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們，天下第一配
「小子回來得挺早啊！哎，你同學嗎？怎麼有點眼熟？」店裡客人不多，黃叔從廚房裡探出半個頭。
「卷子……」
「這些是你們整個高三家長送過來的禮單，時間、地點、哪個家長送的哪些東西，上面都記得清清楚楚。」
錢穀儀好不容易擠進最裡面一層，就見一個皮膚白皙的假小子騎在一個大胖子的麵糰似的背上，左手攥緊胖子的頭髮，右手揪住胖子的耳朵，大聲吼：「告訴你，老子不相信！」
就算什麼都沒說，她能那麼敏銳地感受別人的惡意，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媽媽的心思呢？
「還不給我滾去練揮空！不到一百個不準停！」
錢穀儀手快腳快地躲開，嗆了一口土：「這簡直……」
然而，梁文康已經把黑色外套罩在兩人頭頂，右手順勢摟過陽葵的肩，帶著人，埋頭衝進雨幕中。
從頭到腳都是名牌的盧樹頻頻嘆氣搖頭。
「什麼？」
很久很久以前，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幼兒園漂亮的女老師站在黑板上，寫下「理想」二字，小朋友們挨個站起回答。
「那我們繼續做卷子。」
錢穀儀很快聯繫到了青蒲高中的相關負責人，正巧是梁文康的高三班主任駱一濟。
梁文康嘩啦一把推開卷子，耍起無賴：「面對這麼英俊瀟洒，陽光可愛，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優質少年，你是怎麼做到心如止水地寫卷子的呢？」
解決了一件大事似的，兩人相偎著躺了一會兒。
「她……對你好嗎？」梁文康猶豫了片刻問。
臨走前，他還給梁文康豎了一個大拇指：「女同學真漂亮！」
這麼說的話，他帶喝醉的陽葵回家那次，媽媽就知道她是陽葵了，可是她什麼都沒有說；然後，聖誕節的告白，陽葵明確拒絕了他，可是，事後又處處關心他，他一度以為是同情，直到在廣播里聽到了她親口複述聖誕節那天的告白，後來，那封從韓國寄來的信……
陽葵把毛巾揉到他濕漉漉的腦袋上，把人趕出了門。
「老子報道里人證物證都有，老子可是用事實說話的！誰管你信不信！」范仁賢齜牙咧嘴，大喘粗氣，「你下來，你再不下來，老子就把你掀倒了啊！」
「沒辦法就能收了嗎？」范仁賢翻了一下死魚眼。
八斤和七斤半，哥哥和弟弟。
少年少女疾步踩過幾個水窪，冰冷的雨滴垂直落下， 融入火熱青春的倒影中。
僵住的身體放鬆下來，微微往梁文康身邊靠了靠。
陽葵忍不住縮短了一米距離，還小心翼翼地揪住了梁文康的袖子。
祁遠一個栗暴彈在他腦門上：「懂點事兒吧！還鐵公雞。」
梁文康收回胳膊，環住胸，喉結上下滾動，四下看了一圈兒：「這兒？現在？會不會太快了？」
細雨如牛毛，不著痕迹地刺進人的皮膚里。少年少女攜手站在墓碑前，不小心發現了一個沉重而溫柔的秘密。
教練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順手掀開盧樹用來裝帥的MLB棒球帽，狠狠地抽了這小子後腦勺兩下：「因為他——心實——心實啊！」
難言之隱？難道是媽媽跟她說過什麼？
梁文康身體緊繃，悄咪|咪地往後退，和尚念經似的回：「不行不行，會出事兒的，會出大事兒的……」
一切都那麼溫暖，美好而簡單。
「趕緊追過去看看，別出事。」駱一濟收回禮單，囑咐道。
「土狗倒不至於，就一薩摩耶。」
是個嚴肅的老太太，銀髮一絲不亂紮成髻，衣服端莊整潔不帶褶。隔著大大的落地窗，她坐在小時候的陽葵身邊，監督陽葵練習大提琴，梁文康就在香樟樹下一個人練棒球。
下雨天客少，梁文康在前店守了二十多分鐘，心老是往後院兒飄。眼見著小鍋里的薑茶滾了起來，他鎖上店門，盛好薑茶，丟一塊方糖進去，鑽進後院。
大家又笑倒一片。
范仁賢在《青城晚報》上發表的文章，署名都是「七斤半」。
倪杏子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又說不上哪裡不對勁，好像屋裡的空氣在她推開門之前是不一樣的。她眯起眼掃視一圈，目光落在地板上一條細長的髮絲上，不動聲色地問：「晚上店裡沒什麼事兒吧？」
「那什麼，駱老師，我可以……」梁文康遲疑著開口，又想起倪杏子女士簡直就女版葛朗台。
「剛剛打得還不夠嗎？」梁文康厲聲喝止，兩人的班主任趕緊拉開他們。
陽葵穿著梁文康的白襯衫，搭著他的米白色毛衣和運動長褲，坐在床邊吹頭髮。
教練往陽葵那邊看過去，鴨蛋黃一樣鮮紅的夕陽，給少年少女的側臉染上一層金燦燦的細絨毛。
「你怎麼會這個？」梁文康想了想，還是問了。
梁文康從書桌抽屜里翻出那封信，重新看了一遍：
粉色的繡球花在少年身後綻放，靜默而絢爛。
「我家老太太，喜歡端著肩坐得筆直，看著精神，卻很傷身體。」
「那個胖子好像也是脫喪團的……」
梁文康捏著信紙的手微微發抖，祁遠的話又浮在耳邊：「陽葵喜歡你，不過她有難言之隱。」
梁和_圖_書文康側頭，不著痕迹地收回手，很自然地撓頭，蔫壞地笑。
范仁賢也不是一直那麼胖的，初三時他的身高瘋長，整個人一下子挺拔秀氣起來。爸媽都格外開心，只有他不開心。因為他瘦了，每天照鏡子時，他就再也見不到自己身上弟弟的影子了。
我們家葵葵很好哄噠，不管是她生氣、傷心還是委屈時，給她一個愛的抱抱，她就能燦爛起來啦！
梁文康一路齜著小虎牙進前院店堂，黃叔又探出腦袋：「是上次雇我撐船的那個女娃娃吧！女朋友啊？」
陽葵拉過他剛做完的卷子改起來，秀氣的眉因為不斷增加的紅叉而皺起。
一行人匆匆趕到青蒲高中，駱一濟帶著大家去了行政樓。
駱一濟又遞上一沓紙：「這摞是上屆的高三生的返禮單，紅包、煙酒、包、珠寶這些有形的就直接返回，購物券、禮品卡、健身卡這些無形的我們摺合成人民幣，做成畢業贈禮，等價返還了。具體的細節上面都寫著，我們一直都有專門的人員負責這一塊的。」
什麼話都沒有言明，但大家明顯感覺出來了，陽葵和梁文康之間有著某種默契——那種「你眼神一動，我就知道你要幹什麼」的默契。
「我道歉。」范仁賢抬起眼，被揍得青紫的眼眶裡蓄滿淚。
「反了天了，誰敢——」盧樹一回頭就蔫了「教練好！」
「真的？」陽葵從卷子堆里抬起頭。
但是，武文韜的腳鎖住范仁賢的脖子，范仁賢雖肥圓，好在夠重，他的大象腿死死壓住武文韜蚊子腿一樣細的胳膊。兩人相互掣肘，四目瞪視，戰火熊熊。
「沒事兒，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你先回店裡吧！」在梁文康為難之前，陽葵開口。
東西向走廊和南北向走廊的交匯處，學生們密密匝匝，跟手撕麵包似的一圈繞一圈，身上還散發著食堂各個窗口特色菜的味道。
「我們去遊樂場玩吧！」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就在二教樓梯口，武文韜對著那個大胖子就是一腳，哈哈哈，那胖子紋絲不動，還扯住了武文韜的頭髮……」
「還不給我鬆開，三秒鐘，不鬆開，請輔導員，報處分！三！二！」錢穀儀氣得下巴頦兒都在顫抖。
這樣沉重的命運，這樣溫柔的抵抗，雨點漸大，淅淅瀝瀝地下，一聲聲砸在少年少女心上。
但陽葵沒讓他緊張太久，她掙了一下，從被子里探出一雙眼睛，眼睛里泛著水澤，亮晶晶的，像夜空里的星星。
駱一濟擺擺手：「已經有不少媒體打電話來問了，我們校方會做一個澄清說明。你不用出面了，你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安心準備學校的期末考試，不要因為這件事受太大影響。」
原來那句「老子從來只增肥，不減肥」不是毫無意義的虛言。七斤半是個小胖子，八斤又怎麼瘦得下來呢？
陽葵靠著梁文康越縮越緊，少年乾脆把人直接摟進懷裡。
可惜，二十五分鐘后，梁文康的多動症又犯了。
「那你知道陽葵天仙一樣的姑娘為什麼會喜歡他呢？」
就像，我有你一樣。
這一口一個「老子」，聽得錢穀儀耳朵疼，他隨手揪住一個學生問：「怎麼打起來了？」
梁文康拉起失魂的陽葵，才走了兩步，就被駱一濟追上。
陽葵佯裝鎮定：「建議你去打針狂犬疫苗。」
駱一濟看穿了梁文康的心思，翻了好久，抽出一張A4紙遞給他，「自己看看吧！」
「做全世界最好的哥哥。」不知道是不是水汽熏的，陽葵的眼睛有些濕潤。
要不是倪杏子眉間豎著一道深褶，梁文康幾乎要掀掉被子，告訴她那個小女孩就在家裡。他相對保守地點了點頭。
墓地不大，一塊塊墓碑筆直立著，有些碑前擺滿花圈，有些則雜草叢生，一排排，一列列，在這泛青的夜色中有些瘮人。
駱一濟從財務那裡接過一沓三厘米厚的A4紙，遞給他。
兩人在樓下剛好撞上陽韞，十歲的小少年看清形勢后，眼冒金星，呈大字形擋在門口，一臉悲痛地控訴：
「意味著你期末會考個好成績。」陽葵平淡地回答，手裡正改著梁文康做完的測試卷。
范仁賢很喪，原來他辛辛苦苦整理收集的資料，他熬夜寫的稿子都是錯的，他用自己引以為豪的文字污衊和傷害了一個好老師。
3
「做卷子不是新年第一件事。」陽葵突然說。
這孩子的長相真……想讓人補一拳。駱一濟壓制住這種不好的衝動，用更溫和的口氣解釋：「最後沒辦法，學校就暗地裡定了一個規矩：先收著，以後看準了時機，能花在學生身上的就花回去；不能的，等高考成績出了，家長放心了，再一併還回去。」
「笨蛋！now 表示現在進行時，應該用……」
「我想當記者。」一個小胖墩站起來，胖胖的屁股擋住了後排同學的視線。
「家裡老人說的，但是可靈了！」梁文康湊到陽葵耳邊，「我以前每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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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仁賢默默點了點頭。
「姐！你那麼費盡心思把我趕出去看展？是為了和這個傻大個約會？我還特意給你記了筆記！」
香樟樹下，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分成兩條，一條繞過栽著矢車菊、山茶、水仙和嫩竹的小花園，通往玻璃暖房，裏面土地鬆軟，陽光燦爛，黃玫瑰遍地盛放。
倪杏子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另一個胖墩八斤，覺得很丟人，連忙拉弟弟坐下。
雖然畫面這麼美好，他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總覺得這對兒將來沒那麼容易。
陽葵偷笑，笑聲清脆，如春風破冰。
梁文康「刺溜」一聲拉開羽絨服的拉鏈，裏面只剩一件圓領毛衣，在少年撩起米色毛衣下擺，露出兩塊腹肌的一瞬間，陽葵毫不留情地拍掉那隻手：「大冬天的也不怕感冒！」說罷，還覺得不夠，橫了梁文康一眼，「滿腦子不正經！」
植物的香氣混著陽光的溫暖氣息，一股腦兒湧向陽台。
「聽不懂拉倒。」陽葵埋頭說。
雨大如水簾，不少人等在地鐵口，梁文康看見一對情侶，男的脫下外套，罩住兩人，一路頂著風雨跑遠了。
「當時八斤的理想是什麼，你還記得嗎？」梁文康的記憶有些模糊。
「我們去看電影吧！」
「衣服很大，是不是有點兒滑稽？」陽葵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擺。
幼兒園中班時，陽葵的理想是當外交官，梁文康的理想是守護陽葵。
「好好，叔給你倆煮了薑茶，你待會兒記得給你的小女……同學盛一碗驅寒，知道吧？」黃叔把解開的圍裙套在梁文康身上，拍拍小夥子的肩，表示很滿意。
山楂糕是陽韞最喜歡吃的點心，陽葵也只是每年過生日給他做一回，陽韞喜滋滋地奔向廚房。
「難道範仁賢……」
梁文康扯掉毛巾，一本正經道：「叔！你想什麼呢？我們是純潔的同學情。」
8
「范仁賢同學，你這件事做得很好，我們學校的確明文規定，教師是絕對不能收學生家長的禮物和紅包的。」駱一濟安排一干人坐下，還上了茶，態度溫和到有些反常。
「瞧瞧你們！啊！哪裡有重點大學學生的樣子啊！你倆跟我去辦公室。還有你們！好看嗎？高考考完了，課就不認真上了？回去，回去！」
署名是「七斤半」。
女老師笑了，她舉起右手：「很好，有人知道記者是幹什麼的嗎？」
梁文康抬起手，遮住少女頭頂的細雨：「他會沒事的，他還有弟弟。」
「老盧啊，過來人告訴你一句話，你再不訓練，將來連媳婦都娶不上。」一隻手搭在盧樹的肩上。
漫天的塵土裡，羽絨服里躥出的白鴨毛，摻和著片片報紙屑，悠悠然落下。
「沒良心的！你們家長真是吃飽了撐的才把你們生下來，一個個的……欸……」
「這種事兒，做一年，做一輩子，都毫無負擔。」這麼想著，梁文康抿著的嘴咧開了，露出頑皮的小虎牙，就連卷子也覺得容易多了。
陽葵偷偷地笑，她可算是在武文韜之前學打棒球了呢！
「對了，你們倆知道安全措施是什麼意思吧？」駱一濟大聲喊，整個長廊都迴響著「安全」兩字。
陽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中警鈴大作，忙不迭地搖頭表態：「不要做這個，不要，拒絕，太土了！」
他能感受到被子里的人僵住了，當懷裡擁著那個確定的人時，那個人的體溫，那個人的呼吸，那個人的悲傷和委屈，那些話自然而然就出來了：「對不起，我一直以為是我在向你這邊走，我從來沒想到，你走到我身邊是這麼難，對不起……」
可是七斤半還是梗著脖子宣布：「你們等著，總有一天，你們會在電視上看到我的！」
「那你覺得梁文康長得怎麼樣？」教練誘敵深入。
梁文康還有些沒緩過來。他不明白媽媽話里的意思，什麼叫「祁遠告訴過她」，什麼叫「長大了，不一樣了」，這麼想著，過去一個月發生的事如線穿珠一樣連起來了。
另一邊，聞訊趕來的梁文康手裡也拿著一片碎報紙，正好是某篇報道的標題：「特級教師私下收家長紅包近百萬，名校紅包潛規則為何屢禁不止？」
陽葵的目光從卷子上轉移到梁文康身上，梁文康立馬站起身，抬起胳膊，扭腰做了一個很簡單的拉伸動作。
兩人別彆扭扭，一路跟著范仁賢到了……墓地。
「老實點，別瞎想。」
「你們不要激動，」駱一濟筆直的背脊微微前傾，「把你們喊過來，就是要給你們倆一個交代的。按規定，老師不能收紅包，但是——」
駱一濟的一句話成功地離間了陽葵和梁文康，兩人隔了一米遠的距離並排走著，彷彿只要靠近一點兒就……不安全了。
「不正經」在梁文康腦子裡繞了三圈，
https://m.hetubook.com.com有些畫面浮現出來，少年彎腰，指著自己的下巴湊到陽葵眼前，賤賤地開口：「哎呀，我記得在某個夜黑風高的晚上，有一隻不正經的醉貓強吻過我這裏。」
少年身體健美修長，陽光彷彿一束追光燈，少年左閃右閃，它卻總是在少年翹起的發梢上熠熠生輝。
他翻出乾淨的毛巾和衣服，插上吹風機，就要出門。陽葵攔住了他，遞上一條鬆軟的毛巾。
梁文康在倪杏子進來之前，脫下外套，蓋到被子上，又隨手堆上一坨衣服。
梁文康笑了，把人抱得更緊了：「那我們約好了，我們不管別人怎麼想，就拚命地往前走，走向我們的家人、同學、朋友，走向天上的太陽、海里的星星、地上的森林、森林里的夜鶯和螢火蟲，他們都覺得我們天下第一配，好不好？」
范仁賢停在了一塊小小的墓碑前，陽葵和梁文康則躲在同行路側的松樹后。
梁文康身體一僵，下意識想掙脫，卻又被陽葵掰了回來。
「你這被子怎麼這麼亂，我幫你——」
「那你別老乾讓我瞎想的事——啊！」
「砰」一聲，范仁賢衝出門，一路小跑，「咚咚咚」下樓去了。
兩分鐘，奶白色的小洋樓發出弟弟撕心裂肺的號叫。
開溜的身影僵住了，陽葵觸電似的甩開梁文康的手。梁文康一臉羞憤地回頭：「老師！我們還只是孩子！」
范仁賢默默翻著這些名單，胖胖的手指微微發抖。
「你什麼意思？」武文韜一把抓住范仁賢的領子。
譬如，陽葵目光剛落到礦泉水瓶上，梁文康下一秒就擰好瓶蓋，送到人跟前了。
被子邊沿微濕，梁文康燙手似的縮回手，原來一切都是因為他，他曾經還那麼卑鄙地怨她恨她，希望她最好消失在自己眼前……
遠山淡影里，立著一棟奶油色的小洋樓，兩棵茂密的香樟立在樓前，中間搭著一塊木質鞦韆。
錢穀儀縮回「手撕包」第二層，認真地看起了碎報紙，看清上面小楷細字羅列的清單時，表情一秒嚴肅。
「孟老師因為要離職，把最近的禮單整理好給財務，我不知道單子為什麼會到你那邊，引起了一些誤會，本來我們是不願意讓你們學生看到這一面的。」
「訓練？就老子這姿色，追我的女生隊伍都排到校門口十條街外了。」盧樹頭也沒回，繼續吃瓜，完全忽視了隊友恐怖的目光。
駱一濟看出他的心思，按住少年的肩，開解道：「范仁賢你的理想是當記者對吧？你的爸媽曾經反覆跟我們溝通好幾次了，還想請我們老師中新聞系畢業的給你推薦一些專業參考書……」
有說科學家的，有說外交官的，有說間諜的，也有說賣油條和撿垃圾的。
駱一濟繞著他倆打量了一圈，自言自語：「誰知道呢？」然後，秉著眼不見心不煩的教學經驗擺了擺手，「走走走，趕緊看看你們小胖子朋友怎麼樣了。」
「不行，現在不行，絕對不行——對不住了。」陽葵絕望地發現無處可躲之後，連人帶鞋，還有換下的臟衣服，一起抱著躲進梁文康床上的被子里。
看見梁文康來了，她關掉吹風機，微微一笑。鬆鬆的黑髮襯得她跟個雪娃娃似的。
盧樹納悶兒地搖頭：「我也一直想不通啊！長得一般般，穿得一般般，家裡一般般，爸媽還是開麻辣燙店的，嘖嘖嘖……」
梁文康忍不住扭頭看陽葵，少女的手在他肩頸上不斷按移，必要時會用指關節揉壓，神情專註，額間甚至隱隱滲出汗珠。
「真的嗎？」弟弟一秒開心，眼睛發亮，問陽葵。
夜燈微晃，夜風颯颯，不時有松鼠從頭頂松枝上躥過，搖一樹松針，落到人脖子里，寒冷異常。
少女如六月櫻桃一樣鮮紅的唇和眼瞼下的朱痣，讓梁文康忍不住地心跳加速。他進了門，就獃獃地站在那裡，獃獃地望著人家，也不知道要做什麼。
陽葵的目光在梁文康寬闊的肩上停留了很久，平靜地開口：「把衣服給脫了！」
「我爸媽？」范仁賢低喃，「他們難道也送……」
「你知道新年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這一整年都會繼續做下去嗎？」梁文康趴在桌上哀號，「我可不想做一年的卷子，明明六月就可以解放了……」
梁文康轉身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笑：「你知道我能聽到很多不好的聲音，可她……從沒對我抱有惡意過。許多事，並不是她的錯，她只是按她的原則在生活。」
「這一題選什麼？」
「媽——」
梁文康12月去韓國訓練比賽，落下不少文化課，尤其是英語，從小就爛，將來還要過四六級。陽葵趁著一天的元旦假，集中給他補課。
陽葵臉不紅心不跳地點頭。
「實話實說？」
陽葵掀起被子，蓋住梁文康，然後伸手環住少年的腰，呢喃道：「好安心，今晚就這麼睡，可以嗎？」
少女在被子里縮成一團，心裏在下雨，少年的心鈍鈍地疼，手伸出去又縮回來，不知道如何是好。
滾動的黑影靜止了。
「所以說，你們這些熊孩子，永遠不知道家長hetubook.com.com能為你們做到什麼地步——」
「你可以去報道颱風，龍捲風都卷不走你！」一個女生抖機靈道。
「哈哈哈哈哈……」教室里笑成一片。
然而梁文康還沒來得及回答，院子外傳來車鳴聲、開鎖聲，還有倪杏子扯著嗓子喊「兒子」的女高音。
「真的嗎？武文韜欸！就是最近委託脫喪團告白的那個？」
錢穀儀這才注意到地上有幾片撕碎的報紙，是《青城晚報》的排版樣式。他剛彎下腰，「砰」一聲，一團黑影龍捲風似的往他腳邊滾來。
說不准我們家葵葵是受到了你媽要挾，不準跟你談戀愛；要麼就是哦天哪，得了絕症！要不然她絕對不會大半夜地哭著說什麼：「我喜歡他呀，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他……」
范家最寶貝的崽，七斤半。
「這裏，這裏應該用將來進行時懂嗎？」
「你們」兩個字說得很慢，梁文康注意到，倪杏子有意地往床上一瞥。
「具體什麼原因也不清楚，就看見武文韜拿著一張報紙，摔到范仁賢臉上，然後兩人就打起來了。」一個同學回答。
6
陽葵和梁文康從地鐵站出來時，雨已經下得很大了。
陽台上的楠木圓桌上，梁文康支著腦袋，愁眉苦臉，抓耳撓腮，突然挺直腰桿，把黑水筆往卷子上一拍：「第一天欸第一天！新年第一天就做卷子，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4
陽葵的話還沒說完，黨委書記錢穀儀一聲暴喝，從人群里鑽進來：「反了你們！趕緊給我停下！」
2
不認賬？梁文康嘴角翹起，食指上移到唇邊：「還有這裏，昨天也被——」
「說得容易，我有證據，你們有嗎？」范仁賢底氣不足地哼哼。
7
「我就說嘛！孟老師絕對不是那種人！她是我遇到的最最好的老師！」武文韜得意地顯擺，然而一看到范仁賢那副蔫兒樣，語氣里的開心悄咪|咪弱下幾分。
梁文康在一堆名單里，按學號找到自己的名字，看到記錄后，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倪杏子這個鐵公雞竟然送了一條雲煙，兩瓶五糧液，還有888的紅包！」
梁文康只猶豫了一秒鐘，就收起信紙躺下來，隔著被子抱住陽葵。
駱一濟犀利的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你倆……嗯？」
等范仁賢走了，他倆才悄悄走到墓碑前，藉著手機燈光，看清了碑上的字，沒有姓名，沒有生卒，只有兩列字：
倪杏子進門時，梁文康正端坐在書桌上做卷子，手邊有一碗冒氣的薑湯。
「哈哈哈，這老梁將來肯定是妻管嚴。」棒球場上，正在訓練中的盧樹擱下棒球棍，看戲看得不亦樂乎。
看這反應，應該是聽懂了。駱一濟放心轉身，揮揮手：「你們這一屆孩子已經飛出去啦！不歸我管啦！！」
梁文康的心剛落下，門又被推開了，倪杏子倚著門框問兒子：「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玩得特好的那個女孩嗎？之前還在我們家住過一回的。」
「黃叔給我們煮了薑茶，在小鍋里。你們趕緊去喝一碗吧。」梁文康露出乖巧又懂事的小虎牙。
陽葵的手沒了著落，只得靠得更近了。一陣風刮過，她幾乎是摟住梁文康的胳膊，縮在他背後。
雖然這麼篤定地說著，梁文康還是忍不住地緊張。
梁文康皺著臉縮回座位，苦哈哈地讀了一段兒，一句話，十個詞里有七個不認識。
陽葵的抗議無效，梁文康撈起外套和人，一路下樓，後腦勺上短而硬的黑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陽葵想起那個小而溫暖的房間，想起倪杏子在早餐桌上說過的話，猶豫的工夫，已經被梁文康牽住手往地鐵口走了。
范仁賢先鬆開了腿，武文韜也跟著撤了腳，兩人蓬頭垢面，衣服邋遢，癱坐在地上。
……
那樣的笑太複雜，梁文康心中泛出淡淡的酸楚，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拿出小時候用爛了的招數，扮鬼臉，成功地把陽葵給逗笑了。
錢穀儀跳了一早上的眼皮突然就歇菜了，果然……他跟著看熱鬧的學生們往人多的地方擠。
梁文康趁熱打鐵，得寸進尺道：「我們去棒球場吧！我今天一大早趕到你家裡來，還沒練球呢！你陪我去！我教你打棒球！」
信紙落在床邊，梁文康無意間看到最後一句話：
陽葵輕輕皺眉：「你有沒有覺得七斤半這個名字特別耳熟？幼兒園的時候，是不是有一對雙胞胎兄弟叫——」
下課鈴響時，不知道是誰帶回了消息，教室里一下子炸開了，也不管台上老師有沒有下課，一瞬間人沒了大半。
「七斤半和八斤。」梁文康接上。
從此，大家都稱呼七斤半為「龍捲風特派記者」。
背上的手停住，陽葵抬眼眺望遠處淡淡的山影，久久沒有回答。
梁文康正考慮著買一把傘送陽葵回家時，電話響了。
梁文康和陽葵相和-圖-書視偷笑，迅速溜出去。
5
屋裡的兩人都是一慌，陽葵最先反應過來：「有可以躲的地方嗎？」
駱一濟點頭，挑出名單，指給他看。
門「咔嗒」合上了。
梁文康立馬擋在倪杏子身前：「我睡覺前收拾就行了！媽你趕緊喝薑湯去吧，別感冒了。」
陽葵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梁文康腦海中關於那個老太太的記憶卻全部湧上來。
「哎呀——」人群一聲驚呼，急遽退散，原來是武文韜和范仁賢糾纏著倒在地上，滿地亂滾。
少女的耳郭被晨陽穿透，鮮紅，梁文康福至心靈，想到了昨晚，不，這個凌晨，少女唇間香甜的氣息，抿著嘴，無聲地笑了。
梁文康嘿嘿一笑，沒接，而是彎下腰。
「康康啊！爸爸騎三輪去進貨的，雨下大了，媽媽給他送雨衣還有塑料膜去，先拉了你黃叔看店。你下了晚修趕緊回店裡替一下黃叔，爸爸媽媽可能要晚點兒回來，好吧？」
梁文康四面看了一下，書桌、書櫃、簡易衣架、棒球棍立架、床，沒了。
陽葵白了他一眼：「做卷子去。一篇完形填空一篇閱讀，二十五分鐘。」
報紙？
武文韜得意地捅了捅范仁賢的胳膊，對方撤回肘子，扭過頭，表情很憤怒。
「將來進行時表示將來某一時間開始並繼續下去的動作，暗含請求或期待的意思，一般以shall be /will be 加動詞ing形式出現，明白了嗎？」
駱一濟清了清嗓子，繼續說：「任憑我們老師說破嘴皮，家長怎麼都不安心，總覺得別的家長偷偷塞紅包了，自己孩子要吃虧了。老師越是不收紅包，家長越是加倍地送，一天到晚發微信，打電話，堵人，沒有個頭。最後沒辦法——」
倪杏子做生意的嗓門兒，賊大，陽葵刻意避開一段距離還是聽到了。
永遠愛你的爸爸、媽媽和哥哥。
「we will be going to the zoo now.」
陽葵果斷地捂住少年的嘴，把他按回座位，雙手在少年的肩上摩挲。
弟弟從小的理想是當記者，但是他還沒來得及實現這個夢想就被帶走了，哥哥就幫他實現這個夢想。
他絕望地搖了搖頭。
梁文康烏漆漆的眼盯著陽葵好一會兒，終於做好決定似的開口：「跟我回家，我家很近，先把頭髮吹乾，換一套乾衣服，拿了傘，我就讓你自己回家。」
「小遠告訴我她回來讀書了，你現在長大了，別有事沒事去招惹人家。」倪杏子冷淡地囑咐，看到兒子困惑的眼神后，又忍不住語氣緩下，解釋了一句，「你們長大了，不一樣了。」
梁文康得令，拉著陽葵，歡脫地開溜。
最後一聲「啊」是痛呼，梁文康感覺肩胛骨關節「咔嚓」一聲，像是槍支被卸掉重新組裝，拉栓上膛的感覺，劇烈的疼痛之下，肌肉在緩慢舒展，一種柔韌且充滿力量的感覺盈滿全身。
想他梁文康在自己家店裡吃麻辣燙，多吃一個牛肉丸都要算賬，老梁一天只能抽三分之一根煙，一包中華從年頭抽到年尾……想想都心酸，送紅包什麼的不可能！
「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情是立體的、多面的，你能準確地把握住其中一面，而且寫出這麼優秀的報道來，我們做老師的很欣慰。但這已經影響到我們學校聲譽，所以……」
「我知道，記者是上電視的。」小胖墩身後的同學很努力地冒出半個頭，「但是像七斤半這樣的體積，在電視上就是一張大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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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悶的哭泣聲隱隱傳來，兩人相視一眼，彼此的目光里交換著疑惑與擔憂。
陽葵立馬甩開了梁文康的手，梁文康又立馬抓住舉起來，對著駱一濟一臉真誠地說：「我們倆是很純潔的社團前後輩關係。」
另一條路通往屋后的游泳池，幹了的游泳池因要清潔放滿了水，透藍的水面上漂著黃葉和松針。在冬陽的照耀下，水面波光粼粼，霧氣蒸騰。
「有辱斯文。」一位入戲太深的吃瓜同學搖頭嘆息。
「哼——」范仁賢的嘴角破了，不想說話，便從鼻腔發出一聲欠揍的嗤笑。
「同學來避雨，等家裡人過來接。」梁文康打了個哈哈，拉著陽葵穿過店堂，到後院他房間里。
「實話實說。」
「算了！算了！我老媽可是鐵公雞……」一番心裏掙扎之後，梁文康放棄了心裏的打算。
「我們去動物園吧！」
倪杏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梁文康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用躲的，我媽小時候不是見過你嘛！上次你還在我家住過……」
「孟老師絕對不是那樣的人，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保證！」武文韜立馬站起來，激動到差點兒舉手發誓。
一場鬧劇迅速收場。
梁文康猛地醒悟過來，他一個跨步到床邊，輕輕扯了扯被角，沒扯開，被子里的陽葵緊緊按著。
「瞧你說的，能有什麼事兒？」梁文康過分殷勤地笑。
氣勢軒昂，把所有人都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