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神婚(十一)
「可是,」他又遲疑了一下,「按理來說,你已經是掌控自然的神了,為什麼還會需要信徒的信仰?大自然是永遠不會消亡的啊。」
雲池恍然:「信仰。」
雲池思索了一下,斟酌著說:「像蛋糕、巧克力、提拉米蘇、撞奶、冰激凌……這些充滿甜味的食物,一定要在非常快樂的時候,才能對它們張開嘴巴,不然就會從裏面吃到苦味,被傷心事勾起的淚水,也會被奶油和蜂蜜悶在心裡,變得黏黏的。」
薩迦搖了搖頭:「我不覺得祂有這種方法。祂自己都沒辦法永生,又如何使自己的人祭永生呢?」
雲池眉頭一皺,嫌惡道:「胡說八道,與其這樣,他為什麼不幹脆找個神結婚,還能相互記著對方,當一對永動機不是更好?」
「我不嫌它丑,」雲池大聲說,「而且我不會取下來,我要一直戴著!」
薩迦舔了舔肉墊,嘴角上翹,輕聲說:「你總是有那麼多新奇的想法。」
薩迦暗暗地記下這個要求,問:「你喜歡甜食嗎?」
後來雲池想了個主意,他找來塑形的金絲,撿了造型優美的松葉,再讓薩迦把松塔染成如雪的純白,扎了一個別緻精巧的花環,掛在深棕色的木門上,倒是別有意趣。大海獺一有空,就會蹲坐在門前,高興地看上兩眼。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說起來,也沒什麼特別的。」
「是嗎?那豈不是像糖楓樹一樣,真是好東西啊,」雲池來了興緻,也不覺得困了,「有機會一定要見識見識!」
只是有件事情,薩迦一直忘了告訴他:不管是那些從神廟裡搬來的食物,還是薩迦日常狩獵帶回來的戰利品,全都是原本只有神明才能享用,如今卻分享給雲池的。
雲池嚇了一跳,咋回事啊和-圖-書這是,難道是中午沒吃飽,現在又餓了嗎?
雲池跟他同吃同住了這麼久,身上早就浸透了屬於第二代主神的神力與氣息。現在,雲池再跑到外面去摸蛋,就是那些膽大包天,在松林里橫著走的冬松雞,也唯有躲得遠遠的,不敢來觸霉頭。
「這麼看,織出來的圍巾要破好幾個洞了。」大海獺訥訥地說,「這條就放起來……」
「……薩迦?!」
「嗯,想吃甜的了。」午後的時光正好,雲池安逸地貼著薩迦溫暖的厚毛,忍不住昏昏欲睡,差點滑了幾次針,只好主動提起一個話題,提一提精神。
聽到他的呼喚,白海獺猛地回了神,他同雲池對視一眼,不知所措地用毛掌捂住嘴巴,猛地跳下木床,頭也不回地拱出房門,跑掉了,頗有落荒而逃的氣度。
薩迦被他的話逗笑了:「信仰與銘記,是伊爾瑪賜予人類的權利,另一個神可沒法做到這兩點。」
這時候,雲池靠在薩迦身上,用松針挑著蛛絲,一針一針地打著圍巾。薩迦也學著他的模樣,但海獺不是用手掌打毛線,而是用神力操控。
雲池忍不住問:「就算建立了信仰體系,也沒有一個例外嗎?」
這種感覺就像……就像他樂意於接受自己的一切,無論是完美光明的一面,還是殘缺暴虐的一面……
雲池眼前忽然一亮,他直起身體:「等等!要是這麼講的話,這個風神羅希,有辦法讓陪伴他的人類永生嗎?」
「神力……有點暴躁……」薩迦抖動著鬍鬚,憂愁地說,「差點沒控制住……」
當然,薩迦能給他找出來的毛線,可不是用什麼羊毛、棉花捻起來的,而是一綹綹亮如白銀,滑若牛乳的蛛絲。據說正是產出這種蛛www.hetubook.com.com絲的蜘蛛,每日伏在海和天的交界處,編織了清晨與黃昏的霞彩夕光。它們是紡織女神的信徒,吐出來的絲,亦是紡織女神專用的織料。
此刻,雲池正在織圍巾。
「它會……會變成這個國王的私人物品?」雲池有點明白了,「畢竟國王很強大,沒人可以違抗他的命令,能約束他的只有他自己。」
並且他不光自己打,他還拉著薩迦,教他一起織圍巾。
這真的很古怪……他知道,為了抵禦漫長嚴寒的冬天,卡勒瓦的人類通常要全副武裝,使用大量動物的毛皮和厚重的織物,以此覆蓋全身,連脖子和耳朵也不會放過。可雲池已經穿著曾屬於薩迦的無瑕白袍了,寒冷遠離他,隆冬亦不敢靠近他,他為什麼還執意要求這條醜陋的圍巾呢?
薩迦許久不曾回話,雲池有點懊惱,自己的語氣是不是凶著他了,連忙轉身:「我不是對你生氣,我的意思是……」
「沒錯,」薩迦說,「這是母神所不能容忍的。縱使伊爾瑪不問世事,長久地遊離在虛無和太空中,與盧諾塔爾相伴,她仍然在創世之後下達了這個指令,先代的神系,註定為後代的神系所推翻。那在這種情況下,神要如何更加長遠地留存於世呢?」
「送給我。」雲池硬邦邦地說。
薩迦呼吸微窒。
「也是,」雲池喪氣地跌坐回薩迦身上,「他這種計劃,聽起來就像是某種痴心妄想的產物……」
餘下的話語斷在唇齒間,雲池訝異地睜大眼睛,看到薩迦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連瞳孔都茫然地擴散了。大海獺微張著嘴,身體發抖,那森白鋒利的獠牙,在一瞬間突破得太長,貪婪地齜出空氣,窺探著外界的獵物。
雲池怏怏不樂地噘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嘴:「我說,送給我,我要戴。」
雲池連忙上前,看到大海獺眉愁苦臉,腮幫子鼓鼓地嘟著,頭上、身上的毛更是濕淋淋、亂糟糟的,瞧著就像遭了好一番罪。
薩迦搖搖頭:「什麼例外,避免了消亡結局的神,還是會被人一直思念的神?除了那些在創世之前就存在的古神,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例外。」
薩迦即刻轉頭,那浮在半空中的松針和蛛絲卻沒有停,繼續勤勤懇懇地工作,「甜的?蜂蜜嗎,一會我去給你找找……」
可惜,雲池看不懂。
「不用不用!」雲池急忙制止薩迦馬上要進行的興師動眾行為,往上挪了挪位置,「我只是突然想到了,而且這不是冬天嗎,蜂蜜也沒有那麼好找,還是想想就好。」
室內一時陷入沉默之中,薩迦悄悄拿眼角瞥著幼崽的神情,看到他不高興地垂著眼睛,抿起嘴巴——要是換在平時,薩迦一定會為露出這種可愛表情的幼崽做任何事,然而,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幼崽的腦袋裡所念的,同樣是一份「痴心妄想的產物」。
「所以說,神也是很怕孤獨的啊。」薩迦有些感慨,「在位的時候大張旗鼓、費盡心機,使高山矗立、星辰傾斜,使大海東流,發誓要讓整個世界記住自己的威勢與榮光,可是等到新的神明誕生,新的紀元和輪迴開始轉動,先代的眾神再怎麼顯赫,仍舊免不了湮滅的結局……沒有人會永遠記著你的。」
「唔?」
他在房中如坐針氈地等了很久,直到天時昏黃,暮色蒼茫,薩迦才耷拉著耳朵,無精打采地回家了。
雲池高興地甄選了一把,放進自己萬能的衣帶里,還從附近的雪地下面挖出了好多掉落的松塔,打算瞧瞧裏面的松子。可是回去和圖書打開一看,裏面的松子早就硬得咬不動了,不免大覺惋惜。
這麼一走神,被神力操縱的松針錯了好幾下,薩迦反應過來,忍不住「啊」了一聲。
「到底出什麼事啦?」雲池急急忙忙地找來干布,給薩迦搓搓腦門和身上的水珠。
為了這項消遣,他和薩迦深入島嶼的腹地,專門找到了一棵最粗壯年老的松樹,從上面別下來的針葉,幾乎和人的小臂一樣長,蒼翠堅硬,不亞於任何一類優質的織針。
雲池焦急不已,又不好追上去,萬一薩迦需要處理什麼要緊事呢?他再跟上去,那就太不恰當了……
薩迦踟躕道:「可是,破洞的圍巾,會很醜。」
「才怪嘞!」雲池詫異地看著他,「光是第一條就很了不得了好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啊你!」
但幼崽的這份心意,又的確是為了自己……這麼一想,薩迦又覺得,被雲池倚靠的皮毛,實在燙得厲害,使他從鼻尖到尾巴尖,都感到了融融的暖意。
薩迦笑了:「這是母神伊爾瑪的規定,每一代神系,都註定無法永久地統領這個世界。因為神明不是無欲無求的,我們也有喜怒哀樂、愛恨糾葛,以神明為雛形誕育出的人類,同樣繼承了這種特點。試想一下,倘若有個人類王國,始終為一個強大的,凌駕于所有人之上的統治者所掌有,那麼這個國度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其實我是個不愛吃甜食的人,可正是因為現在很快樂,所以我才會想念它們的錦上添花的感覺。」雲池聳了聳肩膀,「重要的是快樂,沒別的啦。」
不過,薩迦已經有太久不曾接觸過普通的人類,對待雲池,更沒有半分疇昔對待信徒的疏遠和界限,只把他當做珍貴的家人,天天捂在懷裡、馱在背上,寸步不離地養著,也沒和_圖_書想到要告訴他這種不要緊的小事。
薩迦想了想,回答:「保持海陸的平衡,必要的時候,拔高大地邊境的地勢,驅趕海怪,吃海怪,閑暇時,去各地的神廟裡逛一逛,處理信徒在祭祀時的請求,遇到不公義的事情,就派遣使者下去主持公道,遇到重要的節慶日,就在海上舉辦宴會……」
雲池一邊織圍巾,一邊問:「只是一些關於生活的小感悟而已,說新奇也算不上……那你當神明的時候,日常又在做什麼呢?」
薩迦沒有再吭聲,他可憐兮兮地瞄了一眼雲池,目光中頗具幽怨。
蛛絲比一般的羊毛線要更細,但稍微揉一揉,就可以變成非常蓬鬆綿軟的狀態。雲池不會太複雜的織法,可用它們來織一條圍巾,是最合適不過的選擇了。
「為什麼會控制不住呢?」雲池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當時我們什麼都沒幹,只是在打圍巾啊!」
發現雲池漸漸停下了織圍巾的動作,薩迦急忙安慰他:「其實,遭遇這種命運的神祇不止我一個,想抵抗這種命運的神祇就更多了。你看,風暴之神羅希——就是你本該獻祭的那個神明,祂為什麼偏好年輕美麗的少年,要求人祭,我猜,就是因為祂想培養屬於自己的人類。祂想有人能夠永遠活在祂身邊,這樣,祂就可以被恆久地記住了……」
「有種瓊樹,不需要蜜蜂授粉,它的葉片也是甜的。」薩迦皺著眉頭,似乎很不滿意的樣子,「但它不長在島上,有點麻煩……」
日夜更迭,不知不覺中,雲池已經在這兒待了一個多月。與薩迦待在島上,他衣食無憂,兼之住得好、睡得好,除了骨折和內傷,這具身體原先就挺瘦弱的,現在被薩迦撿回來照顧了一段時間,雲池不僅氣色紅潤,身上有勁,而且還長高了一截。

