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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種寒冷並不是徹骨的，他還能夠承受，因為江眠可以察覺到，有種溫暖的、生生不息的東西，正如絲如縷地流淌在他板結成冰的血液里。

「距離緊急自毀裝置啟動，還有：三十六秒。」

倒數十秒。

倒數一秒。

倒數六秒。

他操縱著裝滿了人類的氣泡，將它們快速拋上海面，補充完氧氣之後再拉下來，讓這些氣泡不遠不近地漂浮在水下三四米的位置，他則帶著江眠，一路沉到接近五十米的淺海區。

良久，拉珀斯小心地扶著他的腦袋，低聲問：「還好嗎？」

通道的電源也開始切斷，一環接著一環地黯淡了光亮。拉珀斯前進的速度之快，甚至在水下震出了雷霆般的爆響，在他懷中，江眠遍體冰涼，早就感覺不到水的質感和流動的情狀了，他如同置身於固態的冰雪之中，每一寸皮肉都牢牢地凍僵，瀕臨皸裂的狀態。

倒數八秒。

「不多了，別怕。」按照他吸收的記憶，拉珀斯手指輪轉，觀測室內的水浪也傾盆滂沱，呼嘯著捲起地上的侍從，像尾巴一樣跟隨其後，廚師、記錄員、清潔工……拉珀斯帶走的人越多，身後的水勢就越波瀾澎湃。研究所猶如錯綜複雜的迷宮，他們就像在迷宮裡爭分奪秒的歸巢蜜蜂，急著尋找出去的路。

他不能再往下了，這就是江眠目前能夠承受的水壓極限。

「距離緊急自毀裝置啟動，還有：一分零二秒。」

天空徹底明亮了。

大海廣袤無垠、風平浪靜，他們脫離暗河的那一刻，天邊晨光明熹，東方尚有幾顆不願離去的晚星遲遲閃耀，但充滿了希望的朝霞已然鋪開了瑰麗織錦的一角。假如不是現在，不是這一秒，而是其它任何時刻，江眠都願意為了這一幕奉上所有的快樂與讚歎。

陡然的失重感，差點讓江眠的心臟向上懟到他的喉嚨。廢除了電梯的選項，拉珀斯一躍而起，強勁的肌肉束悍然發力，以高空墜物的速度，三四層地往下跳，風馳電掣地落到了研究所的底層。

他的耳旁仍然嗡嗡亂響，從混亂不堪的海水裡，探知m.hetubook.com.com到了遠方大地的哀鳴與撼動——十四噸TNT的威力，不亞於人造了一場小範圍的地震。

最底層的複合式注水船塢果然早已打開了一絲可供通過的縫隙，縱然和大門的總體積相比，這道縫隙委實狹小有如一線天，但足夠允許一條深海人魚全身通過。

他停頓了一下，不知道這是不是江平陽會採取如此激烈手段的原因之一，在他決心不喝永生仙水的那一刻起，就策劃好了今天的結局——讓西格瑪研究所和他的遺留一起炸成碎片，沉入永不見天日的地心暗河。

【離開！】

他們頭頂的紅光已經不再閃爍了，西格瑪研究所內部的電閘正在依次斷開，一層一層地熄滅那標誌性的冷白燈光，鏗鏘轟然地落下一道又一道閥門。在他們身後，黑暗寸步不離地緊綴，吞噬了他們途經的道路。

【用嘴呼吸！】人魚在水下發出尖銳的音波，江眠聽懂了這句的意思，他竭力伸長脖子，張開嘴唇，狠狠吸了一口空泡中的氧氣。

他大步邁向法比安的方向，看到對方仍然在垂死掙扎的景象。

人魚下令驅逐的咆哮，以每秒1.5公里的速度傳遍附近的海域，下抵至活物的耳內。蝦蟹魚群統統驚恐地竄逃，拉珀斯改變姿勢，把江眠抱得更牢，未曾減緩加速的趨勢，而是一頭扎進肉眼難見的洋流中，順著大海的軌跡發狠前沖。

倒數十九秒。

水泵轟隆隆地啟動，注水船塢的構造，本來就是上高下低的兩層，此刻閥門一經打開，人造的水道發出兇猛的嘯聲，底燈的電源還未被切斷，登時一圈一圈地乍然亮起，一直通向了遙遠的彼方。

「我應該有密碼，讓我試試打開它！」迎著撲面而來的勁風和割面的水霧，江眠努力從拉珀斯的懷裡抬起臉，大喊道。

「你乖，抓緊我。」拉珀斯說。

「你要多快？」拉珀斯沉聲問。

「前面有門。」拉珀斯言簡意賅。

倒數五秒。

「距離緊急自毀裝置啟動，還有：兩分二十四秒。」

拉珀斯爆出共振的聲波，通過它們在和*圖*書水道中回蕩反覆的頻率，來分辨前路的情況。在他和江眠身後，拖著一連串形狀不定的巨大亮泡，宛如不溶於水的油滴，儘管被過快的拖拽速度壓得又扁又長，可是都沒有破裂的跡象。

再快一點，他只希望拉珀斯可以再快一點。

江眠喘著氣，耳鳴目眩，小小地笑了兩聲。

但還沒完，第二輪衝擊波，比第一輪更凶暴、更恐怖，振奮的海嘯直接將他們掀上了幾十米的高度，直直拍出了海面。小時候，江眠從沒去過遊樂園，他只能通過文字和視頻的描述來體會那是種什麼樣的快樂，他看到有人說，最快的過山車在法拉利主題公園，只要坐上一次，就能讓你提前感受魂魄離體的死亡時刻。

「……我很好，太好了。」最後，江眠氣喘吁吁地說，「我這一輩子，從沒有這麼好過。」

他們身前的海水逐漸產生了變化，猶如一葉狹長柔軟的繭殼，將他和拉珀斯覆蓋在裏面。江眠下意識抓住拉珀斯的手，又覺得不夠，轉而重重地抱住了人魚的腰。

江眠站起來，再沒有看法比安一眼，衝進拉珀斯懷裡：「快，快跑！」

倒數十五秒。

這時，在落差達到了數十米高度的海浪上，江眠眼前完全是黑的，他所有的想法，都被顛簸的大浪甩得一乾二淨。

江眠的心臟怦怦直跳，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他渴求已久的自由是如此迫切、如此近在咫尺地強塞進他懷中，他喘不上氣地大聲問：「什麼！」

往日里人魚肆意散漫的長發，如今死死地扭成了數股，猶如尖銳的觸鬚，緊緊貼合著拉珀斯的脊樑，復又順著尾部的魚鰭分散。瞼膜完全封閉，人魚縱身入水，他的體格堪稱龐大，進入水道的聲響，卻如暗箭一般寂靜無聲。

在江眠不曾察覺的地方，他已經死死閉住了用以呼吸的鼻腔，他的嘴唇還是張開的，只是停止了呼氣和進氣的過程，取而代之的是下頜兩側的暗色鰓紋，它們正以不可思議的活力掙脫死皮的束縛，開始努力地、生澀地翕合。

漸漸地，他的聲音越笑越大聲，www.hetubook.com.com越笑越響亮，兩道不堪重負的鼻血滴滴答答地淌下來，把拉珀斯嚇得夠嗆，江眠也不管，只是哈哈地笑。

「不行，」他說，「發育過快，隱患太大。」

拉珀斯頓了一下，速度立緩。

江眠被他護在懷裡，耳邊的聲音盡皆遠去了，那巨大的數秒聲也變得朦朧而靜謐，他感到了沉重冰冷的水壓，如同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的無形巨手，活像要把他的內臟也一塊擠出來。

深海人魚開始加速了。

江眠雙眼緊閉，喊道：「能多快就多快！」

人魚王嗣計算挑選著更短、更流暢、更優越的路線。水道不是自然形成的，因此它並不是彎彎曲曲的模樣，它有流暢的弧線，乾淨並且毫無障礙的路面，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出逃的途徑無法再加精簡。這是狩獵的天性，過去的無數次的奔襲，人魚都必須與獵物爭分奪秒，與地形錙銖必較。每一個轉彎，每一次直行——它們不是毫無道理的炫技。

人魚王嗣的回應，于胸膛內沉沉震響：「不用，它已經開了。」

拉珀斯不再猶豫，他衝進船塢，到了這裏，水浪裹挾著身後那些生活職員，開始有意識地膨脹、環繞，裹挾更多的空氣，彷彿一個大型的太空艙，將那些人封閉在其中。

人魚王嗣牢牢地接住他，伸出一隻手臂，霎時水浪滔天，轟鳴著從機要室的大門口席捲進來。拉珀斯乘著洶湧的王潮，疾速掠出長廊，在他們頭頂，警示的紅光不住閃爍，機械的提示音響徹全站。

「距離緊急自毀裝置啟動，還有：二十四秒。」

「不要管警衛和外面那些人了，」江眠當機立斷，「時間緊迫，我們就帶著生活職員離開。差不多所有關於永生仙水的研究母本都在這裏……」

他捂住江眠的耳朵，金色的眼瞳熾熱無比，眨也不眨地盯著研究所的方向。

「你也一樣，」江眠道，「剛才那一耳光，是我還給你的；現在這個死結，是我替紅女士還給你的。」

水道的出口近在咫尺，縱然始終緊閉眼睛，江眠的感官在水下卻變得更加敏銳。他的身前驟和圖書然開闊，一片明朗——拉珀斯已經帶著他們脫出了暗河的範疇！

人魚在水下的身影猶如離弦之箭，剎那竄出百米的距離，世上游速最快的魚類是旗魚，平均時速109公里，最快可以達到時速190公里的可怖水準，然而人魚的體能之優越，遠超只處於食譜中下游的旗魚。數千條肌肉束緊緊縮合，堅韌更甚鋼鐵，江眠唯有用力閉上眼睛，將臉埋在人魚的懷裡。

人魚的鰭翼伏倒，鰭條團團地收縮在鰭骨上，根據估算，這條人造水道起碼長達三公里，倘若他不能在引爆前就抵達出口附近，那麼爆炸和衝擊的力量會使整條暗河徹底坍塌，或者更糟。

——海中一聲雷霆爆響！

倒數兩秒。

衝擊波過去之後，才是海水激蕩的時刻，數米高的大浪滾滾翻湧，劈頭蓋臉地打過來，像是煮開了一鍋的水，蒸汽混合著水泡咕嘟鼎沸，顛得江眠面色發白，氣血上涌，差點把心臟吐出去。

拉珀斯一直堅定不移地抱著他，此刻，他們仰躺在海面上，江眠精疲力竭，將昏昏沉沉的身體靠在他身前，一人一魚就這麼漫無目的地隨波漂流著，誰也沒有說話。

望著法比安猙獰絕望的神情，他笑了笑，低聲說：「狩獵愉快。」

拉珀斯的一隻手攔在他的脖頸和腦後，另一隻手向下封住了江眠的后腰，江眠蜷在他的身前，知道人魚這是要保護自己的脊椎和內臟。

「……不要慢！」江眠嘶啞著說，「我沒事，沒事！」

「噓，」拉珀斯與他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就像大勺子並著小勺子，「會沒事的，別怕。」

倒數二十一秒。

倒數十二秒。

拉珀斯重複道：「你要我多快？」

江眠心裏清楚，離開水道，只是出逃的第一步，十四噸的TNT炸藥，威力約等於集中引爆了三十顆戰斧導彈。哪怕研究所附近只是荒無人煙的警戒區，它自身更是深埋地底，可自毀裝置的啟動，依舊能夠在附近製造一場浪峰高達四到六米的二級海嘯。

「……和那些人一起毀滅，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江眠用力撕開他身上的防護服，拖著hｅｔuboｏｋ.com.com他孱弱無力的手腕，在旁邊的合金資料架上系了個死結。

江眠眼前一片繚亂，他看不清兩邊的環境，也分不清拉珀斯正在哪條路線上流星趕月地飛馳，他只能憑藉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直覺，感到他們離潛艇專用的水道，已是越來越近。

彷彿連綿不絕地打了十萬個隆隆的巨雷，引爆的連鎖反應，瞬間跨越數里的間隔，將第一個衝擊波砸到了他們跟前。江眠像是隔著一層屏障，被迎面失控的大卡車給撞翻了出去，頓時什麼也想不了，什麼都顧不到，只能用天旋地轉、頭昏眼花來形容。

第三輪、第四輪……直到第七輪，混濁呼嘯的海水才有漸緩的勢頭，到了這一刻，江眠的五感已是麻木了，他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海水把他們推倒了那裡，推了有多遠。

拉珀斯的神情冰寒，他抱著江眠，不願再朝著海下前進。

「距離緊急自毀裝置啟動，還有：二十七秒。」

即便在陸地上待過一段時間，人魚還是對殺傷性工具的破壞力度沒什麼直觀的認識，江眠哭笑不得：「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個，能把人帶出去就不錯啦！」

可惜，這時他無心欣賞自由的美景，因為緊張，他死死地繃著身體，發白的手指嵌進拉珀斯的肩膀，按了十個深刻的凹痕。淡淡的血絲逸出江眠的臉側，出於本能，在剛才那趟超高速的旅途中，他已經在學著用腮去呼吸。

「好。」他略有些倉皇，「你打算怎麼做？」

他在陸地上是被禁錮的君王，到了水下，他的權能則徹底恢宏地展開。他掀起颶風與海嘯，以狂暴的力量凌駕於此，這條足以容納潛水艇通過的暗河，都在他面前顯得如此捉襟見肘、局促不安。

「真的什麼都不用帶？」拉珀斯認真地問。

他的腦袋被充滿氧氣的水泡保護著，耳邊仍然出現了尖銳的嗡鳴。倘若江眠體內的人魚血統沒有二次發育，那麼即便有拉珀斯的保護，他的骨骼也會在起步的一瞬間，被推力和水壓共同絞出遍布的裂紋。

他緊張地摟著拉珀斯的脖頸，急促地問：「研究所里剩了多少生活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