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挺好的。」蟲子先開口。
回到公園主幹道上,遠遠又聽見大型機械操作時的哐哐聲。雖然從這裏看不見日化廠,我們還是不由得駐足,向那個熟悉的方向望去,聽了一會兒。
我作為生日仙女與小儀的第一次見面,就定在五月二十日,即兩周之後的周末上午,和之前踩點一樣的時間段,這樣大家對環境心裡有數些。之前這十幾天,按理說便沒有什麼其他的事了,我們仨各回各的生活,上班,吃飯,數點一線。
「出現也可以,不出現也可以,視具體情況。主要是給小儀享受這個期待和尋找的過程,其他的隨機應變嘛。」
蟲子已經到了,在公園門口見到他,他手裡拎著一隻鳥籠,裏面是只咕咕叫的雪白鴿子。這是我們需要用到的道具,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我連忙問他:「花環呢?」
兩人露出無語的神情。我笑笑,看向蟲子,「你比我和老朱離童年近一點,你還記不記得,當你還是個小小孩的時候,最開心的事是什麼?」
「也不是心情不好,是有點擔心。」我眉頭微皺看著他,「我剛才突然想到,如果我作為生日仙女問小儀有什麼樣的心愿,小儀回答的不是具體的東西,而是說:『我要媽媽跟爸爸重新在一起。』我們該怎麼辦?」
「待會就地取材,這個你別擔心。」
「知道,還有比你更實在的人嗎?」我碰了他這一杯,一飲而盡。
勞動節過後第三天的傍晚,我攛掇老朱請我和蟲子吃他承諾的感謝飯。我打算在吃飯時向兩人公布我的新計劃,並想方設法叫他們支持我——這叫「借他的飯,坐我的庄」。
十幾天透明如流水一樣的時間,我能過得這樣單純,只因為世界比之前安靜。公婆這段時間一直未找我。爸媽與我通電話,也只是說些無關緊要的事,盡量避免提起庄小天。而庄小天呢,與我一如既往冷戰,如今連文字消息也不再互通了,我們倆彷彿真的已經從對方世界里消失。
蟲子把我的臉仔細看了看,「很自然。」
蟲子手裡的筷子停在半空,「怎麼辦?——是啊,怎麼辦?」
我和蟲子都大笑起來。老朱笑嘻嘻道:「別以為我在開玩笑啊,我說真的。」
「額……覺得有些故事確實挺殘酷的,不像是給小孩子看的東西。比如有一篇,說一個人不停地拉一種有魔力的小提琴,讓一個猶太人控制不住地在荊棘叢里跳舞,最後活活跳死了。這簡直是恐怖故事了。」
這個我以前也知道一些。老朱小時候家裡條件不好,雖然現在已經改善,他對自己還是習慣性地很節省,只有對孩子和朋友出手大方。我便半開玩笑半安慰道:「你說得也一樣啊和圖書。小孩子孤零零在家,終於等到家長回來了,就跟看到大禮包是一樣的心情。」
「你們說,過一陣子會不會出現新聞,《工廠拆遷發現神秘小屋,內藏大量兒童玩具》?」老朱開玩笑。
蟲子抿著嘴笑,燈光下看不清楚,好像臉頰紅了紅。不過他本來就是容易害羞的男生,我也不奇怪,只是心裏莫名地暖了暖。這種感覺,也是很久沒有體味過了。
我們在小徑與周圍的樹叢間走來走去,預估各種出場下場方式。差不多達成一致后,我們便準備回去。蟲子和老朱都還有工作要趕。
「不好說,什麼事都有可能。」我微笑道。
「你怎麼了?好像心情忽然不大好了?」蟲子端詳我的神情。
「你沒穿仙女裙?」
「嗨。」老朱笑著嘆了一聲,指尖在桌面輕輕點著。
這天老朱吃到一半先回家去,因為小儀有個手工作業做不好,她奶奶打電話催他回去幫忙。我和蟲子留在火鍋店,把剩下的吃完。老朱一走,我心頭又浮起之前的憂慮,默默有所思。
「是什麼兒童劇呀?在哪演?說得我都想去看看。」化妝師調侃。
「可是我不甘心,我打算把這個藏寶計劃做完。」我開了口。
「可以!」老朱永遠贊同我的審美。
「等等,幫我拿一下包。」我輕聲叫道,我很怕包上的五金件把裙身刺繡刮花。
我只是笑,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放棄啦。」老朱揮揮手,「計劃趕不上變化,這個月我事情又比上個月多,哪有那麼多時間再找個地方原樣重來?來不及嘍。」
次日清早約了七點重新化妝,八點帶著衣服鞋子趕赴森林公園。周末早晨不堵車,一路順暢,到達時八點半有餘。天光早已大亮,不過不用著急,老朱和小儀才剛剛從家裡出發。小儀沒來過森林公園,老朱提前許多天跟她形容公園多麼多麼好玩,說得小儀一心期待,巴不得過來。但畢竟是小孩子,起得太早會有氣,為了保證她的心情,不用趕得太急。
「沒辦法嘛,世界變化快。」老朱打著哈哈坐下來,「想吃什麼隨便點。」
「無所謂了,今天就不提這些無關的事。」我擺擺手,「咱們來看一下線路。到那天,你領著小儀從這條小路往裡走,然後你找個借口讓小儀一個人多跑一段,我在小路盡頭這棵樹下等著她……」
化妝師點點頭,兩手輕扶我頭側,把我的頭偏來偏去看了看然後開始化。
「小儀生日不是六月五號么?我們提前一些天,帶她去一個比較有森林氣息的地方玩——我建議還是那個森林公園,因為風景美,人也少,又比真正的野地安全——讓老朱領著小儀去我
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安排好的地方,然後他找個機會避開一下,讓小儀獨自玩耍的時候碰上我,我會悄悄地告訴她,我是她的生日仙女,可以在生日那天滿足她一個願望。我想只要我們控制好氛圍,小儀應該會當真的。等小儀告訴我她的心愿是什麼,我們再去相應地準備,等到生日那天,讓她在公園裡找到我們給她準備好的禮物。」我在清新空氣里伸個懶腰,心情愉悅,「要不是政府的公園,真想在這裏蓋個小木屋住著不走了!管他外面大風大浪。讓那些糟心事見鬼去吧!」
「明天我要演一個露天兒童劇,在劇里扮演森林公主,所以想畫一個清新一點的裸妝,配我的白色紗裙。」這是我早就想好的理由。我把手機里的裙子照片調出來給她看。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非常放鬆了,只覺得一切都很對,今天會很好。好像我本來就是屬於這個地方。
「好!」我連忙答應,能偷懶當然好。
「頭髮里再加一個花環,能和環境更好地融合。」蟲子提議。
「任婕,我要敬你一杯。」老朱舉起啤酒,笑得合不攏嘴,「衝著你為我考慮這麼多,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女生朋友中第一人。以後你有任何需要我老朱幫忙的事情,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兩個人都看著我。
「好吧。」
「行!」老朱立刻點頭,又看蟲子的意思。蟲子不說話,只是伸出手掌。
「差不多吧。」我隨口說。忽然一愣,問:「你怎麼知道?——老朱,是不是你說的?!」
我們倆一塊往山腰走去。我在附近洗手間換好長裙,出來在鏡子前理了理頭髮。旁邊有兩個陌生遊人出入,把我打量了又打量。我按住有點兒不安的心跳,從鏡子以及他們的眼神中確認自己確實打扮得不錯,又放下一點心。
他趕緊轉回身接過,好像比我還緊張。這男孩子,果然年輕沒經過事。
我們走到岔路口,環顧四周,果然靜悄悄沒有人跡,只有微風吹拂,草木發出輕微的簌簌聲。順著碎石小路走進去,海棠花正在開最後一批,淺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地,點綴在碎石之間。荼蘼則開得更多了,白花綠葉是絕配,清姿搖曳。風景和我們上一次來有些許不同,但又有一種不變的永恆感,大約這就是遠離喧囂之後造化本來的模樣。
老朱抿著嘴想了想,道:「有點道理。」
這個周末上午,我與老朱蟲子再赴森林公園,將整個公園所有角落幾乎走遍,發現山腰邊緣的路旁有一條分叉出來的碎石小徑,很窄,兩人難以並肩,往內多走一段距離,樹木豐茂,有很好的掩蔽效果,小徑兩側還種了數www•hetubook•com.com株海棠與荼蘼,這時節海棠仍盛,荼蘼初開,粉白交錯,一步一景,非常幽靜美麗。我們三人都讚不絕口。
「啊?」我笑了,「有什麼讀後感?」
「不要假睫毛,不要濃眉,珠光,一定要自然,不然小孩子近距離看了會奇怪的。」我反覆叮囑道。
三人商量著點完菜,我問老朱:「你真打算放棄之前的計劃了?」
「果然一個人也沒有。這個地方看起來冷冷清清,一般來公園玩的人會在前面那個大路口就轉回去,或者往山上走,沒人會跑過來往這條岔道里鑽。——不過,就算萬一有人走過來,當天我們可以讓陳詞在路口把風,把人攔下,說有人在裏面拍電影,不能闖鏡頭。」老朱依然是務實型分析。
好像已經忘記他了,而我也被他遺忘。有時認真想起這個人,自己都暗暗驚奇,曾經那麼密不可分、恨不得血肉相融,居然只要區區數十天,就可以真的如同陌路。我慶幸他沒有找我說話,也沒有任何挽回的舉動,雖然這一點反過來也依舊使我傷悲。但傷悲畢竟是反面,人總是要靠正面的得失迎戰生活。
「以前不覺得,現在也相信了。」蟲子附和。
「格林兄弟是德國人,所以有這種故事。不過,給小孩看看這些披著童話外皮的故事,也沒什麼,算是給成年世界打預防針吧。而且小孩子……也未必想的很少。」我仰起頭,輕輕噓了一聲。
「你那個想法很好啊!」我趕緊安慰他,「你那個生日小屋如果成功了,效果肯定更好,只是沒辦法,天有不測么。我這是臨時想出來的補救措施,你要是覺得可行,咱們就商量一下,找個時間到森林公園踩點去。」
我也覺得這樣更好。不過花環怎麼弄?讓花房師傅編一個賣給我?沒等我開口詢問,蟲子已經又發來一句:「這個我會做,明天早上我做好給你。」
我跟老朱會意,笑著,也都把手伸出來,三人一齊在桌面擊掌。啪的一聲,聲音並不大,可卻震得我心頭一酸,差點要迸出眼淚來。
「小小孩時候最開心的事?」蟲子扶著半邊臉想了想,「好像是買變形金剛?我那時候大概是念小學一年級,看了變形金剛的動畫片,很想要一個,但是爸媽一直沒給我買。後來我爸去深圳出差,說給我買一個變形金剛帶回來,我就高興地在家等啊等,過了十天,終於等到我爸回來了,果然從包里給我掏出一個變形金剛,我就特別特別高興。」
吃飯的地方換了一家,這次是火鍋。我和蟲子先到,過後老朱降臨,雙手抱拳,滿面笑容:「久違久違。」
「生日那天你再重新出現?」老朱問。
「任婕,我最近把格林童話重和-圖-書新找來看了。」蟲子說。他現在在我面前已經開朗了些。
「嗯,這個計劃要簡單多了,比較好操作。」老朱慢慢點頭,「之前我怎麼整得那麼複雜呢?連帶著你們也累得要死。」
「想要什麼?」蟲子趕緊追問。
一個小時后,妝面完成,又幫我將兩鬢頭髮稍稍盤起,其餘散落肩膀。我對著鏡子審視了一番,基本滿意。回到家,換上白裙,架起三腳架拍全身多角度照片,發給老朱和蟲子,「造型合適嗎?」
我抬手梳一梳頭髮,「雖然這個可能性應該不大,畢竟小儀才五歲,平常被照顧得也好,但是……」
我點點頭,「對,先行動吧,畢竟時間只剩下一個月了。」又笑,「你現在思路蠻清晰嘛,好像忽然成熟許多。」
我的話說完了。老朱與蟲子對視兩眼,看來正在思考評估。
如果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好像也不錯。不過時間總會流逝的,一晃就到了十九號。上午我去一家化妝店試妝。化妝師問我:「要什麼風格?」
「這樣的事情,過程的意義大於結果,就當是一個美好回憶了。我們都知道你是一個好爸爸。」蟲子在旁安慰。
「我是性格倔,不甘心。你也很仗義呀,願意跟我們繼續折騰。」我笑道。
「應該不會,以小儀的年紀,恐怕還不明白離婚是什麼意思。而且老朱離婚早,小儀從小就是這個生活狀態,不像大孩子看著父母離婚,心裏有個結。我建議咱們先別想太多,反正是陪小儀做遊戲,心態放輕鬆。」
庄小天,他大概也想通了吧。
蟲子見我誇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扶著碗沿,「我本來就是這樣么。不過,我倒是挺驚訝的,你以為你也放棄了,誰知道肯為老朱跟小儀想各種新點子。」
走出來,蟲子看到我的裝束,沒有說什麼,只是挪開了目光。「走吧。」他說。
「你這話大有深意,其實咱們就兩個禮拜沒見吧。」我道。
「那就好。」我舒了一口氣,為了妝面服帖,我昨晚可是斥巨資敷了一張三百多的貴婦面膜。
「我帶著呢。我到離那裡最近的洗手間換,免得路上被人誤會是拍寫|真的,不想讓人注意。你看我的妝怎麼樣,濃不濃?」我有點兒緊張地問他。不知道為啥,明明只是一場遊戲,早上化妝時也不緊張,但現在到了現場,神經卻真的一點點綳起來了。
「我是跟陳詞聊過一點……」老朱嘿嘿地笑,「你別怪我啊,我想大家都是朋友了,可以互相了解一點。」
十幾天過得風平浪靜。工作不忙,我便增加了運動次數,瑜伽與跑步隔日交替,改善全身狀態。還真有效,有時前一晚痛快淋漓跑過步,隔日早晨起來,自己都覺得皮膚好得發光,眼睛亮閃
hetubook.com.com閃。無事時就試穿那條白裙,極其小心翼翼地拿出衣櫃穿上身,生怕勾花了一條絲,穿好了,對鏡竊笑,像個傻子。我調一調凳子,讓自己坐的更舒服一點,因為接下來要說很多話:「我覺得咱們之前的想法是好的,但思路不一定是最好的。因為我們都不是小儀,都不能準確知道小儀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滿滿一個房間的禮物也許會讓她高興,但我實話實說,這是從我們成年人角度的猜測,因為我們成年人的心思,就是怕人有我無,得到的越多越快樂。」
「這幾個角度構圖真不錯,光線還足,簡直可以給仙俠片取景。」蟲子不離本行,拿著手機到處比劃拍照。
說到這裏,我忽然心頭一揪,一個之前未能考慮到的念頭驟然落進腦海,讓我有些遲疑起來。不過我面上沒有改色,依舊笑著,將我的打算說完。
「你說。」兩人興緻盎然瞅著我。
「是吧!」我眼睛一亮,兩手一拍,「就是這個!小孩子最想要的是什麼?每個小孩想要的都不一樣,可能是玩的,可能是吃的,可能是任何一種東西,但最想要的,其實是一種長久以來的心愿終於得到滿足的感覺!也就是說,那個等待禮物的過程,會比禮物本身更讓她興奮。我也有個類似的經歷,是等了半個學期等到一盒水彩。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天的細節——我正趴在桌子上做作業,我媽上街回來,神神秘秘走到我跟前,把水彩從背後拿出來遞給我。你們知道我當時的反應嗎?高興得直接蹦起來了!」
「沒想到什麼,太多年了。」我攤一攤雙手。
「所以我想了一個藏寶計劃的補救方案。這個計劃沒有我們之前做得那麼工程浩大,基本上只要我這個仙女出場就夠了,所以時間上完全來得及,也不需要老朱你再花很多錢。」
「我?」老朱嘿嘿地笑了,「我小時候放養的,糙得很。農村出生的小孩嘛,天天野地里玩泥巴,能長大就行了。我媽說,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她只要跟我爸出門幹活,就把我放在一個木桶里,回來一開門,就看到我趴在桶邊上啊啊地叫,意思是說,『太好了你們終於回來了!』」
「小孩子的想法跟成年人是不一樣的,我們要盡量代入小儀的角度。這一點你們沒我有優勢,因為只有我是女生。所以那天從森林公園回去之後,我就一直在想,想回憶一下,當我還是小儀這麼大的小女孩的時候,我最想要什麼。」
接著我們不再說這事,大家閑話家常,離開公園,好像一切只從今天開始,之前從未有過挫折。
「你老公下個月回國嗎?」蟲子問。
說起童年舊事,我們都笑得前仰後合。蟲子亦追問老朱:「你小時候有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