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雙身
十一、我想看姜國朦朧的煙雨,楚國壯闊的海景
裹在黑斗篷里的少年很是難熬,葉蔓卻駐足在那片枯林中,低聲笑問少年,「你要不要與我一同離開?」
「不,我不是。」泛著幽藍光的繞指柔徒然出現在手中,手起刀落,巫啟脖子上又多了一道傷口,鮮紅的血霎時噴涌而出。
「你可還記得今日是什麼日子?你本該與我成親,最後卻嫁給了那姓葉的。你可知那一晚我有多難熬?像是整顆心都被丟在了油鍋里煎。」
少年雙手飛快結印掐訣,引出一排屍蠱橫在巫啟與他之間,咬牙對葉蔓道:「你先走!」
葉蔓又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巫啟貼在她耳畔輕聲細語,「那日你紅衣似火,卻突然跑來,讓我帶你私奔,就是這個時辰,月已上中天,我帶你跑出整整十里路,葉家的追兵卻任將你帶了回去,你一直在哭,我卻被姓葉的打斷了手腳,像死狗一般趴在亂石上……」
「噗嗤!」比巫啟動作更快的是被葉蔓握在手中的那一捆鋼針粗細的桃木箭,它們一分不差地被葉蔓推入了巫啟心臟。
「你們倆倒是好得很!」巫啟氣得牙都在發顫。
「唔。」少年扯了扯嘴角,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顯得不那麼悲戚,「從你刻意接近我觀察屍蠱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尋常的女子瞧見屍蠱又怎會不怕?」
那一瞬間巫啟所說的話突然不斷在葉蔓腦海中回蕩,「後來的事你大抵是不知道的罷!你只知我偷走了你的孩子,將她扔到深林里去喂狼,你只知我後來殺了葉家上下五百多號人,你卻不知那姓葉的對我做了什麼!」
巫啟眼神空洞地癱倒在地上,彌留之際,他的眼神里突然有了絲絲神采,「你……果真是阿笙?」
與此同時少年發出一聲呼喊聲,「住手!不要殺他!」
她射箭的動作一停緩,被屍蠱護得好好的巫啟一個瞬身,移至葉蔓身前,他面色陰沉地掐住葉蔓的脖子,咬牙切齒道:「賤人,我本說過會讓你好好活著!讓你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製成養蠱的容器,日和-圖-書日夜夜被蠱蟲啃食著內臟,卻依舊不生不死地活著!可現在,我卻失去興趣,我要讓你現在就死!」
葉蔓心中歡喜,面上卻不動聲色裝作不知情,在端午來臨之際做好一切準備。
葉蔓撇過臉去,沉默不語。
少年卻搖搖頭,不肯接收那不斷在葉蔓手中掙扎的蠱蟲,「師父在我身上種了子母蠱,他若死了,我也活不了。」他目光很平靜,彷彿絲毫不在意自己的生命會消失,「你手中的便是母蠱,我體內還有一隻暗紅色的是子蠱,你把它們一起帶走,或許有一日能派上用處。」
「唔。」葉蔓垂著眼帘,遮掩住眼中的情緒,「你再等等,我收拾收拾就走。」
「我本該是中原人,卻從未走出過南疆。」他像是陷入了回憶里,「我也曾在夢中看過姜國朦朧的江南煙雨,楚國波瀾壯闊的海景。」
他以為自己死期將近,少年卻臨時倒戈,操縱屍蠱替巫啟擋住那些致命的桃木箭。
葉蔓滿臉震驚,攤坐在地上的少年終於發出了聲音,他氣息不穩,像是受了極重的傷,連聲音都有些斷斷續續,「師父他算不得活人,早在十多年前就被人製成了人蠱,一直不生不死地活著,死對他而言,或許是種解脫。」
端午將近,巫啟一日更比一日難熬,到最後索性躲進了地下密室,外面一切事都交給少年打理。
少年有一瞬間的失神,半晌,才道:「我本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問我的名字。」
巫啟身體開始搖晃,過於強烈的陽氣讓他整個人都在冒冷汗,他甚至都沒多餘的時間與葉蔓做解釋,起身將葉蔓放置在柔軟的床上,身形一晃,整個人如颶風般消失在陽光下。
下一刻她卻如見到大灰狼的小白兔般連忙躲到了少年身後,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呵,走?」巫啟冷笑一聲,廣袖拂過,那枯木林里的陣法就開始變動,不斷有猙獰的蛇蝎毒蟲爬出,將葉蔓團團圍住,阻去她的退路。
葉蔓低垂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眉眼,抓住蠱蟲的右手在不停顫動,「我不知你和他的命相連……怪不得,怪不得他如此信任你……」
葉蔓勉強一笑,「原來是這裏露出了破綻。」
「那裡還有你,很美。」
少年點頭,「今日端午,煉蠱之人喜陰,都躲到了稷山上避難,方才連師父都朝那方向去了。」
大抵是外頭的陽光起了作用。
葉蔓不知在床上呆坐了多久,耳畔終於傳來了少年的聲音,「快走!」
葉蔓睫翼在不斷輕顫,巫啟又在附身在她臉頰上輕啄一口,「後來的事你大抵是不知道的罷!你只知我偷走了你的孩子,將她扔到深林里去喂狼,你只知我後來殺了葉家上下五百多號人,你卻不知那姓葉的對我做了什麼!」
葉蔓抬眼望去,只見那少年身上裹著件連帽的黑色斗篷,只露出尖尖的下頜,像極了影平日里的裝扮。
葉蔓默了默,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堵住,嘴唇煽動許久,終於擠出一句話,「他倒是省事。」
「不要!」面無血色的少年赫然瞪大了眼,他看見巫啟高高抬起了手,就要拍在葉蔓天靈蓋上。
「師父若不開啟陣法將她放出去,徒兒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少年冷不丁又說出這樣一句話。
曬了陽光的雄黃酒果然毒辣,只是沾了那麼一點,他便覺痛不欲生。
從前她只當這少年是紅塵里的過客,從她生命中一閃而過的人太多太多,她從未想過一一去記住他們的名字,而這個少年卻不一樣……
巫啟沉思的空檔,葉蔓赫然打開了她的行囊,裏面沒有別的東西,皆是她用桃木削出來的羽箭,都用雄黃酒浸泡了整整兩日,拉弓上弦,一支羽箭破空而出。
心口彷彿有一團火在燃燒,下一刻整個人都如同破布般被葉蔓一腳踹開,她聲音冰冷如寒冰碾玉,「葉家上上下下五百多口冤魂時時刻刻都想拉你下地獄!」
葉蔓索性閉上了眼,不去看他。
像是害怕自己再也沒有力和-圖-書氣說完那個兩個字,少年喘著氣,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出那句他在心中默念過無數次的話,「師父說我的父親是姜國人,母親是楚國人,於是就有了我名字,姜楚。」
許久以後葉蔓又再度開口打破沉寂,「你叫什麼名字?我不該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少年嘴角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他並非是為巫啟開脫,也罷,那些話無需再說。
一陣風吹來,吹散了他粉靨般碎開的身體,葉蔓想伸手去抓,那些風塵卻穿透她的指縫,紛紛揚揚飄散在風裡。
微微側過去的臉被人強行掰回,巫啟直直盯著她的眼睛,指腹在她臉頰上摩挲,「我對你可是朝思暮想,思之如狂呢。」
「我知道了,你是她女兒!哈哈哈哈!當年我真不該心慈手軟,只把你丟進深林里。」
少年溫潤一笑,嘴角仍在不斷滲血,「畢竟您是我師父,若不動用禁術,徒兒真沒把握讓她逃出去。」
少年彎了彎嘴角,眼神有些迷離,「你若知道殺了他,我會死,你是否還會照做?」
「會。」幾乎沒有一絲猶豫,葉蔓答得斬釘截鐵,「他若不死,我又因何而活?」沉默少頃,她聲音中帶著絲絲哽咽,「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我是刺客?」
輕風揚起空蕩蕩的黑色斗篷,打著轉在一地枯葉上旋轉,葉蔓僵直著身體撿起那件斗篷,狠狠揉進懷中,她不該忘記,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叫姜楚的少年。
罡風插著耳朵而過,巫啟險險躲過那一箭,耳尖尖上還是沾染了少許雄黃酒,一股灼燒感自耳尖向整個耳廓蔓延。
話音剛落,少年甚至都未想好該如何來回答這個問題,枯林深處卻有另外一人替他做了回答,「你們誰也別想離開!」
中原人在端午當日有吃粽子喝雄黃酒的習俗,葉蔓提前找少年要了糯米與雄黃,準備自己包粽子釀雄黃酒。
葉蔓看了少年半晌,才不急不緩地開口,「你都安排好了?」
「呵呵,是么?」巫啟自嘲一笑,不做過多的解釋,「和_圖_書我就知你不會明白的。」聲音徒然拔高,像生了銹的鈍刀子一般,喑啞聒噪地劃破黑夜的寧靜,「因為你背叛了我!愛上了那姓葉的!」
冰涼的手指再度滑過葉蔓臉頰,巫啟聲音變得像屋外輕拂過石榴花的風一般溫柔,「幾日不見,你可有想我?」
葉蔓此時聽不進任何人的話,她不斷拉弓上弦,桃木箭密如江南的濛濛細雨,一支接一支呼嘯而去,像是要把巫啟紮成篩子。
他的指腹在那凝脂般的頸子上摩挲,一下又一下,終究還是沒能掐上去。
午時將近,懸挂在頭頂的日頭越來越毒辣,葉蔓一路磨磨蹭蹭,終於挪到了她初入南疆國時的那片樹林。
葉蔓冷聲糾正,「你記住了!那是我姐姐葉華,而我,是殺你之人葉蔓!」
陽光一點一點鑽破雲層,散發出萬丈光芒,葉蔓眯眼望著那晨曦之光,陷入了沉思。
少年究竟有幾斤幾兩,巫啟是再清楚不過的,他不禁有些猶豫,莫非真要與他弄個不死不休?
巫啟久久不說話,卻止不住地放聲狂笑,邪肆的笑聲在枯木林間久久回蕩,葉蔓眼神一冷,手中繞指柔再度劃出個清冷的弧度,巫啟的人頭骨碌碌滾出老遠,一隻巴掌大的蠱蟲從他的斷頸處爬了出來,不過須臾,他斷頸處流出的血皆變變作指甲蓋大小的蠱蟲,密密麻麻爬了一地。
他冰涼的手指卻像蛇一般在她臉上四處遊走,每滑過一處都能引得她戰慄。
少年只得應道:「好。」
巫啟目眥欲裂,捂著心口大罵,「你個混小子不要命了!竟敢動用禁術!」
巫啟已然好幾日都不曾現身,再度出現是在端午前的那個夜,那時葉蔓已然做好萬全的準備,正躺在床上盯著結紮在床頂的那一大束帷幔。
制雄黃酒需在烈日下曬,大部分人是從五月初一就開始曬,一直曬到五月初五,葉蔓沒有這麼多的時間,只能曬個一兩日。
他的鼻息變重,整個人再度陷入一種極度癲狂的狀態,像是撫摸絕世珍品般地撫摸著她纖細的脖頸和-圖-書,八年前擰斷洛笙脖頸時的感覺彷彿被重現。
烈日下巫啟行動本就有所遲緩,再加之那猝不及防的一箭,他已然沒有多少餘力來逃避這些細密的箭。
葉蔓皺眉看著他不斷吐血的慘樣,生生忍住了自己想說的話。
葉蔓終於在這一瞬睜開了眼,她眼神和聲音一樣冷,「我竟不知有什麼比把人剛出生的孩子丟去深山喂狼更狠。」
天快亮了,此後一夜未語的巫啟終於再次說出一句話,「從前你總要纏著我陪你一同看日出。」說到此處,他嘴角一勾,露出個自嘲的笑,「呵呵,什麼都不一樣了。」
糯米與雄黃皆是陽氣重之物,特別是雄黃酒,本就有解毒、殺蟲之用,向來就是克制蛇蝎百蟲的妙物。
少年緘默不語,葉蔓反倒恢復平靜,她一把抓住那隻巴掌大小的蠱蟲,蹲在少年身邊,聲音裡帶著歉意,「除了你我誰都不欠,這隻蠱蟲定然不凡,就當我用來賠罪的禮。」
葉蔓彷彿一瞬間就明白,她無力地垂下了捂住繞指柔的手,少頃又猛地抬起頭來,眼中有著懾人的光,「所以你在替他開脫?他因我父親而成了這般德性,便有殺我全家的理由?我因他而家破人亡,是不是該屠光你南疆子民來泄憤?」
葉蔓只覺心口一揪,又陷入了沉思。
「呵,你又何必知曉,你只管恨我就好!」
少年聲音滿滿都是歉意,「師父,徒兒對不起你……」他語落咬破食指,虛空一劃,大地瞬間在劇烈晃動,葉蔓瞪大了眼看著大批面色鐵青的死屍自地底鑽出,而他也因消耗太大而噴出大口鮮血。
在此之前她從未試過用此物來對付煉蠱之人,曬雄黃酒的時候,她有意無意將雄黃酒灑出來些,沾了雄黃酒的手甫一碰到少年,他便如觸電般彈開,甚至葉蔓還隱隱聞到一股焦味。
「噗!噗!噗!」每擋一支箭,少年就吐出一口殷紅的鮮血,葉蔓終於不再拉箭,滿臉焦灼地大聲吼著,「你在幹什麼!」
巫啟出現的那一瞬,葉蔓嘴角勾出了個不易察覺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