老闆問要多少張。李高峰開口就說一千張,平日里省吃儉用的他,抽煙必定抽到煙屁股,現在拿出十張百元大鈔,居然毫不遲疑。要是有人看到這廣告后,真能提供線索,能找回小寶,再多的錢他也願意。
上樓時李高峰忽然想起,小寶沒有家裡鑰匙。興許他在家門口蹲著呢,興許他身體不舒服,興許親戚朋友來了,小寶把他們領回家。雖然每一個興許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李高峰還是不願放棄最後的希望。快到家門了,平時粗枝大葉的他居然注意到門口有根冰棒棍。
hetubook•com.com小寶飄進了麵包車裡,在他失去意識前,聽到車門關閉的聲音,還有女人催促司機快點開車的聲音。他很想叫一聲爸爸。爸爸就要回來了,說不定爸爸已經看得見麵包車了。可無論他怎麼努力,嘴巴關得死死的,就是打不開。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不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不管,我就是要回去,回去。小寶擰得很,手腳並用地踢打著。
「李老闆,要不你回去一趟,看看小寶是不是回家了,要是不在家,你就去找小寶他媽,兩口子一起找找,這裡有我們幫你照看。」水果店老闆娘說完,遞給李高峰一張紙巾。
我一直叫她好姐姐。女人回答得挺有技巧。
「什麼法?」
李高峰看不下去了,也不敢想下去,把自己那份包子送給那孩子。那孩子有點詫異,咬了一口,發現是肉包子后,黑瘦的小臉樂開了花,舉起包子沖李高峰使勁揮了揮。
乖乖,我們送玩具給你,讓你吃飯,明天還要帶你去玩兒,怎麼會是壞人呢?女人見小寶真的生氣了,又換上笑臉。
要是小寶變成這樣,我也不想活了。高玉芬獃獃地看著不遠處一個爬在木板車上滑行的殘疾兒童,兩條腿掛在肩膀上,上半身連衣服都沒穿,瘦弱的小身子上滿是大大小小的癤子和不明來歷的傷疤。那孩子一隻手撐著木板車滑行,另一隻手舉著個搪瓷杯,在公交站乞討,一雙大眼睛跟小寶有幾分神似。
「這是一個北京專家總結出來的辦法,你聽我說,孩子丟了后,首先讓母親留在丟孩子的地方,父親發動十個親友,分成四個方向去找。方圓兩公里內的大路,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每邊派一個人步行去找。再派出四個人分別去火車站汽車站高速公路收費站守著,要是人販子真有心要帶走孩子,肯定不會在本地待太久,會儘快轉移。十個人中出去八個,還剩兩個,一個人去報警,一個人留守在家。有些孩子記性好,萬一走失,也能自己回到家。千萬不能耽擱,一耽擱變數就多,萬一孩子出了城,出了省,就……」男人說得口若懸河,忽然被打斷。
這個重要線索讓高玉芬和李高峰精神為之一震,可惜麵館老闆娘自己也有生意要忙,沒注意車牌,也不記得是什麼人開的車。
路過火車票代售點時,李高峰的老鄉提醒他,最好拿著孩子的照片去問人,不然光憑几句話形容,誰也不知道孩子長什麼樣。
「求您幫個忙吧,我們家小寶很乖的,從來不會跑出去玩這麼久,他一定是遇上壞人,叫壞人給拐跑了。」高玉芬急得快跪下了。
我現在就要回家!回家!小寶撒潑尖叫,使勁踢門。
「錯了,全錯了,你們不該這麼辦。」
「我叫小寶。」小寶把頭一揚,如實回答。
「謝謝阿姨,我不吃。」小寶牢記爸媽的教導,不吃陌生人的東西。
唉!李高峰恨得一拳頭砸在自己頭上。聽到動靜的高玉芬回過頭看了一眼,那眼裡只有憤怒和疲憊。兩個人就這麼隔著老遠對看了一會兒,最後高玉芬什麼也沒說,繼續推著車往前走。
小寶一個激靈,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沙發上。這是哪兒?不大的房間,電視里正放著本港台的新聞。這可不是家,也沒有爸媽。那個要小寶親她一口,就送玩具的高個子女人,正坐在床邊的梳妝台旁,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梳理頭髮。剛剛說話的男人正在換衣服,他就是那個開麵包車的胖子。
胖男人和女人好像鐵了心不管他,也不在乎他哭,自顧自地吃著,還故意吃得很響,胖男人喝湯時咕咚咕咚地,小寶看著他的喉結一上一下,看得忘了哭。
「說吧,我聽著吶。」高玉芬放下手裡的活兒,聲音溫柔起來。
「他爸,剛才不知怎麼回事,胸口忽然悶得厲害,喘氣都痛,眼皮也跳個不停,正想打電話給你呢。」高玉芬劈哩啪啦地說著。
你根本不認識我媽,不知道電話號碼,你是騙子!小寶吼起來,小臉漲得通紅。
高玉芬不做聲,一把奪過電動車,推著往前走。自打離開,她一句話都沒跟李高峰說過,也沒正眼瞧過他。倒不是李高峰不好,而是兩口子感情好得很,卻偏偏是他把孩子給弄丟了,小寶是她心尖尖上的肉啊。高玉芬也心疼他的身體,可安慰的話,就是說不出口。
「小寶真不見了,趕緊去派出所,見了面再說吧。」李高峰不敢再往下說,搶著掛斷了電話,他伸手摸了摸照片上小寶稚嫩的小臉,眼圈紅了。
「孩子,別睡了。」完全陌生的男聲,小寶從沒聽過的口音,很大聲。
小寶一聽,眼珠子都轉不動了。女人在車裡邊翻了幾下,手裡多出個閃閃發亮的東西。小寶還沒看清,女人就把那玩意兒藏到了背後。
小寶看了一眼,玩具車的四個車輪都閃著光,一放在地上就自己跑起來了,碰上桌子和牆還會自己翻跟頭,嗚啦嗚啦地叫著,很有吸引力。
桌上有三碗方便麵,女人叫小寶一起吃。
李高峰魂不附體地出了門,手腳都成了別人的,怎麼都不好使。往派出所的路上,他只要見到小男孩,不管身邊是不是有大人,都要多瞅兩眼。一路上大概看了十來個孩子,長得像的一個也沒有。李高峰心裏亂成一團,冒出來好些可怕的可能性:遇上車禍了,被人販子拐跑了,被人綁架了……越想心越亂,到最後渾身都抖了起來,這條路只有幾分鐘路程,他走得好hetubook•com.com艱難。
我們去找車吧。李高峰提出來。
「你親我一下,我就把它送給你。」女人又晃了一下手,小寶眼前一花,還是沒看清。
尿完尿,小寶把褲子提好,在衛生間里又待了一會兒,越想越怕,他忽然往大門衝過去,試圖開門逃走。
後半夜,街上人少了,他們又忙著到處張貼尋人啟事。這還是老鄉提的醒,兩口子已經頭昏腦脹六神無主。
放心吧,保證成交前醒不來。胖男人說完,把煙蒂扔進方便麵碗里,安靜的夜裡只剩煙頭熄滅時,發出的滋滋聲。
時間還早,列印店門都沒開。兩口子守在門口,等老闆來。高玉芬坐下就不動了,望著大街上稀疏的行人,眼神發痴。李高峰覺出老婆狀態不對,趕緊去買了水和包子,擰開蓋,把水遞到老婆手裡。
李高峰咳得五臟六腑都扯得疼,但他不怪老婆,一想到小寶就難受,自己受些折磨心裏還舒坦點。咳嗽完,他抬起頭,看到老婆T恤背後那一圈圈的白色汗漬,反倒覺得心痛。T恤是外貿工廠的處理次品,八塊錢買的,老婆不捨得吃不捨得穿,所有錢都省下來給小寶存著,小寶就是她全部的希望啊,現在倒好,他把孩子給丟了。
李高峰高玉芬大眼瞪小眼,不知說什麼好。他們都是老實人,從沒跟警察打過交道,既然警察都這麼說了,國家也有規定,看來是真沒法子立案。
鋪子實在太小,李高峰前前後後不到半分鐘就看了個遍,還是沒看到小寶的影子。李高峰有點生氣,又有點擔心了,這孩子忒不懂事,萬一店裡丟了東西怎麼好。小寶有時候會去附近鋪子里玩,李高峰只好挨家挨戶地去問,可大家都說,沒看到小寶。
太晚了,你不能走。女人黑了臉,一把抱住小寶。
洗澡比上廁所還麻煩,倉庫里沒水,還放了半倉庫的貨,不能拎水進來。起先高玉芬隔兩天去親戚家洗一次澡,次數多了惹人煩。沒法子,她帶上毛巾和摺疊桶,溜進肯德基的衛生間,擦完身子還得儘快把衣服給搓了,弄久了會被人發現。
代售點距離小賣部走路兩分鐘就能到,李高峰讓小寶照看生意,他跑步去,最多四分鐘就能回來。小寶雖小,卻能幫上不少忙,有幾次爸爸上廁所或者取零錢時,都讓他守鋪子,聰明的小寶應付簡單的加減計算,找零錢,都不在話下。
「再有就是……有人要給我介紹個對象,二十八歲,老家的,就是腿腳不利索。」李高峰的聲音低了八度。
「小寶不見了。」李高峰不得不提高了聲調,聲音抖得不像話,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生小寶的那年,高玉芬已經三十二了,之前她做過兩次手術,吃過許多葯,還到處求神拜佛,就想生個兒子。吃了許多苦頭,好不容易有了小寶,兩口子高興得合不攏嘴,李高峰更是在屋子裡轉了一宿,一會兒把孩子抱起來瞧瞧,一會兒問老婆想吃點什麼。他們給小寶取的大名是李天賜,捧在手裡怕摔著,含在嘴裏怕化了,就怕孩子有個三長兩短。
李高峰知道老婆身體不好,怕把她給嚇著,頓了頓,讓聲音盡量冷靜些才說:「小寶不見了。」
李高峰興沖沖地回到小賣部,櫃檯上還放著蒲扇和蒼蠅拍,電視機也還在播放著動畫片,小寶卻不見了。李高峰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子不好好看店,跑哪兒玩去了。
天還睡著,高玉芬就醒了。又做了噩夢,夢裡小寶斷手斷腳,舌頭也被人拔了,話也不能說,眼淚汪汪地在路邊討錢。過路的人走得飛快,沒人看他一眼,破碗里的零錢加起來還不到一塊。小寶哭啊,把眼睛都快哭瞎了。
那玩意兒在幽暗的車廂里閃閃發光,真好看,小寶心裏痒痒的。他玩具少,爸媽說玩具沒用還浪費錢,不如留著錢買點肉吃。小寶才不這麼想,天天吃肉,肉比玩具可差遠了,親一下又不會怎麼樣,反正爸爸不知道。
「是我,跟你說點事。」是小寶他爸,李高峰。
這夢不知做過多少回,高玉芬的心還是痛得刀絞似的,身邊也沒個人安慰,她只能想浩浩媽說過的話,就當孩子給人傳宗接代去了,少想那些嚇人的事。
「小寶,醒醒。」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那晚很多人都記得,一對聲音嘶啞的夫妻,拿著全家福的照片逢人就問,到處找一個叫小寶的孩子。
就在小寶靠近車門的瞬間,女人掏出一方手帕,飛快地捂在小寶鼻子上,另一隻手從後面按住小寶的頭,不讓他掙脫。
沒有就是沒有,小寶彷彿從李高峰的世界消失了,懸在嗓子眼的心重重地往回落,砸得胸口生疼,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給老婆打電話。
一隻手在肩上拍拍,小寶以為是媽媽,翻了個身,放心地睡去。
「我爸爸出去了,可以等兩分鐘嗎?」小寶照實說。
門開了,李高峰的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顧不上換鞋就沖了進去。這個勉強可以算做家的出租屋,還是早上出門那樣,有點亂,小寶的拖鞋東一隻西一隻扔得老遠,兼作餐桌的小茶几上,放著沒來得及洗涮的碗盤和半塊沒吃完的西瓜。
「不要武斷嘛,說不定是走失,不是被拐。這個年紀好奇心重,男孩子又比較頑皮,可能跟著大孩子去網吧玩了,去超市買東西了,去玩具店看新鮮了。你們還是先去找找吧,要是二十四小時還沒見到人,再來報案。」另一位年紀大些的警察說。
「你家大人呢?他們有零錢吧。」女m•hetubook•com•com人笑眯眯地問。
李高峰這才發現,急得滿臉都是淚,什麼時候流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也不記得道過謝沒,胡亂擦了把臉,他恍惚地往出租屋跑,膝蓋像蠟一樣軟,跑得跌跌撞撞,撞上好幾個人,惹來怒罵也沒敢停步,心裏就一個念頭:小寶在家。千萬在家。
高玉芬打工的服裝廠有三百多工人,兩百多台工業縫紉機同時工作的噪音能把人給吵聾,大部分工人都把手機調成震動。高玉芬的手機也是震動,李高峰本以為會等上一陣子才接通,他還在考慮怎麼跟老婆說才好,沒想到才響了一聲,高玉芬的聲音就冒出來了。
李高峰越想越擔心,呸呸!亂想些什麼,小寶又聰明又機靈,肯定不會被拐跑的。像是要為自己壯膽似的,他插起腰,亮出嗓門。
那你說,我媽叫什麼名字?小寶機警地問。
李高峰底氣不足地喊了一陣,到處張望,引來不少路人的注意,可小寶就像蒸發了一樣,音訊全無。
手上這件還差兩寸就織好了,高玉芬估摸著去店裡交了衣服,能領到三百二十塊的工錢。一百五還債,五十塊交手機費,剩一百二十買米買油,得撐到月底。快兩年了,她一直等著小寶的消息,可以忍受挨餓受凍,就是不捨得停手機。
兩口子回到鋪子里,小寶還是沒回來,天色一點點陰沉下來,李高峰已經不哭了,高玉芬卻哭成了淚人。這個時間段,是一天里生意最好的時段,附近做買賣的街坊們都忙著生意,馬路對面開麵館的老闆娘抽空跑過來說,下午有輛白色麵包車在鋪子前停了一下,後來,好像就沒再看到小寶。
李高峰拿著火車票,喜滋滋地往小賣部趕。原本想買兩張硬座票,沒想到老鄉給幫忙定到了硬卧,雖然錢多了不少,但一想到老婆孩子路上舒服些,他心裏也痛快。
「大晚上的,你上哪啊。」女人懶洋洋地說。小寶這才知道是晚上了。屋裡掛著厚厚的窗帘,就算是開著燈,裏面看不出去,外面也看不進來。小寶仰起頭來大聲說:騙人,你們根本就不是我爸媽的朋友。
「巧了,我兒子也叫小寶。來,阿姨請你吃糖。」女人笑呵呵地,從包里掏出幾塊糖,遞給小寶。
「他爸,你別逗我,快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高玉芬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你可真懂事,阿姨送你個玩具吧,我最喜歡你這樣的好孩子。」女人朝四周張望一下,四下里無人,她緊挨車門站著,一邊翻找,一邊繪聲繪色地說:「我這個寶貝呀剛剛出廠,可好玩了,賣給外國小朋友的,你肯定沒見過。」
「還記得阿飛嗎?就是那個熱心記者,他昨天給我打電話,說在網上看到一張照片,特別像小寶。他還幫咱們留言問了,那家人的孩子是從福利院收養的。你,要不要去看看?」說到最後,李高峰有些遲疑,似乎不想讓高玉芬去。
「這位是?」陳警官問李高峰。
李高峰帶上錢,往代售點一溜小跑。小寶坐上爸爸的椅子,學著大人樣晃著兩條腿,一手搖蒲扇,一手舉起蒼蠅拍打蒼蠅玩。
爸爸摸摸小寶的頭,笑著說:等爸爸多賺點錢,夠修房子,夠給你上大學了,就回去。
「真乖,叫什麼名字呀?」女人繼續問著。
隔壁家買水果的老闆娘提醒道,會不會是小寶鬧肚子上廁所去了。話音未落,李高峰已經往公廁跑去,他心裏不住地嘀咕著,興許小寶上大號沒帶紙,興許小寶拉肚子……
女人佯裝嘆氣,說小寶這麼不聽話,她懶得管了,只要他把這碗面吃完,明天一早就送他回家。
沒有興許了,公廁里站的蹲的全是大人,一眼就能看個遍,一個孩子也沒有。李高峰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像被人用榔頭重重地敲了一下,有點懵,這孩子上哪去了?他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眼睛到處瞄,希望能看到小寶從哪個旮旯里忽然蹦出來。
小寶不知在誰手上,他有沒有水喝,他肚子餓不餓,一想到這個,我怎麼吃得下去。高玉芬不接水,氣若遊絲地說。老婆終於開腔了,李高峰嘆了口氣,他也吃不下去了。
他們去列印店,讓人把全家福照片中的小寶頭像給弄下來,放到八寸大,又在啟事上留下了電話號碼和地址。最後跟所有尋人啟事一樣,寫著:如有知其下落者,提供線索者,必有重謝。
手帕是濕的,有股說不清的刺鼻味道,彷彿一根針從鼻孔里扎進去,直刺入腦。小寶感覺到危險時已經晚了,手腳完全不聽使喚,只覺天旋地轉,然後眼前一黑,身體飄了起來。
見小寶放下了筷子,胖男人拿出一瓶開過蓋的果汁給小寶喝。小寶正覺得麵湯有點咸,也沒多想,就喝了兩口。本想吃飽飯有力氣,好提防兩個陌生人幹壞事,沒想到,不過幾分鐘的功夫,他就打起了哈欠。
對小寶來說,2008年的夏末,是他一生的噩夢。
一個人的生活,能吃上口熱的,房子又不要錢,高玉芬已經很滿足了。比起吃飯,上廁所和洗澡才叫難。出了倉庫,走上五分鐘才有公廁,那地方靠近批發市場,白天人多得要排隊,晚上連個燈泡都沒有,黑得慎人。聽說還有吸毒的死在那兒,高玉芬晚上不敢去公廁,弄了個痰盂。
小寶在工業園出生,在工業園長大。爸媽忙於生計,沒工夫帶他去遊樂園,最大的消遣就是看電視里的動畫片。頭一次聽爸爸說起這麼好玩的事,既新鮮又好奇,小寶拍著巴掌說:爸爸,既然老家這麼好,咱們還
和*圖*書留在這裏幹嘛,要不把家也搬回去吧。
定了定神,高玉芬抄起枕邊的毛衣織起來。從店裡接活兒有三個月了,定做的款式,工錢還可以,八十塊一件,就是花紋複雜,一不小心就漏針,一漏針就得重來。她才不到四十歲,眼睛和手指都不中用了,還當不得她六十歲的娘。好在這營生不要坐班,時間上自由,高玉芬去外地找小寶的時候,火車上汽車上都能織。
天色漸漸亮了,毛衣也進入收尾階段,高玉芬的眼睛早就又酸又澀,停下來檢查針數時,手機忽然響了。
李高峰前腳剛走,批發部的業務員小趙就來了。小趙是個勤快人,不管天氣多熱,每天都要在工業園裡走一個遍,給大大小小的鋪子補貨送貨,小寶跟他也熟。
我跟你媽是老朋友,你還是小毛毛的時候,我抱過你呢。女人笑得很用力。
剛看到派出所大門,李高峰就被高玉芬叫住了。
「成。」
「孩子不見后,最好是用十人四追法。」
小趙見李高峰不在,就懶得下摩托車了,說晚點再來。小寶讓小趙陪自己玩會兒,小趙趕著去下一家小賣部,就沒停步。臨走時,小趙管小寶叫小李老闆。小寶一樂,學著爸爸的口氣,腆著肚子叉起腰,說下回請小趙喝酒,把小趙給逗笑了。
「我去。」高玉芬肯定地說。
「你見嗎?」高玉芬有些意外。
高玉芬那邊好半天沒迴音,不知是不相信還是根本就不能接受,小寶是他們的心頭肉。不,是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寶貝疙瘩,他怎麼能夠,怎麼可以不見呢?
不讓我回家,你們就是壞人!小寶拚命掙扎,小拳頭雨點般砸在女人的身上。
高玉芬滿肚子的火沒處發,甩開李高峰的手,狠狠剜了他一眼,氣沖沖地走了。李高峰急忙跟在後頭,兩口子一前一後,相差得有十來米。結婚十年,高玉芬第一次發這麼大火。
「那我就等等吧。」女人說完,回頭跟胖男人遞了一個眼神,把兩瓶可樂放回櫃檯,跟小寶攀談起來:「小朋友,你都會做生意了,可真厲害,告訴阿姨幾歲了?」
高玉芬再睜開眼時,已經躺在自家床上,桌上放著厚厚一摞尋人啟事。李高峰不在,一打電話,他已經正趕去派出所,快到二十四小時了,得抓緊時間立案。高玉芬哪還待得住,趕緊下床。等她趕到派出所時,李高峰正跟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說話。
「我勸你們還是趕緊去車站找找吧,既然聽說孩子是麵包車帶走的,最好也去高速公路收費站看看,能叫多幾個人幫忙最好。」
一夜之間,高玉芬和李高峰老了十歲。他們頭髮凌亂,嘴唇乾得開了血口子,顧不上吃飯,顧不上喝水,他們去車站,去碼頭,去工業園附近的超市,兒童樂園,所有小寶可能出現的地方。
那天,高玉芬吃過午飯,跟平時一樣去附近的服裝廠上班。小寶不肯睡午覺,跟爸爸守著生意。再過幾天,他們一家三口要回湖南老家,一來為爺爺七十大壽祝壽,二來送小寶回老家上學。
女人有些不耐煩了,熱情冷了許多。你這孩子,不是說了他們有事要忙嘛。你跟我們住兩天,過兩天就送你回去。
小趙走後,一輛白色麵包車緩緩開過來,停在鋪子門口,司機是個戴墨鏡的胖男人。這種麵包車載人載貨都方便,工業園裡遍地都是,誰也不會在意。讓小寶有點在乎的是,這輛車正好擋在店門口,車身跟店門差不多寬,把生意全都給擋了。
爸爸吃面時,頭頂上也愛冒汗,熱得狠了,也打赤膊。小寶想爸爸了,想媽媽了,恐懼和緊張變成了眼淚,一串串地滾下來。
剛拿到票時,李高峰還是一路小跑,心裏盤算著要帶些什麼回老家,走到半路碰上了小趙,補了幾樣貨,還討了一把廣告傘。
出租屋很小,為省地方,一間房被窗帘隔成客廳和卧室,廚房挪到了陽台,卧室里鋪了張雙層床。李高峰連床底下都看了,也查看了櫥櫃和行李箱,所有可能的不可能的地方。
掛斷電話,高玉芬倒抽了一口涼氣,十年的夫妻,要不是因為小寶,好好的家絕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為了多攢點錢,小寶一家已經兩年沒回老家了。李高峰預定了火車票,票還沒到手,他就跟小寶聊開了,說起老家的美食,還有小時候上山打鳥逮兔子的趣事。
「我說……咱們報警吧。你從工廠出發,咱們去派出所匯合。」李高峰說著,一低頭看到桌上的全家福。那是兩個月前,小寶滿六歲時一家人上照相館拍的,玻璃板後頭的三張臉,笑得像三朵向日葵。
小趙填完補貨單,學著小寶的樣子,把小寶要請他喝酒的事說給李高峰聽,他還說小寶越來越有老闆派頭了,李高峰樂得合不攏嘴。就這麼著,兩人在路上多聊了兩句。一輛白色的麵包車急匆匆地駛過,擦著李高峰的身子差點撞上他,開車的胖子罵罵咧咧,李高峰心情好,沒跟他一般見識。
那葯你下了多少?女人幽幽地問。
珠江三角洲有很多工業園,每個工業園的宿舍區,都有幾個巴掌大的小賣部,賣些香煙和啤酒,還有可樂綠茶之類的飲料,多半還安裝了公用電話,工人們可以在這裏打廉價的長途。我們要說到的這個小賣部,老闆叫李高峰,老闆娘叫高玉芬,小寶就是他們的寶貝兒子,剛滿六歲。
「這是我愛人。」李高峰忙介紹道:「玉芬,這位是趙警官,他幫咱們立了案。」
「都丟了一天了,您這法子也不管用了呀。」高玉芬哭喪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