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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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不以為然:「您都不算好學生,那其他學生不要活了。」
靜了靜,她說:「我想起那天的事了。」
他的目光依舊注視著她,過了片刻,他卻笑了:「也好,這樣也挺好。」
有鳥兒鳴叫的聲音,來自遠處的山林,在這空蕩蕩的墓園上空,隱隱徘徊。
沈慕清瞭然地點了點頭,拿出手機又打了個電話。
還記得告別儀式那天,母親始終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甚至她自己也不悲不怒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她就像這墓園裡千千萬萬的碑一樣,冰冷漠然,一動不動。
這一次是沈慕清的聲音。
紀念問:「我該想起些什麼?」
雨點啪嗒啪嗒地打在墓碑上,紀念卻沒有感覺到。
她回頭看他,正對上他關切的眼神。
「原來是這樣……」
沈慕清朝混亂的窗外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有點焦急的紀念,遲疑地道:「遇到點麻煩。」
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專業」的人來處理比較好,沈慕清打電話報了警,就安靜地在車裡等。
「呵,還有您沈教授解決不了的麻煩啊?」沈楓邊打著哈欠邊開他哥的玩笑。
沈慕清問:「在哪兒?」
紀念下了車,往山坡上的園裡望了一眼,就見清冷的天光下,一排排青灰色的墓碑整整齊齊地從山腳碼到山頭,左右望不到邊際,讓人覺得森然。
紀念問:「我爸爸以前在學校里是什麼樣的?他很少跟我說學校里的事情。」
是的,她已經忘記自己考回D大的真正原因了。
回想起她出事以來沈慕清對她的好,原本某個猜測還在似是而非地撩撥她的心弦,某個念頭還在她心底徘徊蠢蠢欲動,可是聽到他這句話,她才知道,一切都是她的一廂情願。
沈楓打起精神來問:「有事?」
「怎麼不記得?永遠忘不了。」
「嗯,不過在我博士畢業以前,他就已經去世了。」
別看他和沈慕清是親兄弟,但沈慕清從來都是hetubook.com•com沒有重要的事情不會找他。
「應該是吧,誰都想成為自己喜歡的那類人。」
那個倒在地上「受傷」的人此刻沒那麼「痛苦」了,但是那個「見義勇為」的人卻不依不饒地拍打車門。
沈慕清緩緩開口,聲音如同今晨的霧氣一樣潮濕厚重:「那現在呢?你想起什麼了嗎?」
「沒事吧?」紀念關切地問。
「一開始我沒想到你會連這些都忘了,但是後來也就想通了——你既然不記得我,那我是誰的學生你當然也不記得了。」
她知道,她都知道,可她就是想宣洩。
紀念拍著胸脯鬆了口氣,可是卻不見倒地那人起身。
「嗯。」
D大在城北,墓園在城南,中間相隔三四十公里。清明節這天,天微微亮時,沈慕清就來到公寓,接上了紀念。
她猜得沒錯,果然是他,是他時常來照料父親,做了本該由她做的事情。
他大約是在問將父親安葬在這裏時的情形吧?
沈楓愣了一下,笑了:「哥,我覺得您好像對我的工作有很深的誤解。我是刑警,您那事好像歸交警管吧?」
早上八點左右,本該天光大亮,但似乎是在刻意配合今天的日子,天色依舊灰濛濛的。氣壓很低,有點憋悶潮濕。
直到儀式結束后,她才問了紀念一句:「你到底走不走?」
站在父親的墓碑前,看著照片上那張烙印在記憶深處的臉,紀念輕輕嘆息:「或許是因為想他了,所以我才回來的吧?」
這個小細節被沈慕清注意到了,他問她:「怎麼,有事?」
沈幕清想了想,難得地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他人緣很好,尤其很受學生們喜歡。我記得有一年本科生辦了個活動,讓大家推選最喜愛的老師,他光榮上榜,而且學生們為了替他拉票,還專門做了條橫幅。」
紀念不由得一怔,卻見半跪在墓碑前的沈慕清回過頭和_圖_書來:「我是他的學生。」
她眼前突然出現了寧萌不懷好意的神情:「這事你真不能怪我。那位說了,你要是再拒絕他,他就只能勉為其難來追求我了,這種時候還談什麼姐妹義氣?」
當時母親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直到她吵完鬧完,她黑色包邊墨鏡下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她只是通知她:「你填報完志願后,我就離開N市,到時候你走不走隨便你。」
因為大雨,他們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嚴重的堵車。
小長假出遊的人不少,出城方向一早就開始堵車,進城方向倒是一路暢通。或許是起得太早,也或許是掃墓心情沉重,路上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沉默著,一個多小時後到了墓園。
而就在沈慕清打電話時,紀念正百無聊賴地仰頭看著窗外的雨,聽到這句話,莫名地覺得無比熟悉。她想仔細回想一下,頭卻劇烈地疼了起來。
「你很久都沒有來過了吧?」
「橫幅?」
沈慕清也漸漸察覺到情況好像不大對:「你在車上等我,不要下車。」
紀念也笑了:「還有什麼?」
紀念看著他走到車前,跟躺在地上的那個人說了些什麼。從始至終,他臉上都沒什麼表情,不過倒在地上那人看上去挺痛苦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似乎是見沈慕清「撞了人」不想負責,路邊圍觀的人群里衝出來個「見義勇為」的,指著沈慕清就開罵。紀念坐在車裡,聽不清外面的人在說什麼,但看樣子形勢有點緊張,甚至有不少堵車的人拿出手機來拍照。
紀念微微詫異,轉瞬卻又覺得再合理不過。
紀念說:「我早應該想到您是認識我父親的,畢竟他也曾是我們專業的老師,老師之間總會認得的。」
紀念笑了:「您應該也是他喜歡的那類人。」
沈慕清無力地嘆氣:「我應該是遇到碰瓷的了。」
「所以您現在這樣,是受我爸的影響嗎?」
她不得已跟著母親回到北方老家,在那裡讀完了大學。而在此期間母親再次嫁人,又以45歲的高齡給她生了個弟弟。從此母親也是別人的母親,家也是別人的家。
「不是陪你,你不來,我也會來。」在這蕭瑟的春雨中,他的聲音包含了溫度。
紀念掙扎著走出回憶,這才發現出了一身的汗,而一隻手正緊緊地握著沈慕清的手背。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讓她稍稍安心。
那時候她太年輕,對未知的未來又太恐懼,可是偏偏卻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朋友,她有幾個,但沒有太貼心的;親戚有一些,可沒有能說上話的;就連之前很親密的母親,在那件事發生后,也變得有些不可理喻、無法交流。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沒事。」說著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沈慕清只好折回了車中。
「那年的事你還記得嗎?」
「他講課很有趣,再無聊的課都能被他講得很生動。所以跟別的老師不一樣,他上課完全用不著點名,學生們自然而然都會去。而且他很少『掛』學生,有時候他忙不過來,本科生的期末卷子就交給我們來判,他一般都會囑咐我們能給過就給過,實在很差勁的,他再看一遍。就因為這事,當時的院長,也就是現在的王校長,還專門找他談過話,說是其他老師不好辦。」
沈慕清怔了片刻,對著電話里不停問「發生了什麼事」的沈楓回了句:「現在看來,你必須得來一趟了。」
「家唄。」沈楓揉了揉頭髮坐起身來。
跪坐了太久,腿已然失去了知覺。紀念回頭又看了眼父親的照片,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藉著沈慕清的手臂緩緩站起身來。
起初一個小時,兩人還能說說話解解悶。一個小時之後,紀念開始有些坐不住了,不過沈慕清倒是還像往常一樣,不急不躁不生氣,跟著前車一點點向前移動。
這似乎還是出事以後的第一次,他對她有所期待。
紀念差點被逼瘋:「你怎麼都不哭?你根本就不愛他!你只知道跟他吵架,到他死你也不放過他!」
「沒什麼,就是我剛想起來有一門課的報告還沒有做。」
想到這裏,她條件反射地立刻閉上了眼——她幾乎以為,自己又要經歷一次與吳瓊擦肩而過的痛感……
紀念點了點頭,跟著他往園裡去。
闊別數年,這還是父親去世后她第一次來這裏。而上一次她只有18歲,人生中第一次鄭重的道別,匆忙又無助。而今,她23歲,短短五年,無非是人生中一瞥而過的光景,她卻已練就一身銅牆鐵壁,早已諳于離別,習慣了孑然一身。
沈慕清站起身來,低頭看著她,他們的距離是那樣近,以至於她不敢抬頭。
這些天沈楓被兩樁案子壓得透不過氣來,難得放一天假在家裡睡大覺,卻被沈慕清的電話吵醒。
「走吧。」沈慕清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輕聲說了一句。
沈慕清配合著她在原地站了一小會兒,見她臉色好轉,這才替她撐著傘往園外走去。
沈慕清聞言只是勾了勾嘴角,那表情連笑都算不上。
「紀念?怎麼了?」
所幸,父親的墓碑乾淨整潔,一看就是常有人來打掃的樣子——不用問,也知道是誰在照料。
風漸漸停歇,雨簌簌而至。每逢清明都要下雨,這彷彿成了N市的慣例。
「謝謝您陪我來。」紀念說。
紀念抬手看了下時間。
突然就沒了迴音,傘下靜默得只有風雨聲。紀念不明所以地回頭看沈慕清,發現他只是看著遠處出神,臉上的情緒讓人難以捉摸。過了許久,似乎是感hetubook.com.com受到了她的注視,他回頭看了她一眼說:「其實,我算不上什麼好學生。」
年輕氣盛,又是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變故,說了多少氣話她已經不記得了,其實冷靜下來后她也知道,事情並非她說的那樣。父母是時常吵架,但只是普通夫妻的小吵小鬧,母親是對父親有諸多不滿,不滿他的寬厚忍讓,不滿他的高風亮節,不滿他張口閉口都是學術研究,但是她愛的不就是這些?
沈慕清把帶來的東西一一擺在墓碑前,應該是聽到她的話了,因為他手上的動作明顯一頓,但很快又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頭也不回自顧自地擺著祭品。
晨風從耳邊吹過,讓她不由得想起那年的盛夏。
她抬起頭,正見沈幕清舉著一把黑傘站在她的身後,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四目相對的一瞬萬籟俱寂,她覺得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他已然讀懂了她所有的情緒。
沈慕清看了眼天,朝她伸出手:「走吧,雨大了。」
「嗯,是很久。」紀念沒說是多久,為人子女最基本的她沒有做到,說出來怕沈慕清有看法。但是過去那些年,她真的沒有勇氣回到這裏。雖然出事之後,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如此懼怕,但是那種寧願逃避也不願面對的窘迫,此時依舊像烈火一樣灼燒著她的心。
因為有太多的話想對父親說,紀念在父親的墓前跪坐了很久,想到過往,喉嚨微微哽咽發不出聲來。但是她很少流眼淚,除了上一次送別時,她不記得自己還在什麼時候流過淚。
她當時也是這樣望了眼天:「這麼說,我是遇上碰瓷的了?」
高考才剛剛結束,志願還沒來得及填報,她本來是打算考D大的,畢竟父親在這裏任教幾十年,她也喜歡這裏、習慣這裏,但是卻因為這場變故,不得不改變人生的方向。
六七月的天,一絲風也沒有,空氣中有黏膩的炙熱,讓她呼吸不暢,而最讓她絕望的還是她對父親的依賴和不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