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優曇
六、你不殺我一定會後悔,只要我活著一日,你就要遭受一日的折磨
聲音幽幽的,聽不出任何情緒,「把這信傳給姜國王姬。」
她面色平靜,神色卻無比的地複雜,她不斷拉扯著兩頰的肌肉,硬生生擠出一個冷笑,「送出去的東西我從不收回。」語罷,即刻起身,拉扯著晚櫻往涼亭外走。
此時的她眉頭緊鎖,像是被噩夢給魘住,口中不停發出急促而破碎的聲響,一會兒哭著喊爹爹,一會兒又嘶聲力竭地喊著阿卿哥哥,瞬息又沒了任何聲響,只有眼角淚水無聲無息滑落。
晚櫻卻已然收拾好東西,一手挎食盒,一手抱著她的小白狗優哉游哉離去。
孩子們用完早膳便急沖沖趕到梨花林,卻見浩淼如雲煙的花海里無任何人的蹤影,胖丫頭垂頭喪氣,剛要領著一群孩子散去,就聽聞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林間的花太密,遮蔽了天日,遮蔽了花叢后的人影,胖丫頭只覺梨花枝頭一陣抖動,下一瞬便有紅衣似火的女子踏著一地雪白梨瓣緩步而來。
「弦兒,正如你所願。」
雨水不知何時停了,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優曇差人取來一壺酒,打著燈籠摸到自己小院的涼亭里。
……
那一霎,他的臉在明滅的火光中顯得尤為猙獰,火光撲面而來,舔舐她的衣領……
他想要開口與她說話,尚未啟唇,就覺胸口一陣氣血翻湧,連呼出的熱氣都帶著鮮血的腥膻之氣。
很久很久以後,優曇方才終於聽到他的聲音在自己耳畔響起,「你何時學會了攝魂術?」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胸腔在劇烈震動,那已算不上清朗的聲音猶如擊鼓鐘鳴般撞在優曇心口上,一瞬間她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光暈散去,晚櫻清晰地看見那人勾起薄涼的唇,朝她展開手臂,「嘖嘖,真是一如既往的不懂風情,還不快來抱抱我?」
影衛駐足觀看須臾,方才找準時機抽出那隻被她包在懷裡的手,終於把那揣在懷裡的東西掏了出來,擱在冰冷的石桌上。
「呵。」優曇嘴角掀開一抹譏諷的笑,聲音裡帶著無盡的惡意,「你若就這般輕易地死了,我又該折磨誰去?」
公子卿非得沒被她這無禮之舉所惹惱,反倒欣然一笑,「你終於肯與我說話了?」
她蹲身去撿,眼淚卻不可抑制地流出來。
蔓華聽罷不禁自言自語,「原來還有這種事,怪不得……」
晚櫻穿鞋的動作就此一僵,她又揉了揉眼睛,卻見那人逆光而行,整張臉都融在一大片光暈里。
優曇卻旁若無人地狂妄大笑,笑得眼淚流了一臉,「我說過,你不殺我一定會後悔,只要我活著一日,你就要遭受一日的折磨!」這話幾乎是從牙www•hetubook•com.com縫裡擠出來的。
「還是三年……?」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似是在邊走邊沉思,孩子們卻顧不得這麼多,甫一看到她便興沖沖地跑了上去,嘴裏嚷嚷著,「蔓華姐回來啦?快給我們接著講昨日的故事罷~」
晚櫻不知公子卿怎突然問起這個,他的聲音又接著響起,「這些日子她與瑾交往甚密。」
晚櫻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沉聲道:「屬下並未發覺。」
優曇卻是頭也不回地拽著晚櫻繼續往前走,公子卿拳頭緊握,終於妥協。
「啊!」那刻骨銘心的灼燒感彷彿穿透時光的洪流,她不停掙扎拍打,只聽「咔擦」一聲脆響,橫列在石桌上的禁步不知何時落了地,瑩潤的雕花玉段成兩截,赫然將她從夢魘中抽扯出來。
優曇已然放棄掙扎,任憑他將自己抱在懷中。
公子卿並未接他的話,垂目在那信紙上寫完最後一句話,落款寫上楚國公子卿,方才吹乾墨跡,將那信紙折好封入竹筒中。
蔓華似是無奈至極,揉了揉眼角,道:「我什麼事都不用做了,整日就坐在這裏給你們講故事?」
攝魂術之所以被稱之為邪術,正是因為它對所習之人傷害極大,甚至有傳言說,一旦練了此術,定活不過十年。
無人回答,唯有風吹散她的低聲喃語。
雨後濕潤的空氣混著清雅梔子花香,隨風一同吹拂,擦過臉頰,微微的癢。
距離從地宮中逃出已過半月,這半月來晚櫻與優曇一直馬不停蹄往楚國趕,三日後順利抵達楚國,一入聖都,就有輛八寶鎏金頂車輦停靠在路中央迎接她們的到來。
公子卿腳下一個踉蹌,幾欲栽倒在地。
每次見公子卿,優曇都得被人拖去沐浴更衣,卸去滿頭釵環和繞指柔。
她在火光中不斷掙扎,嘶聲哭喊,卻無人救她。
公子卿眸光驟然冷卻,眯著眼直視他,尚未說出責備的話語,影衛就已認識到自己犯了怎樣的錯誤,即刻躬身認錯,「屬下逾矩了。」
懸挂在四角,被風吹得「叮噹」作響的銅鈴不著痕迹透露出車輦主人的身份,晚櫻下意識望了優曇一眼,卻見她眉眼間霎時間染上一層戾氣,猛地推開車門,優曇似笑非笑朝那邊傳話,「公子倒是真有閒情逸緻。」
他神色在發覺那兩點猩紅后變得複雜至極,抱著優曇的力道越發大,像要把她的骨頭揉碎,那在肌理之上寸寸蔓延,逐漸透入骨子裡的疼痛讓她奮力掙扎,她不曾一次拍打到他染血的傷口,他只是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悶哼,反倒將她抱得更緊,力道之大像www.hetubook.com.com是要將她嵌入自己身體里。
聽到她的話語,優曇本欲掙扎,卻被她一個警示的眼神給堵了回去,優曇也不再抗拒,嘴角掀起一個微不可查的細小弧度,聲音卻無比清晰地傳入車夫與晚櫻耳中,「還望公子莫要後悔才好。」
並非每個人見公子卿都得經歷這番折騰,得此「殊榮」的也就優曇一人而已,與她一同前來的晚櫻只需交出繞指柔即可與公子卿相見。
「姐姐,你可真沒良心,這才過了幾年,就連弟弟我都不識得了?」
他微微頜首,「屬下已然放回。」他語氣一頓,尋思許久,方才補了句,「今夜她又被夢魘住了,一直在喊您的名字。」
踟躕片刻,方才解下一串系在自己腰間的禁步,放置優曇眼前。
優曇卻對他所說充耳不聞,抱著晚櫻胳膊直往涼亭外拖。
又是長時間的寂靜,直至三百米外的長廊里再度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公子卿方才沉吟,「竟然又是這個人。」
「多講點是講多少呢?」晚櫻雖在問,卻已著手收拾東西,連那糯米糰子似的小白狗也翻了個身一咕嚕爬起來,湊近晚櫻,在她腿上蹭了蹭。
她就要轉身離去,坐在一旁的的優曇卻赫然起身,一把抱住她的胳膊,用極其惡劣的語氣對公子卿道:「我不准她走。」
她醉醺醺地趴在石桌上,黑夜中突然現出一個人影,那人身穿繪著雲紋的夜行衣,臉上戴著一枚純白面具,顯然是公子卿的影衛。
夏夜的風仍在不停地吹,唯留公子卿一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心如刀絞。
優曇即刻噤了聲,只聽公子卿又道:「你乖乖聽話讓她下去,我有話與你說。」
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面上浮現出懊惱之色,甚至還有一絲不知所措從她眼睛里飛快地劃過。
車輦中並未傳出公子卿的聲音,倒是那車夫吼了一嗓子,「公子有請二位芳主到府上一聚。」
「兩年?」
公子卿微微皺起了眉,「弦兒,你可知自己是在與誰說話!」
抱住優曇的手終於鬆開,他無比痛苦地閉上了眼,聲音幾乎是用吼的,「滾!莫名出現在我眼前!」
「恭喜你,第八次暗殺又失敗。」
此時晚櫻猶自低垂著腦袋,看不到公子卿流露在面上的情緒,只能不停地看著他來回踱著步子,又過半晌,才聽他再度發話,「聖劍被奪之時,你與弦兒都在場罷?可有看清那奪劍之人的容貌?」
那一霎,四周的風彷彿突然變得很靜,她甚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臟在胸腔里跳動的頻率,他卻一直都未說話,彷彿世間萬物都已消和_圖_書失,只余懷中的她和不停拂過臉頰的微風。
「怪不得什麼?」胖丫頭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蔓華,即刻就想知道答案。
優曇如願以償地看到他神色變了又變,聲音越發冰冷,尖銳的話語在他心口捅上致命的一劍,「正是你把我帶回來的那一夜。」
晚櫻低垂著眉眼,一條一條撫平裙子上的褶皺,半晌以後,方才抬頭看了眼被殘陽染做一片橘紅的天空,沉吟道:「天色不早了。」
影衛稍有些遲疑,「主子,您真打算娶那姜國王姬?」
書房裡門敞開又被闔上,微冷的夜風呼呼灌來,嗆進他氣管里,他面色一陣蒼白,開始無法抑制地咳嗽,他下意識想去撫摸懸在腰間的禁步,一連抓了好幾下,才發覺腰間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公子卿目光在她身上流轉一圈,方才讓其起身,卻是一開口就道了句,「你可有發覺曼珠的的異常之處?」
他心臟驟然一跳,凝目望去,卻見優曇雙眼緊閉,顯然尚未清醒。
「對呀,對呀!」又有一個丫頭跟著附和,「你連優曇與公子卿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都沒說呢!」
今夜的風微涼,輕拂過庭下白芍嬌嫩的蕊,襲來陣陣暗香。
「我還要殺你,怎可能不出現在你眼前?」優曇毫無畏懼,一臉囂張地挑著眉反問著,不顧公子卿已然栽倒在地,她一路狂笑,拽著晚櫻走出涼亭。
他想,這或許只是一縷執念,就像那串在自己腰間懸挂了整整十年的禁步,沒有它,日子依舊能過,只是,難免會寂寞。
他那左手尚未來得及拿出,優曇突然一個翻身,赫然抱住他的手臂。
那串禁步上所用玉石算不得頂尖,做工也略顯粗糙,公子卿卻從未將其從自己身上摘下,九年的時光早就將那串著玉石的紅繩磨得失去了原色,即便花再多的心思去養護,也回不到從前。
穿過迂迴的長廊,又前行近三百米,晚櫻方才見到長身立於涼亭之中的公子卿。
夜裡下了一場雨,悶熱的燥意悉數湮滅,涼涼的風吹在身上,說不出的愜意。
她聲音雖無一絲波瀾,話里所表達的意思卻讓人摸不准她的心思,胖丫頭正思付著該不該繼續纏著她,卻聽她又道:「昨日晚櫻講到哪兒了?」
「為何會變成這樣?為何會變成這樣?」
公子卿依舊著蒼青色大氅,一動不動立在晚風裡,好一尊青玉雕鑿的美人。
晚櫻只微微搖頭,「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即便是我也不清楚。」說到此處頓了頓,又轉移到胖丫頭的問題上,「當年繆秦師父一心求死,直接躍入了滾燙的熔岩里,連屍骨都未留下和*圖*書,繆秦相思成疾,替她建了座衣冠冢,往後的日子一直都在尋覓與她相似的女子,眼睛相似便剜了眼睛,鼻子相似就割了鼻子,企圖拼湊出一具與其一模一樣的屍體。」
公子卿面上已無任何表情,只淡淡道了句,「下去罷。」
晚櫻只是隨口一說,胖丫頭卻就此當了真,只見她那雙溜圓的大眼睛咕嚕咕嚕轉了一圈,隨後立馬問:「就講浮生島島主留下的信箋里究竟講了什麼嘛?還有那個大壞蛋繆秦抓她們回去究竟是要幹什麼?」
每疊加一次,他的聲音都顫抖得比前一次更厲害,優曇嘴角浮現出一絲薄涼的笑,彷彿絲毫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她壓低了嗓音,冷聲道:「不,已經八年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眼中又有紅光隱現,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仿若兩點猩紅的流螢。
「嗤。」優曇不屑嗤笑,「你我之間有什麼話不能當著她說?」
他在原地呆立許久,確認優曇已然醉得不省人事,方才上前一步,左手伸入衣襟里,像是在掏什麼東西。
天,漸漸黑了,吃夠櫻花餅的小白狗肚皮漲得滾圓,正趴在柔軟的草地上打著盹。
晚櫻沉思片刻,方才答道:「那人全身裹著斗篷,臉也被遮去一大半,屬下著實看不出他的真實容貌。」
清朗的聲音自頭頂響起,連喘息的聲音都沒有,下一瞬,她已被強行撈入那個染血的懷抱,濃郁的鮮血氣息與馥郁的花香混淆在一起,狠狠鑽入她的鼻腔,在她腦子裡翻天覆地的攪,她覺得自己彷彿就要窒息,頭頂的聲音卻像夏日里不斷在耳畔轟炸叫囂的飛蚊般絮絮叨叨,「你終究是捨不得我去死的,否則又豈會刻意避開要害,刺入我胸口的空穴?」
「呀,這副新長出的身子倒是真結實,一個不留神就把門給撞碎了。」
她這麼一鬧騰,其餘的孩子也跟著一起瞎參合,皆雙手合十,眼巴巴望著她,「晚櫻姐姐~你再多講點嘛~」
這話看似說得隨意,晚櫻心中卻已翻起了滔天巨浪,腦袋中不停回想起葉蔓當日所說之話,「馬上就要變天了!」
胖丫頭知道她這是在趕人,還是厚著臉皮央求著,「晚櫻姐姐~」
公子卿只覺腦袋一陣眩暈,旋即就有一抹猩紅自優曇眼睛里溢散出,公子卿越發覺得自己渾身僵硬,無法動彈。
破風聲擦著耳廓響起,他只覺胸口微涼,有溫熱的液體汨汨流淌,飛灑的血光在潑墨般散開的發間穿行,點點滴滴,灑落在唇角上。
優曇神色驟然一變,聲音裡帶著挑釁,「若我不願去呢?」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透,就傳來一陣敲門聲,阿和圖書白搖著尾巴在門口歡快地叫嚷著,睡得正香甜的晚櫻揉了揉眼,沒好氣地從床上爬起。
那車夫一愣,顯然未料到優曇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他尚未想好應答的話語,晚櫻卻躍下馬車,牽著耿直了脖子怒視車夫的優曇悠悠前行,清淺如雲煙的聲音赫然響起,「既然公子有請,晚櫻與優曇定不會缺席。」
優曇懶懶趴在石桌上,面露譏誚,「有話趕緊說。」
公子卿本有滿腹心事要與優曇述說,而今兩人身邊多了個晚櫻,又被優曇攪成這副局面,他著實不知該從何說起。
胖丫頭一聽就知有戲,原本焉巴巴垂下去的小腦袋瞬間抬了起來,炯炯有神地望著蔓華,道:「昨日晚櫻姐講到優曇刺了公子卿大笑離去……」
她握住羊脂白玉簪的手又緊了緊,想要將那枚一瞬之間從他髮髻上抽下的兇器插入他身體更深處,玉簪才沒入一半,就被他的手握緊。
優曇酒量淺薄,即便是尋常人拿來當水喝的果酒都能把她醉倒,她直接抱著酒壺喝,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咽,才半壺酒入腹,眼前就已經出現重影,整個世界層層疊疊混淆在一起。
瞧見胖丫頭這副小模樣,蔓華不禁莞爾一笑,找了棵梨樹舒舒服服地倚靠上去,方才慢悠悠地道:「莫要著急,聽到後面你們自然會知曉。」
火,是她親眼看自己爹爹放的,他說:「弦兒,莫要怪爹爹,要恨就恨公子卿,是他把爹爹逼上這條絕路!」
她尚未來得及穿好鞋,卻聽「轟」地一聲巨響傳來,她那才換上新鎖的房門猶如豆腐渣般碎了滿地,清晨不甚透亮的陽光斜斜照射進來,落在那個高大的人影身上,像是鍍上了一層聖潔的光。
他現身的一刻,奮筆疾書的公子卿赫然抬起眼帘,聲線清淺,「東西可曾放回去?」
這些年來,他們之間的爭鬥從未有過休止,他知道自己從來都斗不贏她,索性壓下怒氣,心平氣和與她道:「莫要再鬧,我是真有話要與你說。」
公子卿與晚櫻之間的對話在優曇盛裝登場的那一瞬截止。
他像暗夜裡的鬼魅,不斷在夜風中穿行,疾如閃電,未過多時,身影已閃至公子卿府邸。
夜涼如許,醉倒在石桌上的優曇昏昏沉沉做了個夢。
「一年?」
「你先下去。」公子卿的聲音適時響起,頃刻間撫平她心中的燥意。
孩子們嚇得面色蒼白,一個個捂著嘴,眼中似有淚光在流轉。
「弦兒!」公子卿即刻起身,拽住優曇右臂,卻不想,她竟就這般站在了原地,猛地抬起眼,直勾勾望著他。
晚櫻只看一眼,便悠悠收回視線,行了個最為莊重的叩拜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