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大部分是我一個人做,有時候跟朋友合作一下。」
「沒關係的,明天有時間嗎?中午到我這來吃飯吧。我還喊了你大伯家一起,過節了,大家一塊熱鬧熱鬧,吃點好的。」
如果沒有剛才跟小天那一番通話,我或許還能去婆婆家演繹一次和氣生財的兒媳,可現在,我真的、真的不想和她見面。我怕只要她稍微一提小天的事情,我就會控制不住自己臉色大變。何況大伯一家五口也要來——那麼多人要招呼!那麼多嘴巴會和我聊起小天!太恐怖了,我決定逃避一次。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有人跟小天說,有個男的經常接我送我。那是因為我跟那男的最近有合作,他有車,順便接送我幾次,僅此而已。如果有任何人目睹我跟那男的牽過手、親過嘴、有出格的親密舉動,我完全願意承擔責任。但是現在,庄小天這些話口說無憑,是侮辱我。」
我點點頭,「上個月才買的。」
「你為什麼一定說小天出了軌呢?」婆婆神色凝重,「你這意思等於是說,你們要離婚,責任都在小天頭上?我覺得情況未必是這樣。實際上,有件事我到現在都沒說——昨天晚上小天給我打了電話,他說了一些你最近在國內的事情。這些事情讓我覺得,對於你們之間的問題,你也是有責任的。有些問題,你們倆都要改!」
「我不明白小天為什麼要撒謊。我眼睛沒有瞎,耳朵沒有聾,我在荷蘭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出軌了。這個婚姻要破裂的根本原因,就是他的出軌。」我忍不住把心裏的話全都說了出來,「破裂的婚姻關係不值得維繫,我要跟他離婚,這樣對他對我都是一種解脫——我現在的思路就這麼簡單。我現在不會再怪他,更不會怪到您二老頭上。小天想靠隱瞞事實來讓您二位幫忙說合,真的沒有必要。」
我忽然心頭一凜,反應過來:如果我今天不將該說清楚的說清楚,我與公公婆婆之間,很可能就此存下嚴重的過節與誤解,對我沒有任何益處。庄小天已然教會我,因婚姻而建立的關係,親時至親,一旦分崩,收回所有情分的速度也超乎想象。我起身拿過手機,調出一段錄音,把手機放在茶几上,開始播放。
我心裏疑雲又起,但還是答道:「是以前一個男同事。」
「不是。」我克制著回憶的起伏,「小天已經承認了,也同意離婚。我現在在等他回國。」
我深吸一口氣,「我不想去,媽。」
婆婆道:「任婕啊,你昨天跟我說小天出軌,把我嚇了一跳,給小天打電話,結果他又正忙,沒時間跟我細說,急的一晚上沒睡好。我今天下午抓著手機,等小天一起床就跟他打電話了,包括你爸爸,也很關心這件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倆詳詳細細地問了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公公婆婆下午跟我們打電話,說你跟小天鬧翻了,問題還有點嚴重。正好勞動節大家都有時間,我們來看看你。」
「是我接的一個私活。」我無奈地把謊撒下去。
「那你說庄小天出軌,其實不也是口說無憑嗎?」公公低沉地反問我。
我越聽越不對勁,「您這話聽著,好像在擔心我出軌呢。您是不是聽了小天的什麼話,以為我跟那個男同事關係不正常?」
「是男的朋友還是女的朋友啊?」婆婆慢悠悠問道。
「我說庄小天出軌,不是口說無憑。這是我上個月在荷蘭跟小天的對話。吵得很難看,本來不想讓你們聽的,但是……我還是放一遍吧。」
「那一刻我的心就死了。和他在一起這些年,當然也曾有過吵吵鬧鬧,可那些都沒有真正傷到我,就像一棵小樹,有時會風吹雨打,斷了一兩根枝條,掉些葉子,可是天一晴,它仍然是鮮活的,可以繼續成長。而在荷蘭的那一天,我感到這棵樹被連根拔起,扔進爛泥,往死里踐踏,踏得血肉模糊。對,就是這個詞,『踐踏』。那一天讓我明白了什麼叫『踐踏』。」我在心裏想,沒有說出來。
「你們單位現在還讓你們加班哪?」
「噢……你自己一個人做,還是跟同事或者朋友一塊做啊?」
似乎終於透過氣來,婆婆低聲道:「是不是發生了誤會,他沒有跟你解釋清楚?」
「對,」我媽也連忙附和,「如果有誤會要趁早解開,不然就算沒什麼問題,這樣誤會也傷感情。」
話說到這裏,已經隱約觸及今天的主題了。幾位老人相繼落座,公婆坐在主沙發上,爸媽一邊一個單人沙發,便坐滿了。我掇了個布墩在茶几對面坐下,感覺兩手空落落的,拽了一隻布偶兔子抱在懷裡。
「我沒有不讓他出國讀書,我很支持他出國讀書。」我慢慢地說,心裏在激烈地掙扎——要不要把小天出軌的事說出來?我一向不喜歡感情的事牽扯對方父母,但是這個社會一直在說,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結了婚就是兩個家的事。譬如此時此刻,我必須要聆聽婆婆這個電話,要踐行明天去看公婆。
「不好意思媽,那會兒在出門回來的路上,沒聽見。」
我愣愣地聽著,半晌,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在一陣陣發抖。好像又回到了那條寒風刺骨的阿姆斯特丹的街道,一邊是河,一邊是牆,腳下是負重幾百年的磚石。迎面走來一個個陌生的外國人,幽深的眼,淡白的臉,緊湊的臉龐,像一尊尊移動的大理石雕像。然而現在想想,那好像還不是最糟糕的地方,因為雕像不會說話和圖書,不會在意我,可也不會審判我。
「任婕啊,要真是跟你說的這樣,那是大事啊……電話里三言兩語說不清楚,肯定要當面談的。這樣,我先掛了,我來好好問問小天,再跟你爸爸商量一下,回頭再給你回復,看怎麼處理這個事情,行嗎?」
「在家。」一股沉甸甸的預感襲上心頭。
婆婆仍然是沉默著。我暫時將這沉默的含義放在一邊,繼續把話說完:「我上個月去荷蘭,發現他跟一個女同學同居過,所以我只待了兩天就回來了。因為他還沒有回國,所以這件事,我沒有跟你們或者我爸媽說。」
「我其實也不信佛,買它只是為了安慰心情。」我直言道。
「唉,男人吵架說的話都不過腦子的,都是怎麼傷人怎麼來。你不要當真,也不要太生氣,等他回來了,我幫你罵他。」婆婆直擺手。
「給我朋友買的。他不在家,寄到我這,回頭我帶給他。」
我嗯了一聲,沒再說話。過了幾秒,婆婆把電話掛了。
終於向婆婆攤了牌,我雖然憋出了一額頭的汗,可也莫名輕鬆了一些。我並不知道接下來公婆跟小天會怎麼說、怎麼想,也不覺得自己要操心這些。至少,一個人扛著這塊大石頭這些天,我終於放下了一半,哪怕山雨欲來,至少我眼下可以暫時歇一歇,將問題交回到製造問題的那一方去。
「媽,同事是同事,我再怎麼跟人家接觸,也不會扯出不清不楚的事,我不是這種人。」我堅定地申辯。
我快速看了公婆兩眼。他們的臉色很難看。當然會難看的,因為我指控他們心愛的兒子犯了一個婚姻中最嚴重的錯誤,護犢子的心可以理解。我想起小天出國前,有一次拔智齒,他們每天兩個電話詢問恢復情況,打了半個月;而我體檢查出甲狀腺疑似腫大,醫生提醒我去醫院複查,他們雖然知道此事,一直沒有問過。畢竟我吃了一個月的葯就好了,沒有真的變成大脖子;畢竟我是兒媳。對於姻親之間天然的鴻溝,我有自知之明,也從未做過過多期待。
「現在這情況,估計還是要等庄小天人回來了,才能真正說清楚。」我爸爸緩緩道,「或者這樣吧,趁現在人都在這裏,用手機跟小天開一個視頻吧。大家把話攤開說,一次性都討論個清楚。」
婆婆嘆道:「傻孩子呀,為什麼要冷戰呢?冷戰傷人傷己,是夫妻之間出了問題之後最不明智的做法了。你看你人也瘦了,明顯這些天沒怎麼過好,又不肯跟我們長輩說,把誤會埋在心裏,這是何必呢?」
「說這些幹什麼?真是慈不掌兵。」公公皺著眉頭,「男孩子總要出外磨練磨練,不磨練哪能成器。再說還有幾十天不就回來了么?」
「他都要忙死了,還是別和_圖_書打給他了。」婆婆聲音忽然變得酸楚而尖銳,「他馬上要答辯,要辦畢業手續、回國手續,還有生活上的各種瑣事要處理,找房東、寄東西、去移民局,跟他視頻,發現他人都累瘦了!我在國內一點也幫不上忙,心裏不知道多難受。要是我人在那裡,給他洗洗衣裳做頓飯也是好的。」說到這裏,婆婆已經是淚光泫然,大有疼子之意。
「所以問題的關鍵在於,小天到底在荷蘭有沒有出軌。」在旁聽了這麼久,我爸爸終於開口了。
「因為我跟庄小天就要離婚了。他在荷蘭出軌了。」我說。
事到如今,離婚已經成了我早已作好的心理建設。我對未來的一切設想,都奠基於恢復單身這個前提。如果庄小天轉了心思,我該怎麼辦?
「任婕啊,你好像瘦了。」婆婆打量我兩眼,笑道。
「洗過的。」我無奈地說。
「媽,謝謝你打電話來關心我。不過這個五一我有點工作要做,暫時哪裡都去不了了。」
我嗯嗯地答應著,如坐針氈,握著手機的手心因為出汗而變得粘粘的。我想趕緊結束這個電話,無奈婆婆還在娓娓道來:「小天這幾年不在家,讓你一個人在國內待著,挺寂寞的。不過他馬上就要回來了。你們畢竟是夫妻,是最親近的人,不能因為距離,就忘記了自己和愛人的身份啊。你們年紀都不小了,要知道非親非故的兩個人能走進婚姻不容易,萬一有個什麼行差踏錯,傷害了對方,不值得啊……」
次日,我自然沒有去公婆家,他們也沒有聯繫過來。我窩在家裡一整天,手機靜悄悄毫無聲息,倒是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
「他說你很生氣,堅持要離婚,又很快就回國了,只能先答應你。這些天你是不是一直在跟他冷戰?」
「小天不會做這種事的!」公公連忙說。「隔著這麼遠,還有時差,小矛盾都會被距離放成大矛盾,出現一些誤會也正常,正常。」
這消息令我吃驚非常,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我將客廳簡單收拾了一番,拿起水壺灌滿,準備燒水泡茶。心裏是緊張的,但攥一攥手心,沉重里又滲出一點決心,和臨戰般的肅然來。
「小天跟您二位怎麼說?」我先開了口,問公婆。
直到傍晚,剛吃過一份外賣,手機鈴聲大作,是我媽:「你在家嗎?」
「他這樣做太不妥當了!他一個有家有室的男生,怎麼說也不該讓女生跟他一塊兒住,」婆婆大聲嘆起來,「尤其小天還沒有跟你提前打招呼,這一點尤其不妥當。你生氣、傷心我們肯定是很理解的。我們也嚴肅地批評了小天,我說:『你們倆平常不在一處,你就更要主動跟任婕多交流,不能想著反正她不知道,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行。』這件事情,我www.hetubook.com.com跟你媽媽會好好教育他。但是離婚這個詞千萬不要輕易說出口,知道嗎?你們還年輕,有時候頭腦一衝動就想離婚,實際上,家庭的意義、婚姻的責任,都是很重大的,遇到問題了,多多想著怎麼溝通解決,不能拿離婚這個詞兒戲呀。」
半個小時過去,樓下響起幾個老人的說話聲。隨即門鈴響了。我打開樓棟大門,站在門口等他們上來。片刻,四位老人前前後後走出電梯。從他們的表情看,好像沒有發生什麼紛爭,只是有些疲累,比往常一見面就客氣寒暄的氣氛安靜些。
我把下巴抵在兔子毛茸茸的頭頂,輕輕地笑笑,「其實沒什麼,我也罵他了。」
婆婆的眉頭擰得越來越緊,公公不停地喝茶。我爸臉色越來越陰沉,我媽不停地嘆息,眼圈變得紅紅的。我抱著兔子——如果它是活的,對於此時客廳中的氣氛,恐怕也會嚇得鑽進我懷裡不敢出來吧?
我婆婆是個文化程度不低的婦女,在縣政府工作了半輩子,去年剛退休。她和我說話,永遠是溫文爾雅的。這次也是如此,一開腔,便是溫柔的關心:「任婕啊,好長時間沒跟你打電話了,剛才打電話你也沒接。最近是不是很忙?要注意身體。」
「可是我在荷蘭見到的事情不是這樣的,跟您形容的完全不一樣。」我緊緊抱著布偶,因為胸腔里又空又沉,有一種類似低血糖般滯重的不適,「他,還有鄭喜,都親口承認他跟鄭薇薇已經好了幾年了,一直瞞著我。我問他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他說我不值得他對我好,我自私,不肯陪他出國,讓他孤零零一個人在國外讀書,脾氣又不好,總之是一無是處。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離婚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我木然地點點頭。
婆婆長嘆一聲,「你明天到我這裏來,我們當面再談談心吧,電話里說不清楚。」
「稍微瘦了一點……茶我已經泡好了,先喝口茶吧。」我微笑著把他們迎進來。
「其實我跟他已經一個月沒有聯繫了。」我捏緊手機,努力把淚意含住。
「您這話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我艱難地說,喉嚨痛得像有根鐵棍子硬生生搗進去,「我跟小天最近是出了問題,但不是我的問題,其實是他的問題。」
「唉,做父母的,小孩有什麼不對勁,一看就看得出來。這段時間我跟小天通過幾次視頻,他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我就猜到你們之間肯定是出了問題。——媽不是不信任你,不是說你真的就做了什麼不對的事,媽媽是擔心啊!這麼長時間的異地都熬過來了,為什麼最後這兩個月……唉,小天這段時間要改論文、搞答辯、準備回國的手續,確實太有點忙了,如果他有什麼疏忽大意的地方讓你生和-圖-書氣了,你可以找我們傾訴,我們一定會替他多關心你的。至於外面那些不相干的男人,他們的關心是很廉價的,動機不純的,你知道嗎?」
「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嗎?」她難以置信地反問。
「我們了解的情況是這樣的——」公公接過了話頭,「小天他這幾年一個人在國外,跟在國內讀書的環境不一樣,都是外國人,平常打交道的中國同學就那幾位。然後這個女生呢,因為做實驗的緣故跟小天接觸比較多,兩個人就成了比較熟的朋友。然後去年年底,這個女生的學校寢室出了點問題,暫時沒有地方住,短租呢又租不到房子,學生沒錢,也不可能住酒店,一晚上幾十歐,哪出得起?所以小天就騰出一間卧室給她住了一段時間。」
我爸在客廳轉了一圈,發現了我的觀音,拿起來端詳了一番。公公就著我爸手裡看了看,評價道:「這個觀音的瓷質不錯,眼睛描得乾乾淨淨。上回來沒看到,任婕,是你買的?」
我沉默,盯著茶杯中裊裊的熱氣出神。
「我知道,他出國這幾年難為你了。想到你結婚沒多久,就跟丈夫兩地分居,我跟你爸爸心裏也不好受。可是你想啊,小天是男人,他要讀書深造、追求事業,到頭來也不是只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是不是?」
「明天你過來吧,好不好?就當來我這裏散散心。」
「爸,媽。」我爸媽走在前面,我用方言跟他們打招呼。然後換成普通話,招呼公婆:「爸爸,媽媽,來了?」
四位長輩都不是外人,進得門來,喝茶的喝茶,脫外套的脫外套,上廁所的上廁所。我媽看到堆在鞋櫃邊的快遞,立刻問道:「又買了什麼東西,這麼幾個大盒子?」
「噢。」媽媽又走到陽台前,向外看了看,伸手把窗帘抖了抖,「這窗帘子今年春天有沒有洗過?窗帘這東西其實可吸灰了。」
「現在很少有年輕人供觀音了,信佛的都是老一輩人。」公公笑道。
婆婆沒有回答。電話里一陣難熬的沉默。因為婆婆長輩的身份,這沉默於我何嘗不是一種威壓。我受不了。
「任婕啊,我知道你是個有上進心的兒媳婦,不過平常也不要把自己弄得太忙了。有空呢就多在家休息休息,或者來找媽媽、找閨蜜玩一玩,都可以的,沒有必要跟男同事一塊做什麼私活。我們女人呢,事業心不用那麼強,等小天回國工作了,自然會掙到錢的。是不是?」
「所以,小天不想離婚?」我不由得問道,心中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庄小天採取任何推卸責任的說辭我都不在意,然而他試圖將一切形容成一場誤會,難道是想托父母來說合?這和他對我說出的話可有點兒不相符。
隨著沙沙的背景聲開始響起,我深吸一口氣,疲倦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