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因緣會
第三十一章 那個拎人頭的顏老頭再也不會來了
9歲的那一天，被擠踏死的雞、驢脖子上掛著的兩個人頭、東家賞他的那頓打，以及這個顏老頭，他都記得極其深刻。
姜紅燭對那塊人蔘晶愛不釋手，說：「太爺，天然水晶長成人形，一千年都未必有一個吧，這塊水晶，肯定有大靈性。」
人石交流，光人有天賦還不夠，最好是石頭也能跟得上趟、有大靈性。這就好比你車技再好，開個破車，也決計開不出高性能賽車的速度，所以有些人長久「懷胎」不成，會考慮換一塊更高質的石頭，石頭不凡，也能事半功倍。
剎那間，他如被冰雪，整個人都傻了。
那一年，姜大瑞45歲，早已離開固縣多年，也走南闖北多時，成為專做水晶瑪瑙生意的一方大佬。
事件一經報道，看豬的人紛至沓來，說來也怪，每次有人來瞧，這豬就左躲右閃，彷彿羞於見人，這麼一來，大家就更加篤定，這豬必是惡霸投生無疑。
驢背上坐了個老頭，年紀足有八九十歲，佝腰耷背，正笑呵呵地朝兩邊團團拱手，稀疏白髮結成的辮子頗似一條寒酸的豬尾巴。
跛得不厲害，應該是有點長短腿，這導致他走路的姿勢有點滑稽，每走幾步，右邊屁股就會不自覺地往外聳一下。
當年的冬天，他聽說，那個「丙申」號的顏老頭死了，老死的，享年92歲。
小地方，鞭炮聲就是信號，這一定是有大熱鬧看了，姜大瑞拔腿就往外跑，可憐瘟雞壓根趕不上他的速度，被拖得一路杵地、翅膀亂騰，加速了生命的終結。
姜大瑞看得瞠目結舌：好厲害的老頭啊，這得是話本里除惡揚善的絕世大俠吧。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盡量語氣自如地叫了聲：「大爺。」
再然後，熱鬧散了，雞被拽拖進人和*圖*書群中，擠來踏去不堪重壓，也嗝屁了，姜大瑞因此還挨了東家一頓打。
姜紅燭家，不是什麼家族特殊號，但在「人石會」領號，也一連領了三代，分別是曾祖、祖父、父親。
一滴紅燭油顫到了手背上，但她一點也沒覺得燙。
不過，關於人蔘晶，姜大瑞從未承認過，有人問起時，只笑說是謠言。
要不是父親出了事，領到她這代不成問題。
姜大瑞為此，給兩個小混混付了好大一筆安家費。
專門去打聽了一下，說是83年底的冬天，特別冷，老人家沒熬過來，年底就去世了，享年92歲。
姜大瑞心跳如鼓，哪裡還有心思看豬，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大笑和鼓雜訊中，他鬼使神差一般，跟了上去。
她扶住老頭的胳膊，這胳膊真老啊，皮耷肉鬆，松得人都不忍心用力扶。
俗話說「華夏文明看三晉」，晉地的老物件特別多，不誇張地講，豬圈墊石隨便扒拉扒拉，都能扒拉出秦磚漢瓦，所以那年頭，搞古董成了當地的風潮，加上時局亂，這風潮難免會伴點腥風血雨。
他好像天生就跟水晶有緣，在業內聲名大噪，是因為點出了一條「石龍」。
末了，他的腦袋終於頑強地從一個籮筐腿的褲子襠下探了出來。
過了會，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姜紅燭沒號，跟著父親前去湊熱鬧，當晚，還被選去給新人點紅蠟燭，山鄉沒電，她完成了任務之後，順手拿了一根點起了當手電筒，照著路回住處。
這跟心目中絕世大俠的形象差得有點遠，姜大瑞頓覺索然無趣。
中國古代把水晶礦脈稱作「石龍」，傳言石龍喜好在陰雨天的晚上現身，遇見有緣人，還會「出火」，且「出火能隨風飄動」，火即是財，這火就是給人送大富貴來的—和-圖-書—放在今天，這種現象其實很好解釋，這是水晶的「壓電效應」，這種效應使得地表附近的空氣產生變化，「出火」就是發光，陰雨天的晚上尤甚，那是因為空氣中富含水分。
1983年，第四十五屆人石會。
他和周圍的人一樣，正盯著豬看，但並不像他們那樣樂不可支，相反的，表情有些悲哀，像是憐憫這豬。
此時瞬間轟動鄉里，惡霸的家人聽說之後，為免這豬受刀剮之苦，花重金將豬買下，送到上海的寶華寺放生。
因為他死了，老死的，享年92，算是喜喪。
總之，在「點出石龍」之後不久，他就被「人石會」正式吸納入會，1923年這趟，是來參加第四十二屆大會的。
眼前一地鞭炮紙爆開的碎屑，帶硫磺味的煙氣還未消散，煙氣後頭，一頭掛搖鈴的驢子載著個老頭、不緊不慢行來。
所以去寶華寺看豬，在當時的上海，是件時髦事兒。
老頭說：「我92啦。」
顏老頭下了驢子、往古董行里走的時候，姜大瑞忽然發現，他有點跛。
那之後不久，姜家就出事了，她坐了幾年牢，「人石會」和石頭的種種，一時間淡忘了不少，1988年，福婆來家裡送還父親的那塊瑪瑙，她突然又想起那個老頭。
驢子的脖子上，各掛了一個人頭，那時候還是辮子黨，兩個人頭辮子一結，剛好在驢脖子上掛住。這兩人頭，看臉都像戲台上的勇張飛，頭髮散亂、神情威猛，脖子的斷茬下，居然還在滴血。
姜紅燭的手微顫，瞬間想起許多太爺給她講的往事。
他晚年時，極其寵愛曾孫女姜紅燭，覺得這娃娃容貌出眾、氣質脫俗，絕非凡品，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他給她講了許多自己早年的經歷，還把珍藏多年、連兒子和孫子都無緣得見的「人蔘晶m.hetubook.com.com」傳給了她。
姜大瑞笑笑說：「『人石會』講究人石交流，這就跟男女談朋友似的，你喜歡這塊石頭，但它未必喜歡你。按說人蔘晶是太爺挖出來的，但可惜了，跟它只有『挖』的緣分，這輩子都沒對得上話，你跟它磨一磨，沒準它認你呢。」
更絕的是，這塊人蔘晶的心臟部位，有一團晃漾的油膽。
這不是那個……顏老頭嗎？
那個顏老頭是從黃浦江邊坐船、經由水道走的，幾天之後，蘇州水道的一條渡船上，不知被誰掛了個網兜，網兜里的兩個人頭一臉衰相，親密地擠挨著。
再次見到顏老頭，是在36年後，1923年，上海。
姜大瑞生於1878年、晉西南一帶的固縣，打小就在古董行幫工。
這老頭姓顏，倒騰老玩意的，來古董行出貨的路上，遇到劫匪劫道，於是出手替己也替天行道。還聽說縣裡通緝這兩個劫匪好久了，晚些時候，顏老頭還要拎著人頭，去縣衙領賞。
姜大瑞很好奇，但這好奇遠遠沒到寢食難安的地步，大會結束，會員四散，他在上海還有生意要談，於是委託中間人，雇了兩個青幫的小混混，吩咐他們遠遠跟著，想看看這個顏老頭家住何處、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一年的冬天，他聽到傳言，那個拎人頭的顏老頭再也不會來了。
姜紅燭舉高蠟燭。
姜大瑞自然不能免俗。
惡霸死後的第七天，鄰居家的母豬生了頭怪豬，怪豬的前肢左蹄，赫然就是一隻人的左手，連五指上的指甲都齊整齊全。
說是有個施姓惡霸，死前被高僧預言會「轉世為豬，任人宰割」，他心中害怕，於是伸出左手禮佛，僧人嘆息，ｈｔｔｐs://wｗｗ.hｅｔubooｋ•cｏm.coｍ表示「只左手懺悔，左手可免於豬形」。
那一年，姜大瑞9歲，他記得很清楚，當時臨近中午，他正在後院遛雞——後來才知道，那雞是得了雞瘟，沒兩天就會蹬腿的那種——但當時不曉得，只覺得這雞怎麼蔫不拉嘰的、也不下蛋，所以用繩子系了雞脖子，硬性拉著雞、非逼它遛彎解郁。
……
鄉下沒旅館，她和父親都借住在附近的大娘家，走著走著，看到前頭有個人。
他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唯恐錯過高人的每一絲細節。
伴隨著驢子的行近，圍觀人群不斷驚呼、畏縮地後退，姜大瑞瞪大眼睛——
姜大瑞懷疑，這個「丙申」號的顏老頭，就是當年那個拎人頭的顏老頭。
考慮到年代的特殊性，地點選在了山村、鄉下，以辦婚禮的名義，敲鑼打鼓，很是熱鬧。
姜大瑞就是循著「出火」，發現了一條石龍，這還不止，據說開挖之後，在石龍頭部不遠，還挖出了一塊小水晶，宛如人形，腳下帶須，因此被稱為「人蔘晶」。
姜紅燭說：「我還沒號呢，大爺，你慢著點走。」
他看到，這個老頭走路有點跛，很輕微的那種，還有，每走幾步，右側屁股就會不自覺地往外聳一下。
正門外已然圍得水泄不通，姜大瑞仗著個小頭尖，在無數大腿間鑽來竄去，期間不斷聽見「人頭」、「劫道」等刺|激的詞兒，更是急得抓心撓肝，生怕錯過這幾年都不見一回的大熱鬧。
當天看豬的人還真不少，那頭怪豬混在豬群之中，又是聳頭又是拱腚，看得一干人等前仰後合、哈哈大笑。
那天，他風塵僕僕趕到上海，到達下榻的旅館、登記簽到之後，就興緻勃勃出了門，去大廟寶華寺看豬。
姜紅燭笑，親親熱熱地端著蠟燭挨過去：「大爺，你也是協會的啊？」
姜家和039號的牽扯，要從曾祖姜大瑞說起。
姜大瑞正樂得直拍大腿，突然瞥見對面的一個老頭。
……
36年過去了，他怎麼不老、也不死呢？
1923年的上海，曾發生過一起「人畜輪迴轉世」事件，報紙大肆報道，還一度驚動了當時的國民政府。
姜大瑞一路遙遙跟著，最後驚訝地發現，竟然跟到了自己下榻的旅館：這老頭也是「人石會」的，自己入會有些年頭了，但因為會員從未齊聚，所以一直也沒見過。
當然，現在的顏老頭已經不|穿清末的衣服，也不留辮子了。他穿時下流行的長衫馬褂，辮子剪去，留了短髮，白髮依然稀疏，不大能遮得住頭皮，樣子……還是垂垂老矣、八九十歲。
「人蔘晶」交託出去的當晚，姜大瑞溘然長逝。
老頭點了點頭，說：「是啊，039號。你呢？」
一番打聽之後，他知道這老頭姓顏，排號「丙申」，那時候，「人石會」還文縐縐的，用天干地支來排序。
那是個老頭，佝僂著腰，一頭稀疏的白髮，穿一件白汗衫，灰褲衩，手裡搖著一把蒲扇，邊走邊拍打蚊子。他有點長短腿，走路有些跛，走著走著，右側的屁股會冷不丁往外聳一下。
姜大瑞沒再追查此事，他1978年去世，活了整整一百歲。他覺得，人活到這把年紀，應該坦然接受這世上的一切怪事，世界太大了，一百年，能看得懂什麼呀。
姜紅燭問了句：「大爺，您高壽啊？」
丙申，就是39號。
突然間，外頭鞭炮聲大噪。
那老頭回過頭來，看樣子，足有八九十歲了，笑呵呵的，眯縫著眼看了她一會，說：「是你啊，我記得你，今天在場院里，好多後生娃騎在牆頭、看你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