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紅燭殤
第十八章 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你的胎,其實不是蜘蛛
雪亮的手電筒光照過枯骨、老朽的物件、嶙峋的石壁,緩緩移向高處。
姜紅燭第一次入獄時,曾因跳樓逃跑摔壞過油膽水晶,那之後,對於相關的重要物件,她都很小心,找了妥當的位置存放。
各種小概率事件疊加,疊出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困局型課題:現實中,陳孝還活著,痴痴傻傻;石頭裡,這麼久了,也沒空——姜紅燭進去時,眼前所見宛如當日場景瞬間凍結,仍是當年的綠皮火車、出事的卧鋪,陳孝以瀕死彌留的人形狀態、歪倒在濺血的床上。
——巨蛇匍匐、手向上托舉這個形狀,她那晚在煤精鏡的女媧剪影里看到過。五色石,五顆,難道那五尊剪影,暗示的是五色石?
肖芥子心念一動:「那他是想……」
她想起姜紅燭的話。
但一個養石人,如陳孝這般——
這些事,一半來自於姜大瑞從部落後人那裡搶來的羊皮卷,一半出自魘神廟,但姜紅燭不願再多說,拿話支吾了過去。
肖芥子大致聽明白了。
人腦活躍,石腦才能活躍,入石時,能在裡頭自由行走、到處蹦躂,追根溯源,是因為大腦雖在休眠、仍然正常運行。
但凡父親還在、沒有被槍斃,女兒失蹤了,能不上天入地、發了瘋一般尋找?但凡知道她困在魘山,哪怕只是用雙手刨挖呢,即便把手給刨禿,都不會放棄吧?
她看見高處架張的青銅蛛網上,居高臨下,伏著蜘蛛身女人頭的魘神,眼窩處鑲了兩顆赤玉,如搏欲起,卻又不動如山。
也就是說,理論上,只要自己離得不遠,也能進入紅姑的……這塊石頭?
姜紅燭猶豫了一下:「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你的胎,其實不是蜘蛛。」
……
肖芥子驀地心中一動。
五色石的辨別特徵是:雙層嵌套,且嵌套暗合「女媧造人」,外層女媧,內層人。
反之,入石時在石中世界遭受致命攻擊,死裡頭了,石頭同樣也會空,死即消散嘛。映射到現實世界,類似方天芝或者黑山,要麼昏迷不醒,要麼瘋瘋癲癲。
這是陳天海偷了她的東西、心中有愧,加上可憐她,於是打發人過來求醫、順道也照顧她吧?
姜紅燭點撥她:「其和*圖*書實就地開挖,挖到的是煤精礦脈。巨蛇匍匐、手向上托舉,是礦脈的整體形狀,也就是女媧的形象,而挖出的煤精鏡,是人的形象。懂了嗎,女媧被稱作人之祖,女媧形的礦脈孕育出人形的石頭,或者女媧形的原石帶有人形的包體、裂隙,這都是雙層嵌套,暗合『女媧造人』。煤精鏡,就是五色石的其中一顆。」
姜紅燭親口說「就不拉著你一起送死了」,顯然,紅姑自己也知道,跟顏老頭對上、贏面太窄了——但七十歲了,再冷靜下去,這輩子真的也就沒了。
肖芥子一下子沒詞了。
不就是草原部落的男女老少同時做了個夢嘛,夢見地底有一條長著女人身體的巨蛇匍匐,手是向上托舉的,掌心中立了個什麼,看不清,但閃閃發光。
……
收拾停當,天已經亮了,肖芥子以為姜紅燭睡著了,輕手輕腳地拎著包往外走,伸手擰門的剎那,姜紅燭突然又坐起來,叫了聲:「芥子啊。」
姜紅燭冷笑連連。
她告訴陳天海,陳孝這情形,五色石沒準能管用。
姜紅燭很平靜:「關鍵不是陳天海,是顏老頭。」
她告訴陳天海,就她知道的,這世上的五色石有兩顆,一顆是傳說中遺失了很久的煤精鏡,另一顆是藏在「人石會」、第八石匣里的女媧書。
說實話,不是不羡慕,也不是不嫉妒的:自己二十齣頭時,算是出身養石大家,比肖芥子美,也更有靈性、悟性,怎麼就不是自己呢,怎麼就輪到這普普通通的小丫頭了呢?
然後部落上下經過商議,就地開挖,挖出了一面天生地養的煤精占卜鏡。
「你找我,照顧我,一直是為了求生,我要是跟顏老頭對上,那就是奔著死去的,我就問你,願意為了我、把自己攪進死局嗎。」
如果能搞到五色石,隨便哪顆都好,跟陳孝的佛頭水晶做個「聯石」,以五色石之罕見、高能,足可惠及陳孝,那他沒準真能從彌留狀態被救回來。
她說:「這幾年,你盡心照顧我,但我教你養石頭,從小石補到大石補,也算是沒虧待你。大家誰也不欠誰的,你走吧。」
這種石頭,消個磁、凈化一下,就能轉手。不過,有那「人石感情特好」、非常忠貞節烈的石頭,和*圖*書biaji一聲碎了,那也是石頭的個人,呃,個石選擇,少歸少,確實也發生過——當然,不排除這隻是一種極致的巧合。
肖芥子是個異數,臉皮厚,罵不走,手腳又伶俐,跑前跑后地幫她做事,人都是有依賴性的,時間一長,她也就習慣了——身邊有個人,不管是說話還是斥罵,總還有人氣人味兒,不像在魘神廟時,經常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記得啊。
肖芥子站了會,鼻子發酸。
「陳天海認為,如果不是佛頭水晶被劫匪帶走,那麼陳孝經搶救脫離危險,醒過來之後,會是個正常人。」
肖芥子恍然:「所以,你一直說他偷了你的東西?」
——應該沒錯,姜紅燭給她講過「人石會」的那一尊,形狀是坐著的,尾巴盤起,低著頭,右手微微上托,這個形象,那晚她也看到過。
說完,疲憊地爬上床,拽過被子蓋上,頓了頓翻了個身,拿背對著她。
一般來說,人石斷聯,意識會自動依附人腦,但陳孝又是個例外:他遇襲受創,人腦這端受損,等於是突發故障,通路中斷,意識迴流不了,在石腦中同時陷入癱瘓,就好像遠程遙控的機器人突然斷電——理論上,故障排除,系統重啟,通路就可以恢復。
她一下子急了:「紅姑,你千萬別,你就半條身子,離了人,都沒法自由活動,顏老頭活了幾輩子了,你知道他家業多大、能動用多少人手嗎?你冷靜點啊。」
姜紅燭點頭:「他想著,如果能設法把佛頭水晶里、彌留萎縮的意識給激活了,現實中陳孝入睡時,習慣性入石入夢,兩頭再次搭上,他的兒子,不就能正常回來了嗎?」
她在枯骨堆里亂爬,抓到了一隻手電筒,「人石會」的人逃跑時,驚慌失措,掉了不少裝備。
當然,她流淚不是為了陳天海,是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所以……
一般來講,養石頭的人在現實世界受到攻擊身亡,肉身精神俱滅,那石頭裡,自然也就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了。
那些蟲子潮水般退得乾乾淨淨,彷彿沒在這洞里存在過,滿地的雜物枯骨,有時有極微弱的磷光,魘神廟裡,畢竟積累了從上古而來的祭品,也就積累了無數的骨頭。
他雖然參与過針對她的「熄和圖書燈計劃」,但充其量是個跑腿打雜的後勤,如今又設法把她從山腸中救了出來,免她在魘神廟老死,她心底里,對他多少還是存了點感激的。
紅姑找煤精鏡,根本目的在於找齊……五色石?
肖芥子忽然想到了什麼:「紅姑,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後來她才想明白,這是蟲子分泌了什麼,給她止血止疼,讓她能繼續喘氣、新鮮熱乎得活著,畢竟是幾百年來、難得一見的上好食糧——蟲子也懂過日子,要省著點吃。
那一瞬間,彷彿重回魘神廟,于血肉模糊間仰視魘神,慌得她鏡子脫手,人事不知,混混沌沌到天亮。
半晌,她才喃喃了句:「那紅姑,我走了,誰照顧你啊?」
肖芥子回頭看她。
土質已經有些乾結了,她用力扒拉開,先看到姜紅燭的那塊油膽水晶,雖然殘缺,依稀可辨是個人形,心臟處,油黃色的油膽微微晃漾。
她說:「那天晚上,我用煤精鏡幫你看胎,是蜘蛛身沒錯,但長了個女人面女人頭。」
姜紅燭回答:「我還認識點人呢,我在『人石會』都能有內線,你還怕我找不到人照顧?走吧,這一夜,我想的很清楚了,不想摻合我的破事就快點走。我這也是看在這麼多年,你照顧我的情分上,就不拉著你一起送死了。」
肖芥子猝不及防,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紅姑,不至於吧,我從來不知道背後是陳天海助推,也從來沒幫他坑過你啊。」
所以,某一瞬間,同病相憐,她一時心軟,對陳天海吐露了一些事。
——「蜘蛛會結網啊,你周圍就近、被養過的石頭……只要被你接觸、摸索過,就等於張在你的網裡。蛛絲結到哪、通到哪,蜘蛛就可以順著蛛絲去到哪。」
肖芥子嗯了一聲,理好包之後,去拆那個紅布包著的黏土「蘋果」。
姜紅燭感慨:「看看,你也問了這個問題。怪就怪我二十年了,終於脫困,高興得過了頭,又一時心軟,跟陳天海說了這些。」
肖芥子聽懵了:「什麼叫外層女媧、內層人?」
說實話,姜紅燭對陳天海,沒那麼反感。
陳天海拿走的,以及從她嘴裏套出去的秘密,都是偷過去的!
山腸脫困之後,為了幫陳天海看佛頭水晶,她輾轉取回了這些物件hetubook.com•com。
當時,陳天海也起了疑,追問姜紅燭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肖芥子定了定神,先聽姜紅燭繼續說。
姜紅燭喘著粗氣,擰亮手電筒,混著一臉血淚,打量這個可能會成為她葬身之所的地方。
【2】受攻擊之後也沒死,活著,就是腦子暫時壞了。
「人石會」找到她時,在她身上遍尋無獲,是以三老等人連她養的石頭是什麼都不知道。
她活得渾渾噩噩,半是世事的確讓她絕望,半是活給陳天海看的:他把她扔在這,不信沒安排人暗中窺伺,讓你看看,我活得多慘,山裡亂爬,連狗都不如,放心吧,對你沒威脅。
被關進魘神廟的那天,遭遇蟲子襲擊,她很久才醒過來。
尤其他是為了兒子,一個花甲老頭了,說起兒子的事來動情落淚,這讓姜紅燭的眼淚也浸透了扎巾——關在洞里太久,皮膚捂得慘白,眼睛見不了日光,陰天的光線對她來說都難以承受,得先拿布條紮起來,一點點放開適應。
肖芥子沒吭聲,她直覺姜紅燭不全是一時心軟:她是故意的,想借陳天海的手,搞到「人石會」的那一塊。
上古時有女媧補天的故事,據稱女媧煉五色石以補天,這種五色石,不是一顆五色,而是五顆不同顏色的石頭。
人腦為主,石腦為輔,成功懷胎入石,就是把人石打通、連綴為一個系統:兩者之間有通路,入睡之後,是意識由人入石,清醒時相反,由石入人,且這套系統運行時,人石的物理距離不能太遠。
姜紅燭聽到動靜,又吩咐了句:「那個『聯石』,別忘了把它拆了。」
右臉貼著地,居然沒事,左臉被啃咬過,但奇怪,摸上去糊糊的,不覺得疼,再往下摸,有一隻腳沒了,可也不疼,一點都不疼。
姜紅燭緩緩搖頭。
姜紅燭冷笑:「冷靜?我要冷靜什麼?我家破人亡,無兒無女、無親無故。我都七十的人了,還拖著半條身子,再冷靜下去,我就好進棺材了。」
姜紅燭回答:「你還記得,那塊煤精鏡最早、是怎麼被草原部落的人發現的嗎?」
肖芥子一怔:「不對啊,是蜘蛛,我看到了的。」
姜紅燭說:「你看電視里,那些重症、昏迷的卧床病人,床頭一堆監測儀器,不但有心電圖,還有腦電圖,一般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說,只要這人有心跳、大腦還能活動,家屬但凡經濟上還能承擔,說什麼都不會放棄的。」
具體被他套走了什麼,姜紅燭也說不清,因為等她昏昏沉沉醒來,已經身在揚金山下沙附近了,隨身的物件,除了那塊殘破的油膽水晶,其餘的,都被陳天海拿走了。
【3】養的石頭偏偏被人帶走、長達一兩年之久……
肖芥子聽得心如鼓擂,腦子轉得飛起。
她長長嘆了口氣,說:「你這胎,一定要保護好了,要是長不成,可就太可惜了。」
【1】現實世界遭受錘殺時,正好趕上大半夜、入石入夢。
但現在,知道陳天海有可能和039號是一夥的,事情就不一樣了。她怎麼能在身邊,放一個和039號有關聯的人呢?
陳孝的情形很特殊。
當時,煤精鏡還是無跡可尋的狀態,陳天海最有希望搞到的,就是女媧書。
她伸手拿起來,仔細摩挲了一回,然後把油膽水晶放到姜紅燭枕邊。
「人石會」也敬魘神,因為石中世界,即是夢裡乾坤,魘神在夢,布天羅地網,無物不入其網,飛禽走獸、蟲豸螻蟻,任由搏殺。
揚金山、下沙村的村民,心腸還都挺好,她在這村裡,算是又慢慢活回人了:雖然洞中養成的習性改不掉,總喜歡漫山亂爬,生啖蟲蟻。
但陳孝這端的故障排除時,佛頭水晶早已被劫匪帶去了千里之外,等找回來時,石腦里的意識癱瘓太久,自行衰敗也好,出於自我保護也好,萎縮至臨界點的彌留狀態,即便重回陳孝身邊,也運行不起來了。
她咬著嘴唇,默默收拾東西。
過了幾年,有一天,突然有人持傳單前來,請她幫忙治病。
她煩得很,恨不得拿棍子攆走。
紅姑要找煤精鏡——煤精鏡是五色石之一——煤精鏡能拿來看石頭——她在煤精鏡里看到了所有五色石的全貌……
陳天海沒放棄,他看出姜紅燭被關了這麼久,有時會神志不清,有時又會譫妄發瘋,故意找了個吃飯的機會,先賣力勸酒,後言語刺|激,激得姜紅燭狂性大發之後,套了好多話。
肖芥子頭皮發麻:「你要找顏老頭算賬?」
簡單點說,可以把自己養的石頭比作一個身外延展出的大腦,「石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